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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二十五章·“蘇明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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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把普通的槍,榜前玩家背包里總會有備用的槍。呂樹沒想過,他會在這種時候用到槍——用于幫他保持清醒。

  強烈的痛感中,呂樹在沉浮中勉強找回了自己的靈魂。

  “砰!”“砰!”“砰!”

  像是陷入了一片黑暗無邊的深淵,無論怎么掙扎,也看不到光亮。

  只是本能般地,不斷重復著開槍。

  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體表溫度降下,卻又很快升起。感官褪去,卻又很快攫升。他一遍又一遍對著自己開槍,神格幫他快速修復著軀體,而尖銳的痛感幫他遏止神格的侵蝕。

  終于,耳邊那延綿不絕的笑聲消失了。

  這很好,這意味著他暫時不受神格的侵蝕,遠離了幻聽。

  ——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大笑。

  “哈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凌亂,哆哆嗦嗦,他的手指緊緊抓住鎖鏈,指節發白,仿佛一根根鋼筋緊繃著。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力拉扯著被鐵鉤勾住的傷口,疼痛如利刃一般刺入心臟,逼得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

  笑聲緩緩停止。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才會莫名其妙地放聲大笑。可在這樣狂亂的快樂中,他竟錯覺般地感受到了一絲歡愉……這種感覺像是母體的懷抱,像是他早已失去的溫暖,像是他小時候清晨爬起來練刀時、看見爺爺茶桌上暈染的第一縷晨曦。

  溫暖、平安、愉悅。

  但或許應當稱為多巴胺的分泌。

  原來對著自己開槍,真的能感受到一絲絲的快樂。

  這快樂讓自己短暫地忘記了當下的情境,一心一意投入到微妙的肉體快樂中。

  然而,很快,潮水般的痛苦再度襲來。這不止是來自肉體,更是來自……今天發生的事。

  “——讓開!”

  呂樹吞咽神格后,黑刀流轉著七彩光輝,斬落之下,枝葉迎刃而開。

  他仿佛一團燃燒的烈火,決不回頭地往前沖。

  “呂樹,我掩護你!”諾爾跑在他身后。

  隊友們站在世界樹之外,焦急地期待著呂樹能夠成功救下蘇明安。

  望著近在咫尺的樹干,呂樹一刀斬去。

  七彩光輝爆裂而開,宛如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撕裂了樹皮。

  呂樹重重喘息一聲,一步踏入,面前的景象映入眼簾——

  猶如動物般濕滑柔軟的內腔里,滿是粉紅與朱紅的顏色,一只雪白的兔子坐在突觸上,翹著二郎腿,略顯驚疑地望著呂樹:“咦?你這小子倒是好運捏,竟然能撿到卡薩迪亞的神格,還真被你闖了進來,不過……”

  它的身軀扭動了起來,狂亂地大笑:

  “——你還是晚了一步!哈哈哈哈!還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

  刺耳的譏諷,扎入呂樹的耳朵。

  呂樹睜大了眼睛。

  紫發青年寂靜地躺在柔軟的腔體之間,枝葉穿透了他的雙肩、雙臂、雙腿與小腹,水晶色的枝葉已然變得鮮紅,像吸足了血。

  青年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被抽走。瞳孔深陷在眼眶里,金色的雙目空洞無神,就連手指也瘦骨嶙峋。

  ——他像一只干枯的燕子。

  “……蘇明安?”呂樹輕輕喚了一聲,不敢相信。

  青年沒有回復,雙目依舊空洞地睜著,對外界完全失去了反應。

  “……蘇明安!”呂樹提高了聲音,耳邊的笑聲折磨得他快瘋了。

  他依舊沒有得到回復。

  那雙一向明亮澄澈的眼睛,只剩下空曠與枯槁。

  那條靈魂去了何處?

  呂樹在看到老板兔的那一刻,心中就泛起強烈的恐慌,他知道,老板兔是不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里的。它每一次來都沒有好事。但他沒想過,老板兔竟無恥到這地步!

