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出了西城門,官道兩側滿是杏花,一路開滿到了雙峰尖。
正是踏春的好時節。
但是官道上卻不見多少踏春賞景的潯陽百姓。
連出城的人都很少。
蓋因雙峰尖及其周遭十里已經名義上被封禁,封山鎖江,禁止尋常人等踏入。
自從昨日傍晚,有一隊約莫三百人的白袍鐵甲入城,安靜穿過東市鬧街,最后抵達修水坊,駐扎進了潯陽王府。
從今早起,潯陽城內的氛圍便多了一絲肅穆,不少百姓口口相傳。
什么猜測都有,有人說,是洛陽那位女皇陛下發現潯陽王包藏禍心,派兵前來捉拿,押回洛陽問罪。
還有人說,壓根不用抓回去,昨夜那三百白袍甲士簇擁的一位中年女官,其實帶了一壺宮廷毒酒,昨夜此酒已經讓潯陽王入了肚中。
也有稍微靠譜點的,說只不過是正常的王府護衛換班,這一次,不過加強了些防衛罷了……這道消息來源,是江州官場,從一些邊緣官吏嘴中傳出去的。
一夜時間,各種謠言在集市上開始蔓延,不過還沒等它們發酵,翌日一早便不攻自破了。
江州刺史歐陽良翰、江州長史元懷民,清晨帶著一眾官吏拜訪王府,親自登門請出了潯陽王離閑,與世子離扶蘇,一行人在府門前上馬,奔往城外。
事情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
于是潯陽城內一些雜議剛冒頭便被平息下來。
但從中可以窺見一點,潯陽局勢的風聲鶴唳。
經歷了上一次星子湖大佛倒塌、星子坊封鎖的連續風波過后,全城百姓記憶猶新。
眼下越是接近大佛完工,越是人心不定。
城郊官道上,歐陽戎瞇眼,眺望了下遠處的雙峰尖方向。
隱隱可見大江上如同黑點的船只。
回過頭,他發現元懷民在摘路邊的杏花。
“讓你休息,你倒有心思賞起花來。”
歐陽戎搖搖頭,去招呼隊伍,繼續上路。
元懷民似是昨夜沒睡好,有些走神,從樹枝上收回了手,起身上馬跟上。
歐陽戎、燕六郎、元懷民。
離閑、離大郎。
五人皆是輕騎,奔向遠處的雙峰尖。
今日在潯陽石窟有一場約定好的會議,事關接下來的江州布防與東林大佛完工落地事宜。
離閑臉色有些嚴肅,許久沒出城,他馬技有些疏忽。
燕六郎、離大郎跟在他左右,護在中間,看護著他。
歐陽戎見狀,拉開了點距離,騎馬靠近后方的元懷民身側。
“聽說易指揮使昨晚出城了,怎么不留她住一夜,好好敘舊。”
歐陽戎輕笑問。
元懷民搖頭:
“秋娘不是這次增援隊伍的指揮使嗎,剛來忙著呢,留她下來干嘛?不能耽誤她事情,所以良翰你們走了沒一會兒,我就讓她回去了。”
歐陽戎問:“不秉燭夜談下?”
元懷民嚴肅語氣:“良翰,這是我族中堂妹,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歐陽戎隨口:“族妹而已,誰知道血脈隔多遠了。”
元懷民欲言又止,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搖頭。
化為一聲幽幽長嘆。
歐陽戎忽問:
“懷民兄怎么一大早心不在焉的?以前不挺豁達開朗的嗎,今日沒讓你待在江州大堂辦公務,出來透透氣,算是摸魚,按道理應該偷著樂才對。”
他點點頭:“所以,懷民兄是不是有心事。”
“有嗎?”
元懷民摸了摸臉龐,爭辯了句:
“王爺他們今日不也挺嚴肅的?我也嚴肅點怎么了?”
“這可不像你,嗯,昨夜,易指揮使是不是和你說了什么?”
