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是千篇一律的旅程。
他去工業時代閑游,去海洋時代賞景。有時,他聽到有人喊著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卻只有寂靜的風。
千年歲月在他眼中成了一條流淌的河流。
京城,他遠遠地看了一眼宮墻內的桃花樹與空蕩蕩的國師閣,轉身離開。如今這里再無眷戀之人。
路過蓬萊仙島,他瞥了一眼島上,如今蕭景三與蘇紹卿都在島上。那蘇紹卿并非真蘇紹卿,而是根據《樓月國》夢巡因果投射的“蘇明安扮演的蘇紹卿”,畢竟當時蘇明安打出了TE·他的幻夢,在沒有干擾的情況下,應當按照這個劇情進行著。
如此算來,此時同存兩個蘇明安——一個是來自副本開局,進行夢巡游戲《樓月國》的蘇明安。一個是處于副本末尾,正在橫渡千年的蘇明安本人。
副本開局與副本末尾的他,頭尾共存,同存于世。
蘇明安并不清楚那蓬萊仙島上的蕭景三,到底是記憶模糊的蕭影,還是蕭影弄出來的后世蕭景三,這并不重要。蕭影此時應該神智不太清晰,被疊影驅使著,所以才想要提前復蘇異種王。蘇明安此時可半點不想接近他。
蘇明安正欲回歸圣城,卻聽到一聲熟悉女聲:
“……你是何人,為何本宮覺得你很熟悉?”
城墻上站著一位黑發飄揚的少女,腰佩細劍,宮裝端莊厚重。正是靜和公主。
副本開局,蘇明安曾認為靜和公主不像是玥玥,可事實上靜和公主確實是玥玥。這并非是他判斷失誤,而是靜和公主……是沒有任何記憶的玥玥。
就算他料事如神,也不可能在副本開局就想到——靜和公主是在千年中失去記憶的轉世玥玥,并非他熟悉的玥玥,所以才給他陌生的感覺。
原來如此。
“女皇陛下已加冕為皇,何必以本宮自稱。如今大皇子殿下已登上蓬萊仙島,陛下應當坐鎮京城,安享大同之世。”蘇明安淡淡拱手,他早已習慣了遠離玥玥。經過愛麗絲一事,他意識到最好不要和任何人扯上關系,因此這百年間未曾親近過任何一人。
靜和女皇眉頭簇起:“朕不追究你不敬之罪,想必你是江湖俠客,不知你……”
“在下告退。”蘇明安轉身離開。
他的遠方,一位金發女子亭亭玉立。如今正是夜晚,外籍人士的即死規則仍在,某人不幸梅開二度。但看某人神情卻不像不情愿,似是樂在其中,甚至將白裙換了紅裙。
更遠一些的塔樓上,是橫刀而立的黑衣俠客,碧眸染著月光。
“占星師諾草莓,與俠客呂大綠,將跟隨君側。陛下若有困難,盡管向他們提出,他們會保陛下萬世無憂。”蘇明安指了指兩人。
“朕與你素不相識,你如此關照朕,你本人又為何執意遠離朕?”女皇眼中泛出不解。
“我的存在,只會為他人帶來不幸,這一點已有驗證。”蘇明安的眼底積蓄著陰霾,那股潛藏已久的偏執緩緩淡去,他再度拱手,很快垂眸:“我已經又失去了一個同伴。至少,保下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身形閃落之間,滿盈的月光下,只余金發佳人與黑刀俠客。
去海邊的路上,蘇明安遇到了熟人。
少女紅裙飄逸,正是魔教妖女鄒雨青,她曾在蓬萊仙選為他說話,是一個不做作的女子。
“——喲,這不是上仙嗎?您怎會在此地?”她一言點破了他的神明身份。
交談之下,蘇明安才得知,鄒雨青是一條隸屬于神靈的人造生命,負責為神靈處理一些樓月時代的事,類似AI。她記得開局至今的所有事,但沒有很強的實力,大多數時候只能旁敲側擊地輔佐其他穿越者。
