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人仍坐在桃花樹下,安靜地睡著,花雨交織于他們的眉眼。
“我回來了。”蘇明安喚了一聲。
玥玥垂著頭,沒有回應。
“起床了。”他又喚了一聲。
她依舊沒有回音。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手一直僵著。直到一瓣桃花,落上他的手指。
指尖沒有半分氣息的流動。
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她最后應該是獨自一人坐在這里,孤獨地從天亮等到天黑,一直遠遠望著桃花林的盡頭,等待著他的回來……直到她停止了呼吸。
蘇明安埋首,將額頭抵住自己的手臂內側,靜止了好一會。空氣里只有小凱放低的呼吸聲。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無比漫長,蘇明安始終沒有抬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直到蘇明安終于抬起頭,仿佛平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
“你說過,你壽終后,靈魂會找到新的軀體。我相信你的話。”蘇明安說:“小凱,搭把手。”
小凱勤勤懇懇地把土挖開,蘇明安把玥玥放在了木棺里。應她的要求,這不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沒有放什么鮮花與遺物,只是平平淡淡地填了土。
“……父親,您真的相信人死后能復生嗎?”小凱低聲說。
這十幾年來,小凱對玥玥叫“大人”,卻對蘇明安一直叫“父親”,怎么都糾正不過來。
“嗯。”蘇明安應了一聲:“按照原定計劃,我跟伱去內陸吧。”
“好!那我去給您收拾行李,您坐在這等就好。”小凱欣喜地放下鐵鍬,不顧身上滿是泥土,朝著房子跑去。
“唰!”
蘇明安忽然聽到了刀刃刺破血肉的聲音。
滾燙的鮮血濺在臉上,他的瞳孔縮緊。
一柄尖頭手杖貫穿了小凱的胸口,鮮血淌了一地。不知何時出現的金發男人“唰”地一聲拔出手杖,拿出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杖染了血跡的桔梗花。
小凱似乎還沒斷氣,仍在掙扎,金發男人抬起一腳,瞬間碾碎了小凱的喉骨,腳尖反復摩擦著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隨后,男人像丟垃圾一般,把染血的絲帕扔掉,任由它隨風飄去。
斜陽拉出一條長長的陰影,金發男人側頭,耳邊的藍寶石墜微晃,望向蘇明安,露出微笑:
“……找到你了,我的朋友。”
不需要任何問詢,蘇明安知道這是誰。
“我以為,時間會長一些。”
“怪我來得太快。”金發男人往前走。
“你之前附身別人時,還不能直接殺人,現在怎么可以殺人了?”蘇明安說。
“有些生命本就屬于我,我當然可以收回它。”
“你是什么時候發現我在這里的?是我回圣城的行為,讓你察覺了嗎?”
“嗯……更早之前吧。”金發男人垂眸思考:“大約在你第一次出海的時候我就找到了。不過我覺得,你值得體驗一場幸福的人生,所以等到她死了,我才出現在你面前。”
……居然那么早。
迭影說:“讓神明度過平凡人的一生,來這種偏僻的地方了卻殘生、種田織布,這就是你們人類想要的?我實在看不出對你有半分意義。”
桃花林外,上百道陰影靠近,都是被迭影蠱惑的人類,大多是士兵與農民。
就在此時,
一只手忽然伸了出來,牢牢拽住了迭影的腳踝。
“……停下。”倒在血泊里,早已沒了呼吸的小凱,緩緩抬起了頭,他黑沉的眼眸仿佛藏著深淵:“不要傷害我的父親。”
“我特意早早讓你退場,免得壞了你自己精心打造的人設,你居然非要站起來。”迭影一腳踹開小凱。
小凱被踹了一腳,很快站了起來,他胸口的傷不再流血,就連脖頸粉碎的骨頭都已經愈合。這根本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做到的。他再一次拽住了迭影:“不許傷害我的父親。”
“……”蘇明安瞳孔微縮。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報童,居然也不是簡單的人?
他忽然想起與小凱的數次見面,小凱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才讓玥玥生出了收養小凱的惻隱之心。所以……哪怕是那些身上的傷痕,也是小凱刻意所為?就為了引起蘇明安的憐憫之心,收養他?
可那個時候,小凱才十二歲,他怎么可能有那么重的心機,蘇明安又憑什么這么吸引他……
蘇明安盯著小凱,思索著這到底是誰。
小凱望向蘇明安,語氣驟然變得深刻,仿佛終于揭開了所有偽裝,低沉地喊了一聲:
“……父親。”
“你居然不記得我了?”男人緊緊盯著蘇明安,半晌才說:“……你連自己親兒子都能忘,實在不是個合格的爸爸。”
刀尖割開皮膚時,蕭影感受到了愉悅。
神明獻祭后,他徹底成為了千古罪人,圣城不接納他,各個時代都排斥他。
他像個被流放的孤兒,住在偏僻的小屋里,抱著桃花釀,一醉就是好幾天。偶爾醒來,就拿起刀自殘,醉過去了,就抱著黑鳥雕塑睡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他始終記得神明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是極為冷淡的眼神。可以預想到,神明身后的十億觀眾,也一定用最惡劣之詞辱罵了他,即使他們站在他的立場上,也大多會和他做出一樣的選擇,但在鏡頭下的,畢竟只是他。
割到鮮血淋漓后,蕭影仍然無法感到“被救贖”的感覺,他盯著坑坑洼洼的手臂,嘆息道。
“……怎么辦呢。”他撫摸著懷里的黑鳥雕塑:“蘇明安,我還有什么能為你做的……”
他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連他自己也覺得他病了。
……在神明獻祭前,他割斷了一小截神明的白色觸須,碾成碎末,當作神明的骨灰。在黑鳥雕塑上開了個口,把這些“骨灰”全都存了進去。這樣一來,每次他割開自己,讓黑鳥雕塑看著自己,仿佛就是一種贖罪。
不然,他沒有任何能贖罪的事了。
大腦源源不斷給他分泌多巴胺,讓自殘變成了愉悅的體驗,他用身體的每一處傷痕提醒他自己……他曾經為了無法取舍的選擇,害死了心中的白塔。
有一天,他的酒終于喝完了。稍微清醒時,他找上了迭影,用的是迭影以前給他的通訊器。
白沙小景:在嗎?
