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目亭旁。
細雨之中。
明明是熟人相遇,寒暄心安的場面。
可某白毛丫鬟的話語一問出口。
場上默契般的陷入一片寂靜。
燕六郎察覺面前的數道目光全都向他投來。
薇睞姑娘,閨名不傳的蘇家小妹,包子臉小丫鬟……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目光,來自那位薇睞姑娘的背后。
是一個相貌清秀惹人憐愛的女孩。
昨日送梅鹿齋的丫鬟下人們過來時,燕六郎就頗有印象了。
好像是梅鹿苑的廚娘,聽薇睞姑娘提過一嘴,明府好像挺喜歡吃她做的菜。
這位清秀廚娘一直安靜跟在薇睞姑娘身邊。
此刻,那雙澗溪般的眼睛投來的眸光,令燕六郎多看了兩眼。
看來明府對家中奴婢都很好,連廚娘都這么關心擔憂明府的安危。
燕六郎猶豫片刻,摸棱兩可道:
“明府他,明府他在處理緊急公務,托我帶你們上山,在東林寺小歇兩日,先別回梅鹿苑了,山下現在危險。”
“檀郎在處理什么公務,山下危險,那檀郎他在不在山上?燕捕頭為何不跟在檀郎身邊。”
葉薇睞仰著小臉,臉頰滿是雨水。
袖子下的手指揪在了一起。
前日晚上,柳阿山來到梅林通報水位異常后,檀郎奮不顧身的沖出了家門,已經兩日沒回來了。
葉薇睞與繡娘本以為他在大孤山,可是二女上上下下尋了一天,仍舊不見人影。
眼下山上到處都是亂糟流民,灰色調的天色,雨水潮濕連綿不絕,一股陰霾自然而然涌上心頭。
“有……有阿山兄弟在,薇睞姑娘無需擔憂。”
燕六郎安慰道,岔開話題:
“薇睞姑娘你們在東林寺住的如何?那間客舍正好是當初阿青一家住的屋子,她們熟悉……對了,可有缺的東西,我去與縣丞大人說一聲……”
“歐陽良翰現在是不是在狄公閘。”
面裹紫紗的蘇小妹忽然開口,打斷了藍衣捕快的話語。
燕六郎:“……”
場上氣氛頓時一凝。
眾人目光變化,燕六郎默默低下頭,手下意識的握緊刀柄。
為了安撫百姓,他們可以用善意的謊言,但是對待明府的家屬,如何隱瞞。
一直旁聽的蘇大郎皺眉道:
“良瀚兄去狄公閘做什么,縣衙的人不是說,大伙上山只是規避風險嗎,這雨水還小,狄公閘問題不大嗎,難道……”
他咽了咽口水,擔憂道:“若是情況如此危急,良翰兄跑過去,豈不危險?”
蘇裹兒紫紗下的下巴尖俏,聲音傳來,一語道破:
“本就情況危急,這下游的雨不算什么,下不下都不影響水位,長江就在身后,水泄的快。
“但上游數百里云夢澤的傾盆大雨,才是真正的重頭戲,蝴蝶溪這么窄,還彎彎繞繞,如何泄洪才是問題。
“縣衙的宣傳,只是撫民,阿兄勿要天真。”
蘇大郎不禁張嘴:“阿妹,良翰兄他……”
蘇裹兒沒去看阿兄,側目瞧了眼燕六郎旁邊的烽火臺,當即朝后者點頭,脆聲認可道:
“你家明府的安排沒有錯,布置的也很合理。
“云夢澤漲水,要么堵,要么疏。
“狄公閘,是堵之道,折翼渠是疏之道。
“堵自然不如疏,但是折翼渠第二期僅修繕一半,強行打通,容易半途而廢,且未竣工前,它的泄洪效果也有待商酌。
“眼下便只能寄希望于狄公閘了,歐陽良翰當然要去那里支援。
“只不過堵不如疏,狄公閘哪怕是新修的,也有最大的限度,能擋住多高的云夢澤水位,這場梅雨季最后的大雨又要下多久,一切都是未知數。
“燕捕快無需內疚,既然是他叫伱留下,你和縣丞做好后方該做的事,不添亂就是最大的幫助。”
蘇裹兒一番冷靜分析,令場上的氣氛稍微沒那么凝固。
這位蘇家小妹朝遠處上游的狄公閘方向微微頷首,轉身帶著包子臉小侍女率先離開。
走出遮目亭之前,背朝眾人,蘇裹兒輕輕嘆了口氣:
“能有歐陽良翰,確實是龍城百姓之幸也。”
“小姐,等等奴婢。”彩綬小跑上前撐傘。
主仆二人返回山上東林寺。
蘇大郎猶豫了下,留在了原地,上前找燕六郎商量起了蘇府給避難營募捐一筆的事情。
與蘇裹兒和彩綬一起離開遮目亭的,還有葉薇睞與繡娘。
二女低頭跟在后面,有些心不在焉。
與梅鹿苑的丫鬟們一樣,蘇府一家人也在山上東林寺安置,往日大筆豪捐香火錢的好處稍微體現一點了。
蘇裹兒回頭瞄了眼,放慢了腳步,與葉薇睞并肩,她目視前方,唇間安慰了幾句。
雖然蘇裹兒不太會安慰人,看葉薇睞勉強露出的笑容,與走路的魂不守舍就可以看出來了。
白毛丫鬟嬌小的纖身大半露在傘外,寬窄貼身的淡粉襦裙的肩頭打濕一片,幾縷銀白色濕漉漉黏在她仍舊帶點嬰兒肥的蒼白臉頰上,平添幾抹楚楚動人,失去生活主心骨般的茫然無措。
同在一把傘下。
蘇裹兒側目打量了下這個稀有罕見的異邦白毛少女。
歐陽良翰喜歡這種?