“感謝你當時在船上,為我梳了發髻。”蘇明安說起副本開局的事,怪不得當時鄒雨青像是知曉許多信息,原來隱藏最深的是她。若是他當時把她捉住逼問,說不定全篇信息都出來了。
鄒雨青掩嘴輕笑:“我也要感謝您,為我解答了一些疑惑。我后來親自去看了那些標字母的圖片,哎呀,那實在是……”
“好了打住。”蘇明安面無表情。
“您還剩幾個小時呢?”鄒雨青問的是“幾個小時”,而非“多少年”。漫漫歲月中,億萬人匆匆而過,她卻明白他的歸處。
“18個小時。”
“能在您這18小時中,占據約莫十分鐘的時間,該是我的榮幸了。”她玩笑般地說著真心話:“殿下……不,上仙,讓我最后為你梳一次發髻吧。”
她的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夾雜了些許悵然。
蘇明安停步。
十二月的風夾雜著遠方仙島的桃花香氣。銀鈴聲作響,少女走至他的身后,將黑發挽起。
“您走過了相當悠久的歲月吧……發絲竟如此長了。”她略帶悵然的氣息吐在他的頸后。
他迎著晨曦,陽光令臉頰微熱。她柔軟的手指輕微刮擦過頭皮,時間霎時慢了下來。
“你接下來要去哪?”感受著腦后的輕柔,蘇明安開口。
鄒雨青低垂著眸子,嘴角勾了勾:“我只負責樓月時代的事宜,樓月時代結束后,我這種失去作用的AI,當然會被收回。我本就是神靈分離出的產物,就像當年的小離一樣。程序有自身的使命,任務完成后,自然不可能像生命一樣長存于世。”
蘇明安的眼神晃動了一下,不知想起了誰:“你就沒有想成為生命嗎?你甘愿完成使命后就消失?”
鄒雨青笑著搖頭,晨曦在她顫抖的眼睫上晃著波光:
“哎呀……上仙這說的是什么話,我當然是想活的。但若我成為生命,只能活百載,記憶還要被神靈抹去,最后死了也不過白骨一具。若我是AI,就算我使命告終被收回,也會有數據留存,后來方有千千萬萬個‘我’迭代而成,助人類文明延續,如此方可成就長久的勝利。”
蘇明安望著言笑晏晏的鄒雨青,他沒想過當初這玩世不恭的小妖女,竟會有如此沉重的使命。原來他在副本開局看到的一切,80都只是表象,唯有此刻才能窺探到冰山之下的厚重。
原來即使只是一個幾面之緣的路人,她背后也會有這么多故事。
“即使,看不到你感興趣的‘企鵝空間’也無所謂嗎?”蘇明安說。
鄒雨青轉了轉眼珠,認真思考了會:“確實遺憾,還有那些二次元,那些字母……其實我都很感興趣。仔細想想,如果生在現世,也許我會玩得很溜呢。”
她總喜歡以故作輕佻的語氣,掩蓋悲傷的真相,不讓蘇明安感到同等的悲傷。
“……抱歉。”蘇明安低垂眼瞼。
他曾以為鄒雨青只是一個輕佻的魔教之女。
“上仙何必抱歉。上仙只要能救文明,就算殺盡我等,也不該被責怪。”鄒雨青松手:“好了,上仙,瞧瞧我的手藝,應當還沒退步。”
蘇明安向前走,發髻由白玉束起,穩穩當當,確實與當初在船上一樣。
他回頭看了一眼,城墻上,紅綢及地的少女微微笑著,朝他揮手,像一位送別遠行者的故人。陽光停留在她深陷的眉眼與高挺的鼻梁,嘴角的笑容格外燦爛。
此去一別,便是永別。
蘇紹卿,離明月,靜和,葉一泓,蕭景三,易鐵錚,鄒雨青。
這僅僅是一個時代的先驅者,他便能叫出這么多名字。一萬條時間線,又有多少這樣素未謀面的英雄?要打贏一場文明之戰,到底需要多少人的付出?
