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為,你占據了神的身份,就能要求我拋棄一切?”蘇明安輕聲說:“你希望我走向更長更遠的人生。可有些東西,永遠比生命更重要,一旦丟下了這些東西,人只是動物。”
他偏轉劍刃,劍鋒閃著寒光。
“你這樣有用嗎?”神明安眼神露出不解,甚至將右臉頰愈加貼緊了劍面:“你剛剛捅穿了我的胸口,我依然好好的。就算你切斷我的脖頸,又能怎樣?”
祂的態度一直讓人有種輕慢感,仿佛瞧不起任何人。但其實祂只是正常在說話。
“我想把你的頭摘下來當球踢。”蘇明安說。
“就像你胸前的這顆?”神明安看了眼蘇明安胸口的行囊,幾撮血淋淋的金發露在外面。
“像你脖子上的這顆。”蘇明安手腕一動。
只是輕輕一聲,不需要多費力,就像餐刀劃過柔軟的奶油舒芙蕾,伴隨著濃稠而黏膩的金色奶油,一顆白色的“舒芙蕾”呈現在了劍上。
“舒芙蕾”之下的身軀,則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露出鮮血淋漓的頸部斷口。
蘇明安單手拿著神明安的頭,神明安的頭顱還在朝他眨眼,一滴滴血液順著斷裂的頸骨往下流。
“……我不可能許下這種誓言。”蘇明安說:“你的話很有道理,也許未來,我會覺得這一切都不重要。但至少對于現在的我……有些東西確實高于生命。”
神明安垂下眼皮,嘆息道:
“……好吧。”
“世界樹,我勸過他了。”
“軟的硬的,都試過了。我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你動手吧。”
蘇明安一怔。
倏然,四周響起劇烈的隆隆聲。
無數條水晶色的枝葉,朝蘇明安涌來,尖頭閃爍著寒光。
“唰啦!”一聲,一根枝葉扎透了蘇明安的肩膀,頃刻間,一大批枝葉撲了上來,瘋狂地擠入他的傷口。
水晶色的枝葉渴求地汲取著血液,猶如一條條蠕動的蟒蛇,瞬間變得鮮紅。
……世界樹原來沒休眠,而是在暗搓搓等著偷襲。
“嗷嗚!”黑焰一口咬在枝葉上,毫無威脅力,差點被緊跟而至的枝葉碾成黑色貓餅。
蘇明安手指微動,身后五口浮游小炮迅速融合,化為一桿飄在空中的透明大炮。濃厚的藍紫色電漿聚集在炮口,帶著炫目的光芒,剎那間噴吐而出,炸開一道轉瞬破滅的火焰煙花!
“轟——!!!”
磅礴的藍紫色與橙紅色交織,沖擊力掀飛了一旁的糖罐,熾烈風波驟起。一縷火星燒上了蘇明安的白發,頃刻間火勢蔓延,即使他及時切斷發絲,一大片白發依舊灑在了地上。
這下,蘇琉錦也不用剪了,徹底短了。
蘇明安后退數步,還好他反應及時,沒有被世界樹完全貫穿。他望向神明安:
“——神!我向你發出高塔邀約!”
頃刻間,湛藍色的屏障猛地升起,環繞了二人。世界樹在屏障外瘋狂敲擊,卻無法突入。
神明安的頭顱像果凍一樣彈跳了幾下,回到了脖頸上。祂伸出雙手,“咔噠咔噠”幾聲,安好了頭。
“高塔邀約。”神明安望著周圍藍瑩瑩的屏障:“這應該是你最神奇的技能。無視位格,無視戰力,直接發起1v1決斗,任何存在都無法插手……即使是世界樹,現在也拿你沒辦法。”
蘇明安橫起劍刃,劍尖向前。
……世界樹竟然如此陰險,還好他反應及時。
鮮血順著他的肩膀流出,鎖骨處滿是孔洞狀傷口,失血的眩暈感晃蕩在腦海,
現在,他心里的評級已經變成:至高之主>>神明安>萬物終焉之主>世界樹。越往后,越不是東西。
“你沒有在羅瓦莎待下去的必要。”神明安伸出右手,一柄金色的劍刃,逐漸在祂掌間凝形:“你的原初——司鵲·奧利維斯還活著,這是他與眾多創生者的責任。”
“我不是為了拯救你們而存在的。”蘇明安說:“——我是為了拯救我們自己而存在的。”
“你想活著,我也想要你活著。”神明安說:“那為何,你不能向我宣誓呢?”
“因為你的‘活著’和我的‘活著’,不是一種概念。”蘇明安一劍斬下!