元懷民擺擺手:
“是說了不少,無非都是一些老調重彈的話,還帶來了一些族中長輩關心叮囑的家書。”
歐陽戎又笑了:“哦,還以為催著你成婚呢。”
“良翰兄怎么總開這玩笑……”
元懷民哀怨。
歐陽戎搖頭不語,少頃揚鞭抽了下馬匹,收斂些笑意,回頭看了眼身后不遠處一支緊緊跟隨、訓練有素的護衛隊伍。
護衛隊伍的最前方,有兩道并立的身影。
一位冷面宮裝的中年女官,還有一位娃娃臉的白袍小將。
他們保持距離跟在后面。
歐陽戎收回目光,繼續打馬前進,跟在潯陽王離閑身側。
離閑和離大郎離開王府,去潯陽石窟參加會議。
作為王府護衛女官的妙真,還有最新抵達王府的白虎衛甲士小隊,也默默跟了上來,保護潯陽王父子安危。
那個娃娃臉的白袍小將,是這一支白虎衛小隊的都尉,名叫李從善,負責三百甲士。
他是昨天下午易千秋剛抵達時,按照圣旨,直接做主,安排過來的帶隊將領。
燕六郎今日其實也帶了一批衙役隊伍,一同出城。
但是和這三百白虎衛甲士旁邊對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特別是雙方走在一起,對比更加鮮明。
前者們,哪怕挺直腰背、打起精神氣,拿出最好的狀態,細節處,也是有些凌亂不整。
而那三百白虎衛甲士,皆白袍白甲,戴白銀虎面,上馬、下馬的動作整齊劃一,幾乎都是高大魁梧,一眼望去,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若是雙方在空地上完全排開,捉對廝殺,前者定然抵不住后者第一波的沖擊,就已經四散潰敗了。
另外,三百白虎衛甲士統一覆面的白銀面具,樣式有些奇怪。
陽光下,一副副耀眼反光的虎面,嘴角朝下,第一眼望去,讓人下意識以為這些白虎甲士是有些不開心呢。
除此之外,他們還攜帶有一些特殊器械,歐陽戎看不懂是啥用處,另外,他們還有隨行的司天監練氣士輔助。
難怪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四衛是十六位中的超然存在,這種成建制成規模、為戰爭準備的暴力機器,不是那么容易用個體抵抗的。
最關鍵的是……他們皆是大周軍伍中的精銳,訓練有素,不怕傷亡,相比于普通軍隊,他們戰損一定比例,依舊能保持不潰,成建制戰斗,這就可以用甲士的人命,去耗死煉氣士。
聽容真說,大乾朝時,在極端情況下,曾經發生過一次,對上品煉氣士的圍剿……雙方都損失慘重,最后結果是,破了一千甲,那位上品練氣士重傷,接近靈氣枯竭,御空跑了……
不過這是配合了司天監練氣士,用了那種類似歐陽戎經歷過的月下池陣的特殊陣法困敵……
歐陽戎騎馬之余,心底暗暗估摸了下,哪怕給他布劍的機會,還要足夠安全范圍,這三百白虎衛甲士還扎堆站立,都在“歸去來兮”的范圍之內。
那匠作也得殺個一炷香時間才行,才能收集三百顆腦袋,壘個小京觀。
而正常廝殺,若是被他們瞄準鎖定,身邊又沒有護劍人在,估計用不上一炷香,就要被他們鐵騎突擊騎臉了。
主要還是因為“歸去來兮”這個寒士神通,在嚴格意義上,并不算是群體殺傷手段,更加注重一擊必殺,摘取幾個最主要敵人的首級。
真要遇到了被大股人馬包圍的極端情況,適合當眾布劍,劍懸上空,威懾全場,誰先動誰就死。
就在這時,后方的李從善帶著三位甲士,拍馬趕來,朝離閑抱拳建議:
“王爺,刺史大人,可否慢一些,前面探路的斥候,來不及排查危險,況且時間還早,無須太急。”
語氣恭敬。
離閑與歐陽戎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一行人速度慢了一些。
歐陽戎回頭看了眼,妙真在后方安靜跟著,沒有管這些,看樣子與李從善不太熟。
“李將軍今年多大?”