眸底神色若有所思,蘇裹兒忽然伸手,兩指輕輕捻起葉薇睞的銀白長發打量。
葉薇睞小臉一愣,有點小警惕的后退半步。
蘇裹兒面紗下的俏臉莞爾。
最后方,繡娘沒有去在意前方的小動作,她頻頻回頭望向狄公閘那邊,某刻伸手,拉住了葉薇睞的袖子……
山路上,走在最前方的蘇裹兒面紗下的小臉,臉色有點走神。
心思不少。
這場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水災危機,讓蘇府原本給她準備的降誕禮等布置也推遲了下去,也不知何時解除危機。
蘇裹兒黛眉微皺,不禁回頭望向狄公閘方向。
可緊接著,她神色一愣。
“咦,薇睞姑娘呢?還有那個廚娘,去哪了?剛剛還跟在后面的……”
撐傘的彩綬好奇張望,泛起嘀咕。
只見主仆二人身后的山道上,空空如也。
云夢澤不僅有水。
還有霧。
僅五日的傾盆大雨,不僅下的云夢澤水位高漲,還讓九百里云夢澤上水汽升騰,煙波浩蕩,一眼無際。
若是耳朵屏蔽掉雨水沖刷周遭整座天地的聲音,那歐陽戎眼前的這一幕,確實是大周文壇一位聲名遠揚的文人筆下“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的壯闊仙境了。
只可惜,眼下被這一幕云夢美景深深“波撼”的,是系有龍城縣六千戶官民全部希望的狄公閘擋水壩。
那些長安洛陽的文人墨客只醉心于云夢澤的九百里煙波無際,對神鬼志怪里時有記載的宛若神女般翩若驚鴻的云夢女修們津津樂道。
只可惜,這些流傳大周市井茶樓的類似“詩與遠方”的美景期愿,卻成毗鄰的江州數縣的噩夢。
這位神女,真就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特別是被蝴蝶溪穿流而過,夾在云夢澤北大門泄水口與奔流長江之間的龍城縣。
首當其沖。
上游的云夢澤就像大澤里面脾氣古怪的云夢女修們一樣,難以琢磨。
而且每年還要定期來那么一次漲潮,真就如同女子每月的赤龍一般,脾氣暴躁。
讓其他人倒了血霉了。
你們是詩與遠方,我們他娘的是眼前的茍且……
龍背山山腰上,歐陽戎埋頭苦干,悶不作聲,心里連娘都沒力氣罵了。
他一身斗笠蓑衣,眼睛布滿血絲,佝腰站立在竹林山坡上。
此時,歐陽戎摘下斗笠,狠狠丟在了腳邊的泥地里。
他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繼續揮舞柴刀,與周圍的柳阿山等民勇青壯們一起劈砍竹子。
歐陽戎覺得這斗笠帽子戴著沒甚屁用。
四面八方仿佛全是雨。
從云夢澤刮來的狂風大作,喜怒無常。
雨不僅從上往下落,從左往右落,甚至還水滴打在地上,混著泥巴彈了回來,像是雨滴是從下往上落的一樣。
歐陽戎兩世都沒見過這么大一場雨。
若不是早就向小師妹反復確認過天上沒有什么天庭神仙,否則歐陽戎都差點懷疑,是不是天上的天河之水漏下來了。
下的沒完沒了。
歐陽戎與竹林間同樣揮刀的數十位青壯漢子都已經渾身濕透,除了干渴的嗓子,通體就沒有一處溫干的地方。
柳阿山等漢子,都已經開始光著赤膀在雨中劈竹了。
又是一陣雨夾風拍打過來,這座狄公閘旁的龍背山上竹林嘩嘩作響。
歐陽戎身子搖晃,摔了一跤,手滑的柴刀差點劈到小腿骨。
他抓著竹竿,從泥地里爬起,抹了把布滿泥水的臉,就要繼續。
“老爺,喝口!”