清脆的撞擊聲。
一柄一模一樣的亞爾曼之劍,接住了他的劍。
雙方的白發,一長一短,在烈風中飄搖。
蘇明安染滿血的袍裾,與神明安素雅莊嚴的白袍,在金紅色的膠質光輝中涌流,如同流云。
神明安沒有使用神力,僅僅使用身為“人”的蘇明安的能力,與蘇明安戰斗。
劍斗,是最古老、最原始、最簡潔,最莊嚴的決斗方式。
仿佛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形而不同的靈魂可以在交鋒中得到相互的詰問與解答。
“你說過——意義最模糊的詞語,有時候擁有最強大的影響力。”神明安揮劍。
由于蘇明安從未學過劍術,所以即使是神明安,揮起劍來也毫無章法,全靠職業基礎加成。
兩個人的劍術都上不得臺面,一板一眼全由職業帶動,乒乒乓乓一陣凌亂的敲擊,宛如學生打架,觀眾們看得目瞪口呆,劍術家們看得幾欲吐血。
“例如,大義。例如,愛。”
又是一聲。
神明安單手持劍,劍刃下壓,直刺蘇明安面部。
蘇明安雙手持劍,劍刃橫舉,擋在額前。
雙劍交叉為十字,迸射出金黃色的烈光,雙方的眼神直直交匯。
千帆過盡的“他”,與尚且懷揣熱情的他,隔著短短的距離對視著。
遙隔悠遠的歲月,一聲聲叩問落下。
“這些簡短的言語,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好像一說出來,就在人們腦中喚起了莊嚴而模糊的形象。”
“甫一說出,仿佛征服了每個人的自由意志,讓他們心甘情愿高高托舉這些字詞所代表的意義。”
“可你知道,蘇明安,有些詞匯并不出自于你的思考。”
“鐺——鐺——鐺!”
劍刃交接,風聲嘈雜。
一劍又一劍,雖然毫無章法,卻對劍極快,金紅色的光輝不斷涌現,摩擦著一縷又一縷四濺的火星。
蘇明安從未有過這樣與人對劍的經歷,平時不是他秒人,就是人秒他,能量波轟來轟去,正正經經劍術決斗還是第一次。
神明安只用劍,沒有用其他任何能力,仿佛在說——這是我們之間單純的劍斗。
只要蘇明安不使用別的能力,神明安就不會使用別的能力,僅用最單純質樸的劍作較量,像古歐洲的騎士決斗。
簡潔,古老,莊重。
哪一方再也無力揮劍,哪一方就輸。
“鐺——鐺——鐺——”一聲聲劍刃對撞聲,火花四濺。
每一次對劍,蘇明安都能感受到對方劍刃上巨大的力量,像泰山壓頂一樣襲來。
神明安的力量太高,蘇明安的虎口震出血液,握劍的手開始顫抖,早知如此,應該找呂樹學點近戰技巧。但轉而一想,又確實是沒時間。
他連自己的時間都很少。
太少了。
“你只是出于‘被裹挾’或‘為自己尋根’,才會將短小的詞匯上升成玄而又玄的‘理想’、‘意志’、‘錨點’。習得了這種極度簡化的思考方式與想象力,為了麻痹自己求生的渴望。”
“鐺——!”
金色劍尖落下,蘇明安的左肩飚射出血花,與此同時,他也一劍砍在了神明安的右肩。
沒有用神力防御,殷紅色與金色的血,淅淅瀝瀝落在地上,行徑分明,互不相融。
由于失血過多,蘇明安腦中模糊,竟開始下意識胡思亂想。他想到自己高中看過的動漫里許多厲害的角色,都是臨戰爆發,突然明悟到劍術絕招,爆發小宇宙干掉敵人。他又想到林女士看過的一些武俠電視劇,厲害的劍客都會和劍對話,講究什么劍魂相通。又想到玥玥喜歡的仙俠文,神劍會寄宿著老爺爺,老爺爺往往是修仙大能,會幫助主人打下一場又一場勝仗……
可他沒有,也做不到。
沒有小宇宙,沒有劍魂,也沒有隨身老爺爺。
他只有自己。
“理想只是形式、是工具、是概念。而滿足自己的欲望與需求,才是根本。究其所終,我們的本質只是幾縷腦電波,就連四肢與軀干都稱得上是滿足自我念想的‘工具’或‘外物’。所謂理想與榮譽,更是裱裝在工具之外的鮮花,為了滿足自己‘成功拯救’、‘沒有辜負人們期望’的欲望。”
“唰——”
順著傷口,劍刃下滑,誰都沒有搶先松開劍。
金色與紅色的液體同時在他們的左肩與右肩涌流,隨著雙方劍尖下滑,雙方肩部的傷口越擴越大,豁口順著表皮、血管、骨骼……一路飛速向下。
“如果過多依賴于心中反復固化加深的概念,理想就會最終滑落向執念。因此你產生了‘只要能拯救翟星,要我做什么都行,即使是死也無所謂’的想法。它的意義已經高于了一切,甚至成為了支撐你活下去的工具,在極端的本末倒置下,你把自己的其他一切合理的欲念與需求都視作了‘無用品’,這是極度危險的體現。”
“鐺——!”