  不是說“親親的第一玩家”嗎?

  不是態度曖昧地說“兔兔很愛他”嗎?

  愛就是這樣嗎?這就是愛嗎??——這到底算什么!?

  呂樹一刀劈去,老板兔身子一扭,七彩光芒落在了世界樹上,砸出了一個大洞。

  “哎呀呀怎么這么憤怒,人家只是稍微推波助瀾了一點點”老板兔扭了扭:“不過你就算救下他,也沒有用!你不會還以為,他能和你們一起回家吧!不可能啦!早就不可能啦!哈哈哈哈——”

  呂樹的瞳孔縮緊。

  很久以前就懸在他心中的一根線,悄然無聲地斷裂。

  皸裂的嘴唇磨蹭著,吐出一句話:

  “……你什么意思?”

  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可老板兔嬉皮笑臉的回答卻那么清晰。

“他讓你們別騙他,他自己卻是個超級大騙子呢!他  對你們滿口謊言,安慰著你們能一起回家,實際上他早就把自己賭出去啦”老板兔扭動著:

  “賭約中,他若輸了,他就落到我們手中。就算他賭贏了,他也要為了救陷落的翟星而走向我們!”

  “他根本不可能回家!”

  呂樹的耳邊嗡鳴一片。

  他張了張嘴,無聲地吞咽著鮮血。

  老板兔做作地模仿著語氣:

  “回去之后,我們要一起去旅行,去林音的家鄉看熊貓,去爬太華山,去諾爾的家鄉看薰衣草,去看路開航母……”

  “啊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啊,竟然許下自己明知道根本不會實現的愿望,竟然和你們暢想自己根本無法踏足的明天!!!”

  “他清晰地知道這一點,卻還和你們承諾這些根本不屬于他的幸福,欺騙你們……!!”

  “夠了。”呂樹沉沉道。

  “他是個大騙子!大騙子!大騙子哈哈哈哈哈——!!”老板兔狂笑著,笑聲中莫名透出幾分悲哀。

  “夠了!”呂樹大喊。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在怎么想?肯定也在一腔情愿地期待著吧——啊哈哈哈!”老板兔笑得手舞足蹈。

  “夠了!!!”呂樹拔高聲音。

  他的臉上——是一種茫然與單薄交加的神情,過度的沖擊讓他忘記了憤怒,也不知道該作出怎樣的回應,仿佛只剩下本能。

  液體縱橫在他臉上,眼眶紅紅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落淚。也許只是神格沖擊帶來的痛苦。

  液體一滴滴落在面具內,悶在他臉頰上,仿佛只要面具擋住了,就不會被人看見。

  呼吸之間……知覺沉悶、濕熱、堵塞。

  他急促地喘息,將手放在胸口,沉重地汲取空氣。

  ……為什么要騙他們呢?

  ……為什么要欺騙他們,和他們一起暢想根本踏足不了的明天?為什么寧愿自己一個人悶著,也要強顏歡笑?

  為什么不能說出來呢?

  為什么要一個人走向深淵?

  他忽然想起,在進入第十一世界前,他和蘇明安悄悄聊了一會。因為他察覺到,蘇明安自從拍賣會回來,一直情緒不佳。

  那天,他輕輕叩了叩蘇明安房間的門。蘇明安竟不在補覺,而是坐在鋼琴前,手指虛虛按在琴鍵上。

  聽到開門聲,蘇明安看向他:“怎么了?”

  呂樹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

  “你和主辦方打了什么賭?”呂樹突兀說。

  蘇明安睜大雙眼,完全沒預料到呂樹會問這個,他明明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賭約。他立刻遮掩道:“什么賭約?你在說什么?”