柳阿山舔了舔沾泥嘴唇,遞上來僅剩的一袋清水。
歐陽戎接過羊皮水囊,打開,假抿一口,僅沾嘴唇,然后丟還給木訥漢子,沙啞吩咐:
“給弟兄們喝。”
說完,也不得搖晃水囊面露疑惑的柳阿山詢問,歐陽戎把柴刀插進地里,轉身走到后面不遠處的山坡上。
他彎下腰,兩手撐膝,大口喘氣。
短暫休息之余,帶血絲的眼珠掃視四周。
淋頭的雨水匯聚成流,從歐陽戎的兩鬢與下巴處,滴落到腳下泥地。
歐陽戎已經至少連續工作一天一夜沒閉上眼睛。
除了那天夜剛坐船來上游狄公閘時,在船艙里小瞇了一下外。
四周萬物,大雨磅礴,他甚至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辰,忙碌的昏天黑地的。
歐陽戎回頭,朝一眾漢子張嘴大喊,沙啞嗓音勉強蓋過雨聲:
“砍的差不多了,先送一批竹桿回閘上修整!”
歐陽戎撿起在腳下泥洼里如船搖晃的斗笠,蓋壓頭頂,轉身帶著柳阿山等漢子,抱著滿懷的竹竿,返回山下不遠處的狄公閘。
路上,歐陽戎轉頭張望龍背山對面那座煙霧朦朧的彩鳳山。
那邊,眼下也有他安排的一眾民勇青壯奮力勞作。
不過卻不是和他們龍背山這邊這樣砍竹子。
彩鳳山沒有龍背山這樣的大片竹林,但是沙土石頭極多。
那邊的漢子們,正在用沙土石塊,填滿沙袋,和他們一樣,陸續運回兩山之間的水閘大壩上。
前夜,歐陽戎剛抵達狄公閘,就發現留守水閘的官吏們毫無作為。
或者說,壓根就不知道怎么做。
甚至病急亂投醫。
他們之中,有人竟然聽信了留守水閘的古越劍鋪老工匠的迷信話,不知道從哪里拉來了一撥龍王廟的廟祝祭司。
一群亂七八糟的人擠在狄公閘旁的高臺上,面朝水浪洶涌的云夢澤,舉行祭祀儀式,投喂豬羊等牲口,企圖平息所謂水底龍王的怒火。
氣得一身官服的歐陽戎當場就沖上前去,把那些裝神弄鬼的廟祝祭司們挨個踹倒在地哀嚎,令人把他們叉了下去,和水閘下方的青壯民勇們一起,搬石運土,來了一波勞動改造。
歐陽戎當時氣笑了都。
不過很快又平息了怒火,頭微微作疼。
其實他也知道,無法苛求這些守閘官民們多少。
大難臨頭,這些人能夠忍住不棄閘跑路,已經夠不錯的了,雖然還是迷信了怪力鬼神。
但是愚昧與無知并不是生存的障礙,而是無奈。
后續歐陽戎冷靜下來,親自接手狄公閘,開始有條不紊的指揮起來。
趁著眼下狄公閘還能勉強撐住,開始準備重要的救閘物質。
很快便做出了安排。
他先是命令柳阿山所率領的民勇隊,開始分成兩撥行動。
一撥跟著歐陽戎,在龍背山這兒收集竹竿。
一撥在彩鳳山那邊裝運沙袋與石塊。
來自古越劍鋪的工匠們,則是留守水閘,觀測維護。
至于其他剩余的六曹長吏人手們,則被派去開船,在水道仍可以通行前,往來上下游,運輸物資供應狄公閘。
另外還可以沿途聚攏周圍的村民百姓,一齊送往下游大孤山那兒……
關于眼下作為救閘主力的民勇隊,其實都是當初城郊二十座賑災營建立時,柳阿山在歐陽戎的示意下成立的,類似于民兵了,只不過換了個名頭,避免觸碰某些殺頭的大周律法。
當時這些民勇隊,是負責以工代賑的秩序,后續在和糧商、柳家等勢力斗爭時,也發揮過作用,和燕六郎率領的捕班一起,算是歐陽戎左膀右臂了。
只不過后來災后重建的差不多,糧商與柳子文等問題又相續解決了,很多災民也離開了賑災營,返回鄉間重建,民勇隊解散了大半,只剩下一小批柳阿山挑選的精銳青壯還在。
眼下也全都帶了過來。
其實這一批龍城縣土生土長的青壯們,才是對龍城這片土地最有感情的,在賑災治水時也最為積極,柳阿山就是其中代表。
他們是龍城縣父老鄉親們的孩子,歐陽戎把他們帶了過來,自然也要負責把他們帶回去。
歐陽戎深呼吸一口氣。
約摸一炷香后,歐陽戎和民勇隊帶著劈砍收集的竹竿,陸續趕回了狄公閘上。
然而引入眼簾的一幕,讓歐陽戎疲倦臉龐一愣。
“這些村民鄉親們怎么全在閘上,還越聚越多,不是讓你們送往下游的大孤山那邊嗎?”
歐陽戎頭疼道。
周圍留守的一眾長吏相互對視,紛紛低頭,懦懦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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