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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大佛與天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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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戎一大早起來,就找借口,支走了準備幫他穿衣的白毛丫鬟。

  “昨晚怎么回事……”

  窗外臘梅綻放,安靜的屋內,歐陽戎披衣起身,嘀咕著走去桌前坐下。

  他閉目沉入功德塔。

  “奇怪,大半夜的突然瞬間漲一筆不小的功德……”

  走進塔內。

  歐陽戎摸著下巴,看著小木魚上方、比昨夜就寢前整整多出了五百有余的功德數字,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往日,耳邊不時響起幾聲清脆木魚聲,歐陽戎其實早已習慣,有時候不聽它有節奏的響起,他還睡不著。

  可昨日半夜,他睡得好好的,卻突然有一連串急促的清脆木魚聲響起。

  令歐陽戎迷糊睜眼,怔了片刻,然后翻了個身,又繼續睡了。

  今早才后知后覺,此事有些稀奇。

  “已經一千五百八十九點功德了嗎,昨夜一次性漲了五百有余。”

  歐陽戎懶洋洋的手背撐下巴,語氣有些困惑:

  “有點怪,我睡得好好的,又從哪里賺到功德了,最近好像沒做什么值得注意的善事吧……難道是無心之舉。”

  他起床后渾沌的思緒清醒了些,嘴里尋思嘀咕:

  “還說,是龍城的鄉親們又給我立碑造像了。”

  歐陽戎沉吟了會兒,搖搖頭。

  想不通,便不再多管。

  反正是做了件善事就行,至于是救贖或影響了誰,他無所謂。

  日行一善的某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好,正人君子的一天,從喜提五百功德開始。”

  歐陽戎心情不錯,去叫來葉薇睞,洗漱用膳后,牽出冬梅,帶著兩個長隨出門。

  去往江州大堂上值。

  眼下元正假期已經渡過,他騎冬梅路過的一條條街道上,充滿歲除節日氛圍的裝飾都已被各家各戶收起。

  潯陽城內的一座座市井重新回歸正常的煙火氣。

  天佑二年,開年新氣象,不過江州大堂的事務,在年初時格外繁忙。

  很多州縣內的“一年之計”,需要歐陽戎這位長史來開頭啟動。

  比如江州官學,士子生員們已從各地逐步到齊,開學之前,需要釋奠。

  也就是去往至圣先師廟,設置酒食以奠祭先圣先師。

  再比如,按照江州本地的船夫民俗,潯陽渡口年初需要舉辦祭祀慶典,

  祭祀某位投水而死的古之圣賢,保佑潯陽江上的舟船,風調雨順。

  此乃大周朝廷官方承認的正祀,倒不算邪門淫祀。

  甚至還需要地方刺史與長史,親自帶頭主持。

  這叫順應地方,貼近百姓。

  諸如此類,事務繁多。

  就在江州官府內不少前來報道的官吏們,還沉浸在節假日的慵懶慣性中、頗難自拔之時,

  歐陽戎已經理好思緒,活力滿滿的投身于本州公務之中。

  上午,整理好江州官學釋奠、潯陽渡祭祀的流程方案后,

  歐陽戎中午在正堂,吃了隨從帶來的午膳,趴伏工位,午休片刻。

  突然被正堂外一連串的腳步聲吵醒。

  “明府,大慧高僧的船到潯陽渡了。”

  歐陽戎驀醒,盤腿而坐的膝蓋“咯噔”一聲,碰響了作案。

  他有點懵愣:“大慧高僧是誰,何方神圣?”

  帶頭進來傳信的燕六郎撓撓頭:

  “哦,忘了,是船上旗號這么寫的,應該是善導大師。

  “聽說是善導大師廣傳蓮宗佛法,在洛京士民間享譽盛名,離京之前,陛下特別賜號‘大慧’,封護國高僧。”

  燕六郎身邊,有一個精通釋宗的中年人忍不住插話:

  “這護國高僧的封號,在天下佛宗內,都不過一手之數啊,真乃高人也。”

  一眾官吏眼神肅穆崇敬。

  “大慧?”

  歐陽戎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好家伙,這善導大師出一趟遠門回來,不僅派頭變了,名號都鍍金了,他快不認識了都。

  難不成自己與善導大師之間,也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歐陽戎暗暗心道。

  “還等什么,走吧,去潯陽渡迎接善導……不對,大慧高僧。”

  某江州長史頷首,平靜起身。

  廊上官吏中,有小吏問:

  “長史大人,船上好像還有禮部的官員隨行,都是神都來的貴人,咱們不通知下刺史大人?”

  歐陽戎揉著睡麻的泛紅右臉龐,泰然經過燕六郎等官吏身邊,朝外面走去。

  眾人聽見這位弱冠長史的修長背影輕飄飄丟下一句話:

  “王大人肯定早去了,這種事從不缺席,還用得著咱們通知?”