離大郎問道。
歐陽戎瞧見,李從善摘下了“不開心虎面”,露出一張頗顯青澀年輕的娃娃臉,不過風吹雨打,令其皮膚呈現小麥色。
“末將今年二十,很榮幸為王爺護駕。”他重重抱拳。
“與檀郎一樣,是年輕俊杰。”離閑點頭勉勵了一句。
不多時,眾人抵達雙峰尖,下馬坐船,去了北岸的潯陽石窟。
剛剛抵達北岸,就見王操之熱情迎接上來。
“王爺,世子,姐夫……這邊請,她們人在竹林那邊。”
歐陽戎點頭,讓離大郎與燕六郎留下。
他們沒法參會。
歐陽戎、離閑、元懷民去就行。
這時,歐陽戎看見不遠處有安惠郡主的車駕。
不等他反應,離閑嚴肅開口:
“老實呆著,不準過去,六郎幫忙看著大郎,若是有什么不妥之事,你記下來,等下議事結束,告訴本王。”
他語氣若有所指。
“是,王爺。”
燕六郎無奈點頭。
離大郎像是沒有看見那邊,搖了搖頭:
“孩兒就在原地不走,陪操之兄說說話,父王、檀郎放心去吧。”
在一位女官的帶路下,眾人走進一處距離潯陽石窟不遠的竹林中,路上有不少暗哨。
沿著青石板的小路走了沒一會兒,來到一座竹屋前,院門和竹屋門都敞開著的。
宋嬤嬤,容真,還有督運使秦毅,正站在院中,等待他們。
秦毅是代替秦長史過來的,代表西南前線的秦大元帥與中軍大營的態度。
妙真、李從善也來了,跟在歐陽戎三人后方。
五人進入竹屋。
屋內,兩排座位,已經有幾人在端坐等待。
最讓人矚目的是眉目英氣的易千秋,自帶凌厲霸道的氣場,眾人側目 她身邊,還有兩個披甲大漢陪坐。
一位是個皮膚黝黑,頗為英氣的青年,約莫三十來歲。
還有一位是一個國字臉漢子,魁梧如熊,坐在那兒和小山一樣,面相有些陰沉。
離閑、歐陽戎等人進屋后,易千秋帶頭起身,略微恭敬的行禮。
“王爺晨安。”
“諸位將軍免禮。”
離閑溫厚寬聲。
“王爺,這位是白虎衛中郎將,易千秋易將軍,也是此次朝廷增援的總指揮使……”
容真主動介紹了一番,離閑寒暄了幾句。
歐陽戎邊聽邊打量起來。
那個皮膚黝黑的英氣青年,是玄武營都尉,名叫韋密。
國字臉的陰沉漢子,是白虎營都尉,名為段全武。
白虎衛本次派來了兩營甲士,約莫兩千人,一營一千。
段全武和李從善都是白虎營都尉,直屬于易千秋管轄,但玄武營都尉韋密,也要聽她的。
易千秋是白虎衛的中郎將,比營都尉官職大,算是這一次行動的總指揮使,全權負責兩個玄武營和兩個白虎營。
玄武衛兩個營的甲士,昨日傍晚才抵達潯陽城。
當夜就調走了一個玄武營,去往前線支援。
只留下一支韋密統領的玄武營,護衛潯陽石窟。
所以,算上李從善帶去潯陽王府的三百甲士,眼下潯陽城境內,有三千精甲防守。
三千精甲,放在這個時代可一點也不少,算是兩座正規折沖府的兵力了,而整個承平已久的江南道,此前只有六座折沖府。
再說后勤,若是沒有揚州領銜的東南各州眼下源源不斷的供血的話,哪怕是遜色一些的正常折沖府的三千精銳府兵,練兵之余兼顧耕種來維持生計,但后勤所需要的供養,已經可以拖垮在江南算是富饒的江州一州財政,
眼看到齊,眾人落座。
潯陽城這邊的來人是歐陽戎、離閑、元懷民,代表江州官場。
監察院女官那邊派來的代表是容真、宋嬤嬤、妙真,三人是洛陽宮廷司天監的練氣士,是女皇陛下的眼線,名義上中立,自不消說。
軍伍這邊,除了秦毅外,就是易千秋、韋密、段全武、李從善四位武人。
十一人,算是主導大周王朝在江南道江州正傾盡大量人力物力造像的潯陽石窟局勢,都有話語權。
不過,話語權肯定是有輕重的。
潯陽王離閑坐于最上首,司天監副監正宋嬤嬤陪坐。
容真、歐陽戎、易千秋座位稍次,其他人則又次。
落座前,歐陽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韋密。
此人相貌有些英俊。
沒想到,韋密那邊,也側目投來視線,打量歐陽戎。
竹屋內,除了女子們外的一群糙漢子之間,此二人眼神對視,似是都關注到了相貌非凡的對方,雖然帥的不同,卻也難免有些惺惺相惜……
容真并不知道場上有這么臭不要臉的心有靈犀,她站起身,環視眾人,冷冰冰開口:
“今日晨議,喊王爺與諸位前來,主要是商討三件事,一個一個來,若有爭議,就舉手表決。
“第一件事,湖口縣殘余水賊的處理,上次易指揮使只是擊潰,未完全殲滅,這批天南江湖反賊偽裝的水賊余孽依舊還在湖口縣那邊活動,隨時可能威脅潯陽城,必須根除。
“第二件事,潯陽王府的護衛問題,昨夜歐陽刺史提出了建議,有一些細節布置、人事安排,希望重新商議,等會大伙一起討論下。
“第三件事,就是本次東林大佛最終的防衛布置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