  呂樹確定道:“你肯定是和主辦方打了賭。”

  他確實不知道蘇明安和主辦方聊了什么,但是他能猜。

  蘇明安慣于把他自己當作籌碼,而呂樹能敏銳地察覺到主辦方對蘇明安的窺視,所以呂樹會猜到。

  “……如果我現在說不,你會安心回去睡覺嗎?”蘇明安說。他感到震驚,呂樹是第一個看出了他與主辦方有賭約的人,就連諾爾都沒有提及。

  “我不會,我知道你肯定打了賭。”呂樹說。

  蘇明安將手指從鋼琴上移開。

  沉悶一聲,他合上了琴蓋。

  雨聲淅淅瀝瀝地在窗玻璃上響徹,陰影投到他們之間。一人坐在窗戶以左,一人坐在窗戶以右。雷聲閃爍時,乍白的電光宛若降臨的白線,攔在他們之間。

  白發青年的半張臉龐也隱在了黑白色的閃爍里,他眼里沉淀著陰影:

  “如果最后注定是悲劇,我寧愿你一直在副本里,蘇明安。”

  蘇明安側目望著他,沒理解呂樹的語中之意。

  “你什么意思?”蘇明安說:“最后怎么會是……悲劇?我們會贏的。”

  “我是說,你的悲劇。”呂樹說。

  蘇明安斂了斂眸。

  呂樹太敏銳了。

  對于蘇明安而言,確實無論如何都是悲劇。但對于翟星與隊友他們而言……這大概率會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窗外風急雨驟,螳螂種下的百合花在雨絲中搖擺,發出啪嗒嗒的響聲。

  斜斜的雨水落到鋼琴鍵上,蘇明關上了窗。

  “咔噠”一聲,好似所有的緘默都終止了。

  又一道雷聲,乍白的電光照亮了二人。

  “你跟主辦方打了賭對不對?賭的是翟星會不會陷落,要是你贏了,主辦方就放過翟星,要是你輸了,你就會被拿走……”呂樹低聲道。

  蘇明安松了口氣。

  呂樹很敏銳,但呂樹終究沒能猜到正確的賭約。代價……其實只需要蘇明安償付。

  所以呂樹仍然以為,只要他們贏了,一切就有好結果。

  “嗯。”蘇明安展開笑顏:“被你猜出來了,呂樹。”

  他又騙人了。

……他還是成為  了自己最瞧不起的小騙子。

  窗外的月光最后一點消逝了。

  黑夜覆蓋時,房間里沒有一絲光亮。

  那雙漆黑的眼眸,像是黑夜里微亮的辰星。沒有多少光,卻就在這里。

  “蘇明安,如果你最后真的贏不了,請讓結局不要到來。”呂樹似是察覺到了什么,忽然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拔高聲音:

  “如果一腔努力付諸東流,結局到頭來沒有任何收獲,那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如果走到最后注定是悲劇,道路的盡頭什么都沒有,那就不要走下去!”

  “蘇明安,你是不是有辦法讓結局不會到來?”

  他挪過來了一點,白色發絲飄蕩著,視線落在空處,仿佛那里有幾只蝴蝶在飛舞。他的眼神像是祈求,血絲顫抖著,像一根瀕臨繃斷的弦。

  蘇明安沒有答復,他的視線望遠。

  讓結局不會到來?

  他確實能一直死亡回檔,讓時間從此定格,不再往后推移,可那又怎么樣?

  只是禁錮,只是束縛。

  只是他一個人對于文明的凝滯,不肯讓河流走向盡頭。

  近在咫尺的,白發青年的眼神沉沉,他的碧色眼眸仿佛在說話。

  ——我們只是不想要你死,蘇明安。

  安靜的室內,唯有雨聲。

  一只燕子劃過窗外,在雨中高飛。

  “你希望我贏還是輸?”蘇明安定定地望著呂樹,忽而說。

  “我希望你實現愿望,活著。”呂樹堅定道。

  “那是希望我贏?”

  “我希望你活著。”

  “那是希望我贏?”