  他撇了下嘴:“需要咱們去通知的,他都不會去,他會去的,都不需要咱們通知。”

  燕六郎等人皆愣,恍然點頭,迅速跟上。

  等到了潯陽渡碼頭,眾人赫然發現長史大人說的果然沒錯。

  往日白天見不到人影的江州刺史王車架,也不知是提前到來多久,已經靜靜停泊在碼頭外的一排高大槐樹下。

  探頭看去,王冷然已經接到“大慧高僧”與禮部官員們了,正與他們熟絡寒暄的走出碼頭。

  歐陽戎遠遠便看見隊伍前排那一顆锃亮的小光頭。

  這顆锃亮小光頭,乖巧站在最前方某位仙風道骨、和藹可親的老僧旁邊。

  看見這兩道熟悉的身影,歐陽戎笑了下。

  看了兩眼,善導大師與一眾僧人們的架勢排場并不算大,倒也低調。

  當然,除了善導大師身上那件在太陽下差點亮瞎眾人狗眼的紫金袈裟外。

  不愧是護國高僧啊。

  某人心里嘀咕。

  不過他咀嚼了下,總覺得這“大慧高僧”的賜號,有點怪怪的,特別是“大慧”兩個字。

  等等,大慧不就是大聰明嗎,大聰明高僧?

  少頃,潯陽渡外的坊門口,歐陽戎、王冷然接到了善導大師一行人。

  王冷然滿臉笑容,熱情洋溢,欲在潯陽樓設宴,盛情款待這位在洛陽朝野上下炙手可熱的東林寺老住持、陛下面前的釋門紅人。

  只不過善導大師以舟車勞頓,另外加上出家之人不可鋪張浪費為由,一臉慈祥和藹的婉拒了宴請。

  旋即,“大慧高僧”帶著秀發等關門弟子們,前去柴桑坊的臨安寺暫時落腳。

  王冷然也不好強求。

  不過下午時分,這位江州刺史還是攜帶親信官吏們,屁顛屁顛的跑去臨安寺燒香拜佛,順便邀請善導大師清談禪辯,折騰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歐陽戎下午沒去湊熱鬧,只與善導大師、秀發寒暄了幾句,便轉身,去接待禮部官員。

  歐陽戎了解了些情況,隨后,再度返回江州大堂辦公。

  及至傍晚,下值的鐘聲響起,他第一時間起身,返回槐葉巷宅邸。

  宅門口,接過熱毛巾擦了把臉,轉頭命隨從帶一封口信去往潯陽王府,找小師妹。

  夜色漸深。

  半時辰后,謝令姜的車駕趕到了槐葉巷宅邸門口。

  大門打開,日常崇佛的甄淑媛端莊走出,帶著葉薇睞狀若取常的出門。

  這位貴婦人與謝氏貴女似是約好了一起拜佛,出門后,同乘一輛馬車,趕去臨安寺。

  二女入寺燒香……

  夜深。

  就在甄淑媛與謝令姜挽胳膊,在大多數臨安寺僧人的陪伴下,參觀主佛殿之際。

  隨著她們的馬車低調過前來的歐陽戎,正一身常服站在后方某座寂寥的偏殿。

  等待了會兒,終于秘密見到了善導大師與秀發小沙彌。

  師徒二人進門,歐陽戎上下打量了下。

  入京風光一趟,這位白須老僧瘦了些,反而是光頭小沙彌臉蛋胖嘟嘟了點,看來洛陽宮廷的齋飯還不錯。

  他不禁瞧了眼這位披紫金袈裟、仙風道骨的“大聰明高僧”。

  有些嘆息。

  活該大師能成高僧,不是沒有道理的,瞧瞧,什么叫高僧的自我修養。

  “縣太爺!”秀發開心脫口而出。

  善導大師屈指敲了下秀發的光亮腦殼:

  “笨徒兒,還喊縣太爺做什么,明府現在可是一州之長史,不可亂喊以前官職。”

  歐陽戎擺擺手,不在意道:

  “只是個稱呼而已,無需拘束,對了,下官還沒恭喜大師,此趟洛陽之行,算是圓滿歸來啊,名利雙收。”

  他噙笑道。

  善導大師立馬搖頭,誠懇道:

  “明府說笑了。若是無明府那一番算無遺策的精妙安排,老衲恐怕現在還在偏遠龍城吃齋念佛呢。”

  老僧十分感慨。

  秀發忍不住插話:

  “師父,咱們在龍城不也是天天給女施主解夢抽簽嗎,去了洛陽其實也差不多,也就忙了點……唔!師父別敲了,疼……”

  善導大師老臉一板:“癡徒勿再胡言。”

  看了看兩手委屈捂腦門的小沙彌,歐陽戎忍俊不禁。

  少頃,他臉色恢復如常,認真說:

  “這是大師本身厚積薄發,佛法精深,否則若是尋常僧人,送上門的機會,也把握不住,大師謙虛了。”

  “是明府謙虛了。”善導大師嘆息一聲,感嘆道:“不去不知道,這洛陽城真是繁華啊,好一個‘落花漸欲迷人眼’。”