劍刃切斷血肉,蘇明安的左臂與神明安的右臂,同時掉落在地。
蘇明安卻仿佛感覺不到痛,不顧失去的手臂,右手握緊劍柄,往前直刺,拼盡一切。
他用力極大,腳跟蹬地,腳下的水晶地面碎裂而開,形成蜘蛛網狀的裂痕。
咔,咔咔咔——
分不清是地面開裂的聲音,還是他骨骼開裂的聲音。
神明安立刻換手,左手持劍,用力斬來,全力迎上蘇明安的決絕一擊——
“這會導致……當你失去了概念指代的對象,你就將徹底失去你自己。”
“蘇明安。”
“——你到底是蘇明安,還是‘為了拯救翟星不惜一切代價的蘇明安’,亦或是‘甘愿接受自己死亡,甚至為此感到心滿意足,最后安然闔目的蘇明安’?”
“鐺————!”
劍刃脫手而出。
蘇明安左臂空蕩,右手仍然維持著握劍向前的姿勢,手掌形狀扭曲,手骨盡皆彎折。
神明安反饋而來的力道太強烈,蘇明安終于握不住劍。
一聲碰撞之下,那用于彈鋼琴的白皙的手,骨骼扭曲成麻花狀,鮮血涌流,滿目鮮紅,骨節錯位,指甲外翻。
左臂斷裂,右手骨折。
鮮血淅淅瀝瀝落在地上,濺開一道又一道血花。
亞爾曼之劍落在地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咔,咔咔咔——”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裂響——這柄從第二世界到第十一世界、跟隨了蘇明安整整十個世界的伴生武器,這柄從綠級一路進化到金級的玩家巔峰武器,這柄無往而不利、代表著舊日之世命運之劍的武器……碎成了兩半。
劍尖沾染著神的鮮血,銀白染成了金黃。
劍柄部分露著一小截劍身,豁口猶如斷裂的頸骨。
——像是一枚被斬首的頭顱。
神明安未曾追擊,滿頭白發如同銀白色的絲線,在殘余的劍風中晃動,祂的右肩空落落的,垂下幾片撕裂的皮膚和上臂骨。
祂左手仍然握著劍,看似勝者是祂。
但在蘇明安的亞爾曼之劍開裂的這一剎那——
“咔嚓——”
神明安手里的劍,也應聲而裂。
劍刃的尖頭,掉落在地,發出清脆一聲。
“鐺——!”
除卻神明之力,僅用“人”的力量作戰的神明安……原來,并不能凌駕于蘇明安之上。
而蘇明安猶然勝之。
因他仍在堅持。
他蹲下身,伸出顫抖不已的手掌,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拿起那柄斷裂的劍,想用僅剩的劍尖,繼續作戰。
他的雙臂軟趴趴地垂著,像迎風而倒的稻草人。
血流如注,他的臉色蒼白到極致,幾乎一吹就倒。
手骨盡皆扭曲,骨節錯位碎裂,滿是觸目驚心的森白與血紅。
“……你到底在堅持什么?”神明安輕輕地說。
一語雙關,語聲滿是困惑。
蘇明安握住了那柄斷裂的劍,手掌握了握,骨骼痛得喑啞作響。
……他在堅持什么?
也許確實有必須堅持的東西。
是他……是他作為蘇明安,僅僅作為蘇明安,而不為著什么的、干干凈凈的、單單純純的、屬于他的東西。
“這些簡短的言語,被賦予了神奇的力量。好像一說出來,就在人們腦中喚起了莊嚴而模糊的形象。”
大義,無私,拯救,還是旁的什么。這些高高在上、令人振聾發聵、莊嚴而模糊的概念,他不關心。
“甫一說出,仿佛征服了每個人的自由意志,讓他們心甘情愿高高托舉這些字詞所代表的意義。”
他只知道,比起其他的那些愛欲、食欲、權欲……比起那些明面上的、眾人喜歡的、俗世追尋的、令人無比歡欣鼓舞的欲望……
“你只是被裹挾,才會將短小的詞匯上升至玄而又玄的理想。所謂理想與榮譽,更是裱裝在工具之外的鮮花。”
比起那些,
他手里正在握住的、眼里正在瞧見的、心里正在追尋的、他認真思考過的,關于故鄉與故人的一切……
這些,
——這些才是,“讓他甘愿赴死的緣由”。
“理想只是形式、是工具、是概念。而滿足自己的欲念與需求,才是根本。在極端的本末倒置下,你把自己的其他一切合理的欲念與需求都視作了‘無用品’,這是極度危險的體現。”
這些“被倒置的末”。
才是他本心深處,
最危險、
最固執、
最恐怖、
最邪惡、
也最無可救藥的……最深切的欲念與需求。
他是,需要他們的。
他們,才是他心底里,最邪惡也最強欲的——欲求。
“——放開他!!”
倏然,一柄猶如巖漿熔鑄、橙紅似火的長劍,像是開天辟地的盤古之劍,劈開了層層迭迭的枝葉,直刺而下!
一名身著復古長衫、別有金盤龍紋扣的青年,駕馭巨龍出現在火紅色的高空。一瞬間,霞光萬丈,燦若白晝。
巨龍高高昂起頭,咆哮一聲,樹內俱震,空氣同鳴。
他垂下頭。
金眸凜凜,烈火飄飛:
“——蘇明安!”
所以,當他的欲念無以為繼,即將難以堅持、解放自我、投向自由之時……
最幸運也最殘忍的,
——“他們”出現了,朝他伸出手。
總是這么及時。
及時到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