代代燃燒,就連“百億”這個數字都已經無法衡量了。
蘇明安走向遠方。他回頭,看了鄒雨青……
最后一眼。
城墻上,紅裙飄起,少女眉眼彎彎,本是極為倔強的性子,眼眶卻不知何時落下淚,嘴唇開合,口型極為清晰——
殿下。
雨青祝您一路順風,請在文明的盡頭……得勝吧。
海邊。
黑發碧眸的少女等在沙灘上,拎著藥籃。
海風吹起她的白裙,仿佛一只迎風飛舞的蝴蝶。她屹立許久,神情寧靜。
她的身后是破敗的村莊,這座村莊已被觸須怪物搗毀,那些逼迫孤女救人的村民與生病的王老漢都已經死去。
蘇明安踩著機械輪盤降落,與她的視線對上。
“我之前玩《樓月國》的時候就很好奇,當我前往蓬萊仙島后,為何小村孤女不見了蹤跡,她明明是一個懸疑感十足的人物,為何突然沒有了后續劇情。原來如此……她突然不見蹤跡,是因為她不能跟著副本開局的我,而是需要在這里等待二十天后的我本人。”蘇明安說。
朝顏微笑地看著他,她穿著村女的破舊布裙,身周懸浮著一柄晶瑩剔透的長劍。
副本第二天,開啟《樓月國》的第二章后,蘇明安倒在山坡上,受傷很重,幾乎起不了身。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視野邊緣出現一對小巧的布鞋,這似乎是一位村里的姑娘。
“你還好嗎?還活著嗎……”她的聲音清澈如溪水。
且將副本開局作為《樓月國》夢巡玩家的蘇明安稱作副本開局的蘇明安。將此時的蘇明安稱作副本終末的蘇明安。
副本最初,副本開局的蘇明安重傷倒在山坡時,是一位小村的孤女救了奄奄一息的他。這小村孤女,正是此時從海底爬上來的朝顏,也就是副本終末的朝顏。
這是因為朝顏感知到了副本終末的蘇明安的軀體壽命將近,需要她進行情感轉接,于是她從海底的沉睡中醒來,開始尋找他。盡管他們沒有約定過具體的相見地點。但她知道,他一定會來這個村子附近的海邊,因為他們最初在《樓月國》,就是在這里初見的。
不知是“二人副本開局在小村初見”(因)導致了→“因為副本開局二人在這里初見,所以朝顏在副本終末會等在這里”(果)。
還是“二人副本終末在小村相見”(果)導致了→“因為朝顏必定等待在這里,所以副本開局的蘇明安會倒在這里,被她救下,二人初見”(因)。
無論因果正置,亦或因果倒置,都能推通。
朝顏從海底出來時,為了找到副本終末的蘇明安進行情感轉接,她走遍各國,一直在尋找樓月國的這個海邊小村。當她找到這個熟悉的村落后,久居數年等待他,才成為了副本開局的小村孤女,救下了副本開局的蘇明安。
因果相銜,首尾相通。
“無論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始終在等待。”孤女說:“我走過遙遠靜謐的月下,我去過高潔神圣的教堂,我遠遠望過藤蔓蜿蜒的午夜城堡,看見過白鳥飛起,鐘樓敲響。我走過漫長的沙地與荒原,捧起過綠洲里的每一捧清水。”
——這是她副本第二天說的話。這并非謊言,是她如今副本第二十天尋找樓月國小村數年,所發出的肺腑之言。
長久的等待、海底百年的折磨、恐怖的精神重壓,讓朝顏意識模糊,當時她將副本開局的蘇明安混淆為了副本終末的蘇明安,也就造成了副本開局的場面:
“最后,我來到了這里。那些日子,我都不想再忍受了。懇求你,這次叫出我的名字吧。”
孤女這一段長長的話,讓蘇明安聽懵了。
她說她去過很多地方。但一個小村的孤女,不可能擁有世界環游的金錢和資格。
——小村的孤女確實沒有環游世界的能力,但倘若她剛剛從海底爬出來,為了尋找樓月國而跋涉呢?
孤女端著藥碗,張了張嘴,片刻后,她似是下定決心,問道:
“我詛咒你,無痛無覺,不死不滅——這句話,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是“我祝福你,有痛有覺,會死會滅。”
——因果的終末,他們彼此給予祝福。
——因果的最初,她發出問詢確認他的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