元懷民的衣袍被露水打濕。
早上剛過,陽光初上,這條白霧彌漫的上山小路上,還有不少花草上尚有大顆粒的露水凝聚,將落不落,恰好被一路登山的元懷民觸碰掉下。
元懷民沒有顧及這些,孤身一人,一聲不吭的埋頭登山,手里撐著一根碧玉杖,是那位容真女史派人送來的,方便他登山。
這里是雙峰尖南岸的南峰山腰處,一條通往山頂的小路上。
雙峰尖最初是連綿在一起的兩座山峰,遠遠看去,如同孿生兄弟,中間凹處的山腳根都緊貼著。
在江州前任長史歐陽良翰所主持的水利工程下,雙峰尖如同一塊蛋糕,被從中間切開,開鑿出了一條泄洪的水道。
于是雙峰尖被切割成了南峰北峰,分別坐落在南岸北岸。
潯陽石窟就是沿著北岸修建的,東林大佛所在的主石窟也在北岸,大佛背靠北峰懸崖。
雙峰尖渡口則在南岸,從潯陽城前往潯陽石窟必經此地,原本中間的水道上有不少船只通行,今日統統被扣押在了渡口,私人不準調離,正處于戒嚴狀態。
所以元懷民眼下在爬的這座南峰,是能縱覽北峰及其大佛的最佳觀賞點。
這也是容真、易千秋允許元懷民登上此地的緣故。
他是今日負責描繪盛景的畫師,也是易千秋給他爭取的機會。
不過元懷民前幾日便已清楚,易千秋為他爭取來的這個機會,也是付出了代價的。
或者說,交換。
是徹頭徹尾的利益交換。
哪怕元懷民十分不認可這一場交換,甚至替元氏感到愧疚可恥,羞與為伍。
就像他最近從吳先生那兒所得知的,當年秋娘與其父代表他們京兆元氏,去和大周朝廷所做的秘密交換一樣。
元懷民并不是一個人上山的,后面其實還跟著一隊白虎衛甲士,是早上分開前,易千秋派來保護他安全的,不過元懷民并沒有讓他們靠太近,也沒有把自帶的畫卷紙筆交給他們。
上午的陽光漸漸升起,彌漫雙峰尖內外的白霧未見消散。
南北峰間,白霧橫江。
元懷民一手撐著碧玉杖,背著書生趕考式的小書箱,緩步登高。
背上的書箱安裝有遮掩傘,里面放有一捆畫卷,與作畫工具。
有些畫卷被布包裹著,看不清軸桿材質。
剛剛元懷民來時,是易千秋帶他進來,沒人檢查他,畢竟不是登船去往北岸的主石窟。
另外,就算是檢查也沒用,今早出門前,吳先生早有準備。
想到這些,元懷民幽幽一嘆,忍不住回頭瞧了眼背后的那一捆畫卷。
今晨在承天寺出門前的那一幕,他依舊記憶深刻。
元懷民低頭看了眼碧玉杖,容女史說這是當初良翰兄給傷病之中、腿腳不便的她制作的,這次贈他登山。
可能是知道良翰兄好和他關系很好的緣故,這位容真女史對他也頗為面冷心熱。
一想到這位女史大人大概率會誓死捍衛那座大佛,元懷民就有些心懷愧疚。
畢竟他還是帶了這副桃花源圖進來。
元懷民其實對于大佛什么的一直不感興趣,就像不久前他求吳道子不要傷害歐陽良翰時所說的:
整個潯陽城,除了無辜老百姓,他只在意歐陽戎、秋娘,嗯,頂多再加一個“馬冬梅”的生死,至于其它的,真的是無所謂了。
今早元懷民本來早就抵達雙峰尖了,遲遲沒有進入,而是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他是想等等良翰兄的,在其進入石窟前再見上一面,叮囑幾句。
不過良翰兄遲遲沒來,易千秋又在一旁潑辣催促,他等了一會兒便放棄了,匆匆登山。
出神間,元懷民爬上了山頂。
他吐了口氣,在山頂處找到一處風光最好的位置,摘下書箱。
扭過頭,對身后那一隊白虎衛道;
“在下想安靜一些。”
白虎衛小隊長抱拳,帶人退遠了些,不過還是在遠遠的瞧著元懷民所在的位置。
元懷民猶豫了下,從書箱里取出了一份青銅卷軸。
他臉色有些復雜,背對后方那些白虎衛甲士的視線,剛想打開布包,手中布袋已經自動滑落。
下一霎那,青銅卷軸在山風中無聲展開。
一副桃花源圖展露在空氣中。
只見畫中有一座桃花小院內,院內一株桃樹下,有一個小老頭盤膝而坐。
畫卷展開的時候,這小老頭靈動的抬頭,看了一眼頭頂,下一瞬間,他站起身,笑瞇瞇的走出了院子,也走出了畫卷 哪怕已經不是第一次見、早上剛見過一次,元懷民依舊有些瞪大眼睛。
吳道子從畫中背手走出,走到元懷民身旁,笑瞇瞇看著他,隨手拍了拍他肩膀,似是鼓勵。
元懷民記得早上出門前,吳先生也是如此,叮囑他幾句后,直接展開畫卷,背手走了進去,畫卷自然合閉,落到他手中……
此刻,元懷民有點膽顫心驚的回過頭,看向不遠處那一隊白虎衛甲士。
他發現他們好像毫無動靜,和之前一樣,面無表情的望著他這邊,像是無視了畫中走出的吳先生一樣,對于元懷民身邊多出的人,置若罔聞。
吳道子又拍了下元懷民的肩膀:
“別瞅了,在他們眼中,你現在正在鋪紙繪畫呢。”
元懷民不禁問道:
“吳先生,你、你是人是鬼?為何能進畫中?”