草莓西米露:(自動回復)有事直說,不要問在不在。
白沙小景:你把蘇明安帶上星空了,他還活著嗎?求你別傷害他。
草莓西米露:……(已讀不回)
草莓西米露(過了半年才回):……我跟你很熟?他已經死了。
白沙小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的真正目的只是為了吞噬他,你這種高維者根本不會有感情。是我……害死了他。
草莓西米露:給你三句話的機會,如果說不出一句讓我感興趣的話,我會永遠切斷你的聯絡線。我還有新的目標要找,沒空陪你這種低維人類感懷舊事。
白沙小景:你最后放過了我和我母親,我還以為,你真的對人類有感情,結果我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就……不想與我聊了。
草莓西米露:你還有兩句話的機會。
白沙小景:他的尸體在哪?求求你,告訴我吧。
草莓西米露:尸體沒了,有也不會給你,鬼知道你會干出什么。你還有最后一句話的機會。
白沙小景:……我想和你做交易。
草莓西米露:哦?這句話終于有了點意思,你留住了我的興趣……說吧,什么交易?
白沙小景:我把我的靈魂、我的轉世輪回、我的一切都獻給你。只求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補償蘇明安。哪怕他已經……死了。
草莓西米露:你以為你的靈魂跟蘇明安一樣寶貴?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提出我感興趣的條件。
白沙小景:我的條件是……諾爾·阿金妮的一些事。
草莓西米露:……
白沙小景:當然,只是一些無傷大雅的信息,不是把柄,只夠滿足你小小的好奇心。
草莓西米露:你還真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白沙小景:我本來就不是好人,不需要任何人評判我的善惡。我還擁有和主辦方聊天的機會,相信一點背景信息,主辦方還是樂于告訴我的。雖然不知道你和諾爾什么關系,但你對諾爾很感興趣吧。
草莓西米露:我確實對他有點興趣,不過這興趣也沒有到非常深的地步。那么,你想要什么?讓我見識一下你的貪婪。
白沙小景:讓我擁有轉世的能力。
草莓西米露:就……這么簡單?
白沙小景:嗯。如果不能轉世,我的壽命只有百年。哪怕不斷更換軀體,我也要……活下去。如果蘇明安已經死亡,我會成為他的墓碑。如果他還活著,我會為他做任何事。
草莓西米露:哼……說你善良,你卻能輕易售賣他人的情報。說你邪惡,但你的邪惡也是為了行善。有趣的人類,為了蘇明安,你能做出無下限的惡,也能做出無上限的善,真有意思。(吐舌黃豆.jpg)
白沙小景:做,還是不做?
草莓西米露:我欣賞你毫不掩飾的貪婪,我當然可以慈悲地應允你的欲望,小呂。
獲得轉世的能力后,蕭影不再畏懼死亡。
像是解放了天性,他體驗各種窒息、失血、墜落的瀕死感。每次瀕死卻僥幸逃生時,他都能感到由衷的愉悅。他本就不是正常人,只是心中的白塔和母親,讓他勉強維持著人性。
……但現在,能拉住他理智的人,已經消失了。
他混淆了幸福與痛苦,混淆了快感與死亡。
整日抱著桃花釀,披頭散發,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他成了一個讓路人退避三舍的瘋子。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搶劫了您!請放過我們吧!我給您磕頭了!”路邊強盜被蕭影單翻在地,知曉踢到了鋼板,連忙跪地求饒。
蕭影蹲下來,戳了一下強盜的頭:“來,拿著這個。”
一柄左輪手槍塞進了強盜手里。
“和我玩游戲,你贏了……我就去死。好不好……送我去死,好不好……”他像個小孩子,連連搖晃著強盜的肩膀。
強盜被嚇得發抖,戰戰兢兢地扣下扳機。
“砰!”
“呀,你沒死,到我了……”他瞇著眼睛,笑著拿槍對準自己:
“哎?還是空槍……嗝,換你來……”
當所有強盜都死于子彈,他卻一直沒有輪到那一顆致死的子彈,這種死里逃生的感覺,再度讓他感到了愉悅,隨之而來的還有深深的掃興……為什么他這一次又沒死成?
如果他死了,心中那股被罪惡感啃噬的感覺……也許能稍松幾分。
“運氣不好,沒死成。”蕭影踢了腳沾滿血跡的左輪手槍,哼哼著:“下次繼續……”
刺激的閾值變得越來越高,他開始嘗試各種令他興奮之事……高空跳傘、獨自穿越危險雨林、去活火山大笑著跳舞、從高山上一躍而下……哪怕渾身筋骨盡斷、血流滿面,他也能頂著血和滿肚子流出的內臟大笑出聲。
就連迭影都對蕭影的天性解放而嘖嘖稱奇。祂不禁感慨蘇明安真是一個罪惡的人,明明什么都沒做,也能把一個人逼成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