  “活著。”呂樹重復,好像只剩下了這一個詞匯,旁的什么都聽不進去:

  “……活著。”

  他希望大家都活著。

  窗外大雨滂沱,月光淺淡,遠方傳來悠遠的小提琴聲。

  玻璃上,雨滴啪嗒啪嗒作響,蘇明安的目光顫抖了一下,輕而鄭重地拍了拍呂樹的肩膀。力道很小,幾乎像拂過肩上的灰塵。

  仿佛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他才緩緩開口:

  “……呂樹,我一定會贏的。”

  他沒有承諾多余的話。

  沒有再那么堅定地承諾他們會一起回家。

  沒有再信心滿滿地說他不會走。

  也沒有再滿面笑容地說他會活下去。

  他只是輕輕地說。

  ——我會贏的。

  但只有他知道,這個賭約中的贏,代表什么。

  他知道把真相說出來,呂樹等人一定會做出沖動的事。所以……請讓他鉆個言語上的小空子吧,讓他狡猾一回。

  呂樹卻仿佛終于得到了寬恕,長舒了一口氣。在他眼里,贏下賭約就意味著皆大歡喜,這就相當于蘇明安在承諾,他們會一起活下去。

  于是他欣喜地點了點頭,重重道:

  “好。”

  那我們等你一起回家。

  雨太大了,他沒能看清今夜淺薄的月光。

  ——自然也沒能望見蘇明安眼底潛藏的、深深的悲慟。

  他們抬頭望天,仿佛能透過雨水,望見深邃的星空。

  宇宙如此深遠浩瀚,星子連接成線,漂亮的藍紫色星云交疊差錯,仿佛有無盡的浩渺。

  宇宙的尺度那般龐大,人類所占據的不過永恒中的一個毫秒,一代代人連攜的時間,也不過是落于漫長演化中的一滴雨水。

  但這滴雨水……卻從他們的腳下鋪向了全世界。

  如果說宇宙是一場漫長而浩瀚的協奏曲,人類只是其中一枚短短的音符,人們依然會將這枚音符撥弄得柔軟而動聽,就像他們脆弱卻珍貴的本質一樣。

  他們靜靜地注視著這場雨,直到門口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林音喚他們去吃飯。

  “來吃夜宵啦,大忙人們!今天露娜下廚,是風味獨特的北國菜哦!還有北望親手做的奶油小布丁,艾尼還做了烤魚……”

  少女的聲音打破夜色,仿佛暖融融的燈火。

  蘇明安站了起來,微笑道:

  “我就不去了,我補個覺,你去吃吧,呂樹。”

  自始至終,他只彈了第一個音。

  呂樹點點頭往外走,樓下是山田町一等人,他們捧著熱騰騰的菜肴,帶著笑容,紛紛招著手。

  “快來吃夜宵了!”伊莎貝拉揮了揮手,她手上捏著一個路做的芒果酥。

  “再不來吃,就困死了……”北望打著哈欠。

  “艾尼的烤魚非常好吃,比他的火之奧義強多了……”山田町一悄悄笑著,端著一碟草莓布丁。

  旁邊艾尼聽見了,頓時拉住山田町一,要他趕緊收回話語。二人抱作一團,廳內都是快活的笑聲,每個人都眼睛都亮晶晶的,爐火噼啪,暖氣四溢。

呂樹嘴角帶著短促的笑意,點了點頭,在他轉身  合上房門的這一刻,忽而,房內響起蘇明安微不可聞的聲音——

  這聲音太小了,呂樹甚至以為是幻聽。他幾乎要附在門上,才能聽清——

  “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蘇明安的聲音顫抖著,帶著輕微的哭腔。

說著零星的、破碎的、渺茫的字句  “我一定。”

  “會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

  “我想贏。”

  “也不想死……”

  后半夜,雨下得很大。

  林音打掃時,在院子里發現了一只死去的黑色燕子。

  燕子沾了太多水,墜亡在了泥地里,翅膀被摔折了,黑溜溜的眼睛滿是塵垢,空洞地望著天空。

  她埋了它,立起了一個小土包,為它移植了一株剛盛開的百合花。

  沒有名字的小小墳冢上,以燕子的尸體為養分,一朵潔白而純凈的百合花,開得很好。

  ——它在雨中盈盈搖曳著,仿佛一個尚未觸及卻尤為美麗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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