“老夫既不是鬼,也不是人,你猜是什么?猜中了就告訴你。”
老人眨巴眼睛。
元懷民欲言又止。
吳道子回過頭,背手走到懸崖邊,瞇眼看了看山下的風景,有些滿意的輕輕頷首:
“除了礙事的江上白霧,此地確實風景不錯,適合作畫。”
元懷民沒有聽,他這時才看見一個可怕的細節。
在這劇烈的山風之中,吳道子的衣擺竟然紋絲不動,像是在木板上固定了一般。
元懷民愈發流汗了。
吳道子回過頭,瞧見元懷民表情,似是也發現了元懷民意識到的東西,老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走去書箱旁,取出一根墨筆,輕觸蘸墨,隨手在空氣中畫了幾筆。
下一霎那,元懷民發現吳道子的衣擺在風中拂動了起來,有肆意漂浮之感,隱隱契合這位畫圣擅長、名揚畫史的“吳帶當風”的繪畫絕技。
但瞧了一會兒,元懷民又發現,吳道子的衣擺雖然動了,但是整個人背手而立的身軀有些扭曲起來,像是他周圍的空間扭曲產生的效果一樣……元懷民揉了揉眼,臉色愈發驚悚了。
“好了,不逗你了。”
吳道子笑著擺了擺手,身軀也停止了扭曲,衣擺也停止了漂浮,山風再次“吹拂”不到他了。
老人繼續背手,瞇眼打量著對岸。
他手指了指,對岸懸崖高處隱隱露出一角的金光佛首,朝汗流浹背的元懷民微笑道:
“果然,只有到了這里才看的真切,小元子,你瞧,這大佛不是已經建好了嗎?佛首金燦燦的,但只要離得遠點,卻是一副大佛無首、未徹底完工的虛假模樣……這白霧的障眼法,真是無聊。”
元懷民這才側目看去,發現大佛果然完工了,雖然早就隱隱猜到,此前雙峰尖突然封閉,良翰兄和女史大人進去閉關時,他就大致猜到到了,但也是到了現在,才徹底確認此事。
元懷民此前在潯陽城內待著,對這尊大佛實在是不感興趣。
很快,他移開了目光,忍不住問道:
“吳先生,你此前混進潯陽城,也是這個法子?”
吳道子不答,繼續道:
“你之前提的要求,老夫答應你,你那姘頭堂妹,還有好友歐陽良翰,老夫會保,也會替你向劍澤那邊說一嘴,老夫遞去的話,應該挺湊合。”
元懷民低頭不語,眼睛盯著面前浮空的青銅卷軸。
在呼嘯的山風中,青銅卷軸雖然固定在了大致的位置,紙張卻也有些隨風搖曳,如同小溪中的水草一般,有波浪的幅度。
元懷民突然發現,這卷軸紙張的波浪幅度,與吳先生周圍空氣的扭曲幅度隱隱有些一樣,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不禁凝眉打量。
“你想學啊?”吳道子頭不回的突然開口,他笑瞇瞇說:“老夫教你啊。”
元懷民撥浪鼓似的搖頭。
吳道子笑呵呵說:
“那就別多瞧了,你畫道天賦太好,萬一一不小心學去了怎么辦?還不了老夫,找誰說理去。”
元懷民沒有接下老人玩笑的話茬,轉而小心翼翼的問道:
“吳先生,這畫里除了你,還有其它人沒?”