  秀發摸了摸自己的小光頭,附和道:

  “是啊,洛陽好是好,但就是太好了點,勾人心魄。

  “再待下去,小僧與師父要長出頭發了都,師父說,這叫煩惱絲,師父還說,再待下去,咱們就要忘記龍城和大孤山上的自家寺廟了。”

  在善導大師臉色微變、轉頭抬手之前,秀發瞪眼,找了個借口,捂著腦門一溜煙跑了。

  善道大師從門外收回目光,嘆:

  “哎,老衲這徒兒,凈愛瞎說話,老衲回去后,罰他吃苦齋去,反思反思。剛剛一些戲言,明府勿當真。”

  “嗯。”歐陽戎失笑。

  二人在大殿中又閑聊了幾句。

  善導大師走近,多瞧了兩眼歐陽戎:

  “咦,明府這兩日,可是有過艷遇?”

  歐陽戎不動聲色道:“不知,問這個做什么?”

  善導大師搖搖頭:“明府印堂白里泛粉,有桃色纏繞,明府前些日子,是有過桃花之運啊,艷福不淺。

  “但是此桃運,似乎不容易渡過,可能會一直憂慮明府……”

  某位不聰明高僧說起這個,頭頭是道。

  “……”歐陽戎。

  他腦海里立馬想到與綰綰定情之事,還有不久前兌換的那個古怪福報。

  難道與二者之一有關?

  心里留了個心眼,他抬頭,看了看淡定自若的白須老僧:

  “大師還會看相,以前怎么不知道?”

  善導大師當然不會說,他進京后才發現的,原來洛陽那邊的權貴們很吃這一套,同行們靠這個都贏麻了,這是他進京后新擴展的業務。

  善道大師一臉孤寂,語氣高深莫測:

  “老衲會的其實很多,以后明府就知道了。”

  “好吧。”

  俄頃,二人不再閑聊,歐陽戎提起正事:

  “大師,此次禮部官員前來,是否是關于造佛像一事?”

  善道大師頷首:

  “沒錯,陛下的圣旨,這兩日就會到,只比老衲稍晚。”

  歐陽戎定定看著他問:

  “潯陽城確實是好地方,可為何偏偏內定時,就敲定了此地?”

  善導大師自若:“是老衲建議的地點。”

  “那大師可知此事有多么勞民傷財?”

  “知道。而且老衲還知道,大佛要在天下建造四座,皆選在天下南北十道的要害之地,江州乃是其一。”

  歐陽戎皺眉:“那大師為何還……”

  善道大師搖搖頭:

  “修建四座大佛,是望氣士們的主意,老衲只是推薦了一處地點。

  “老衲想,與其在別處勞民傷財,不如交給明府操手,老衲深知明府本領,定有周全之策,不會傷民。”

  歐陽戎頓時沉默了。

  沉吟問:“除此之外,大師一點私心都沒有?”

  善導大師有點心虛,咳嗽道:

  “除了宣揚東林佛法,其實也有一點私心吧……

  “雖然同為江南名寺,但在以前,匡廬山上的那些名寺占據地利,一向看不起我們龍城的東林寺,老衲有些富貴還鄉之心,希望明府勿怪。”

  歐陽戎不答,不置可否。

  善導大師看著他,忽然說道:

  “對了,陛下不僅要在天下四方,建造四座大佛,還要在洛陽建造一座舉世矚目的天樞。

  “這才是重頭戲,四方佛像,僅是它陪襯,此事好像是衛氏與上陽宮的望氣士門搗鼓出來的,陛下很是心動,正要頒旨。”

  歐陽戎一愣:“天樞?”

  善導大師嘆息點頭:

  “沒錯,一座召集天下之銅、盡全國之力修建的天樞,柱上銘記有周一朝功績,矗立于神都,用于鎮壓大周昌運,以延盛世。”

  歐陽戎眼皮子挑了挑:“還召集天下之銅?”

  善導大師想了想:“那些望氣士們好像是這么說的,聽起來似乎需要不少花銷。”

  歐陽戎鎖眉不解,臉上神情有些變幻。

  善導大師溫馨道:

  “不過明府放心,老衲從陛下那里得知,建造大佛的州,應該無需為天樞出資出銅,能輕松不少。”

  歐陽戎冷聲:“這天下可不止有江州,江州富饒沒錯,可其他州呢?”

  善導大師有點迷糊:“天下各州出一點,應該很容易湊齊吧?”

  歐陽戎抿嘴,有些事沒這么簡單。

  那位夫子作為一國之管家、廚子如何算賬做飯的,他并不知道。

  但是歐陽戎從縣令提拔到江州長史,做了兩個月一州之地的“管家”,他知道“算賬”有多難。

  治大國如烹小鮮,牽一發而動全身也。

  “哎……阿彌陀佛。”

  善導大師佛唱一聲,與歐陽戎一樣,垂眸不語。

  大殿一時間陷入寂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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