吳道子眨了眨眼,調侃問:
“怎么,有老夫一個還不擠?你還想要幾個?”
元懷民臉上露出難言的表情。
他其實隱隱猜到了吳先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今日絕不僅僅只有吳先生一個人來了,說不得,就是從要他這兒打開今日大事的突破口的。
元懷民不由的有一種闖大禍的感覺,不過不知為何,這感覺他還挺熟悉的,也沒多慌亂,可能是以前闖禍闖多了吧,都成專業戶了……他偶爾喝酒擺爛時,回憶起來,也會有些納悶,一個人怎么能闖這么大的禍呢?
不過,在潯陽城這么長時間,可能是有良翰兄在,每次要闖禍的時候都有良翰兄給他兜底,心底挺踏實的,可這次沒了良翰,他有些久違的小慌張。
元懷民再度小聲確認:
“吳先生,此話當真,畫里真沒人了?”
吳道子無奈聳肩:
“你想什么呢,活人怎么可能進入畫里,神州天人都辦不到的事,只有神話故事里的仙人才有這類手筆,你真當老夫是仙人了?”
“那仙…先生你……”
“剛剛都說了,老夫不是活人。”
沒等元懷民驚嚇,吳道子又補充了一句:
“當然也不是死人,只是個臭畫畫的罷了,畫多了,進畫里坐一坐,怎么了?至于其他人,不會畫畫,自然坐不進來。”
元懷民大著膽子問:
“吳先生,所以你們準備怎么動手,就您一個人嗎?會不會人少了點……”
“怎么,你要來搭把手?年輕人還挺有眼力見。”
元懷民苦臉:“不是,搭手?搭命才差不多……”
這時,吳道子突然扭過頭,說了句莫名的話:
“呦,這白霧還有這用處呢。”
元懷民臉色好奇的隨著老頭的目光,偏頭看去,發現是懸浮空中的青銅軸桿,發生了變化。
只見軸桿上已經悄無聲息的鍍上了一層綠漆般的東西,遮蓋了血青銅上原本的暗紅血斑。
元懷民疑惑:“這是……生銹了?”
吳道子不惱反笑,點點頭說:
“血青銅遇水潮濕易生銹,會遮蓋血斑,這白霧就是針對這個的。”
吳道子從背后騰出一只枯手,摸了摸生出綠銹的青銅軸桿,有些欣賞的語氣:
“這樣下來,不僅靈氣注入血青銅的速度會滯怠下來,對于連接了桃源劍陣的血青銅而言,隔空傳遞的鼎劍劍氣,也會大打折扣,嚴重甚至直接停滯,毀壞劍陣。”
這位瞇瞇眼小老頭有點感慨道:
“看來這偽周朝廷里,聰明人倒是不少。”
說完此言,吳道子回過頭,一臉好奇的詢問元懷民:
“不過,他們難道不知道,論血青銅的使用,云夢劍澤是他們老祖宗?”
“老祖宗?”
元懷民臉色疑惑,俄頃,若有若思的問:
“吳先生,那什么云夢令,是不是也是血青銅的材質?”
“你倒細心。”
元懷民又問:“那豈不是說,進入雙峰尖范圍內的云夢令,全都失效了?”
吳道子饒有興趣反問:“你知道云夢劍澤廣發云夢令,是要干嘛?”
元懷民沉吟片刻,回答:
“據吳先生透露的那些事……是不是和寒士、桃花源畫一樣,用作桃源劍陣?云夢令其實就是贗鼎劍,或次一等的贗鼎?”
吳道子微笑:
“在云夢劍澤眼里,陶淵明是學藝不精的小偷,更別提現在這些偷了小偷東西的家伙了。”
言罷,吳道子臉色恬淡,轉身走去書箱邊,隨手取出一張空白畫軸,于空中攤開。
這副空白畫軸很長,原是元懷民準備用來描繪慶功大典場景的,被老人不客氣的借用。
吳道子瞧了眼江對岸的風景,手持墨筆,站在畫卷前,表情有滋有味的臨摹起來。
元懷民定睛看去,發現吳先生正在飛速畫著兩岸的河山。
可是,畫中的雙峰尖,毫無白霧,兩岸景物,纖毫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