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星不該拖住蘇明安。”
“所以,翟星在你們眼中很渺小,它的科技化程度很低,只是一個還沒有走出太陽系的低等科技側文明。它沒什么吸引你們的,你們沒必要揪著它不放。”
“而迭影這樣的高維生物曾經說——‘唯有伱與我是最重要的’。這說明在你們高維生物眼里。某一個人,很可能比整個文明都有價值。”
蘇明安說得又快又穩,他的情緒似乎已經完全調整過來了,臉上一點悲傷也沒有。明明說著自己,卻像是說著別人,語氣里完全不在乎。
那是一種連他自己都體會不到的自我忽視……或者說,自毀。仿佛根植于他精神的本能、他的本我、他最深處的性情。這比普世意義上圣人更稀有、更扭曲。
他繼續說:“所以,我們合作怎么樣?你們不必再這么試探我了。”
“別再針對我,讓我以正常難度進行游戲吧。畢竟你們也只是規則的受限者。我們都在世界游戲的框架下。”
“掌權者就是為了這種目的吧——讓我提升到最后,加入你們。”
“所以……”
他的聲音平穩,好像在說一件很輕松的事。
“放過翟星吧。”
“拿走我。”
他伸出手。
輕柔地觸碰在老板兔白絨絨的腦袋上,噗嘰一聲,陷落進去。像是陷入了一場純白色的雪。
他的神情沒有半分緊張,好像這是他的真心話,就像他真的覺得……只要最終目的達成,他本人無所謂。
諾爾他們很久以前就曾說過,他的眼中有死志。他起先覺得那是說笑,畢竟他不玉玉,為什么會想死。但如今他貌似有點體會了……那并不是他主觀上想死、想要放棄生命。只是客觀上,他并沒有抬高過自己的生命。也許是家庭的影響,生來如此,他就覺得自己不重要。
許多東西好像都比他重要。
這些話他醞釀了很久,自從察覺到迭影的重視、神靈的賭約……那時他就感覺到……也許溝通是可行的。就算他如履薄冰失敗了,也還有轉圜的機會。他需要把控住這個機會,逆轉當下“只要錯漏一點就滿盤皆輸”的局面。畢竟光是第十世界就有過數次瀕臨崩盤的局面,主辦方實在太針對他了,這種狀態不能持續下去。
蘇明安視線匯聚。
……因為主辦方,你們,畏懼著我。
早在最初,他就體察到了死亡回檔的恐怖——他可以逆轉任何事,包括高高在上的主辦方。他看似是在弱者的位置上,實際上他的“時間”完全凌駕于主辦方。
他能打出所有結局、觸發所有事件。只要意志足夠,他一定能從最弱的人變成最強的人。他能操控任何人,哪怕上一周目他做出什么殘忍的行徑,下一周目的那個人依舊會滿臉堆笑地面對他。
這就是時間的恐怖。
他分明已經是一種時間的“神”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限制著自己,用責任牢牢控制著自己,恐怕他現在的旅程比誰都享受。他會成為一種恐怖的怪物。
老板兔低著頭。片刻后,它鮮紅的眼珠子變得極有金屬感,那種鮮明的生命感消失了。仿佛是一臺機器在和蘇明安對話。
“……你終于說實話了啊,蘇明安。”老板兔的語氣極為平坦:“你的這番話,讓我看到了你合作的誠意。所以,你是在承認你有權柄……”
“不。”蘇明安擺手:“這種東西我可沒有。我只是提出我們可以合作。”
“哎呀,是嗎?”老板兔說:“只是我聽著,你好像是以這個為前提的,不然你憑什么值得我們看重……”
“我可沒說,你不要往我頭上扣帽子。”蘇明安一步不退:“也許你們看重的是我的智慧呢?我的敏銳呢?我的掌權者身份呢?我可沒說其他的啊……”
他在參觀水族館。
一座很危險的水族館。水族館里有可以把他一口吞噬的鯨鯊,有帶毒的水母,有放電的電鰻。這些危險的動物都擠壓在玻璃上,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而他站在玻璃外,隔著一層已經有裂縫的、隨時會碎裂的玻璃,與它們對視著。他說著話。只要有一句分貝大了些,裂縫就會瞬間擴大,動物會分食他。
雙方都知道話語的基礎是什么。但沒有一方能夠肯定這個結論。蘇明安不會承認,主辦方也無法點出。于是玻璃不會碎裂,水族館里的青年也不會死去。畢竟,祂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無法被證明。
直到現在,主辦方也無法摸清楚,蘇明安到底是真的有權柄才會這樣談判。亦或是他只是在演空城計,實際上他什么都沒有。
天幕上,青年微笑、張口、聳肩、擺手。始終做著滴水不漏的姿態,控制著不高不低的分貝。
以身入局,意欲勝天。
他此時的姿態看起來……
真的很像分身明了。
一樣的笑容,一樣的聳肩,一樣的含笑眼神,一樣的……光明。
“你終于承認你看重翟星了。”老板兔說。
“你們早就看出來了,裝下去也沒意義。”蘇明安說。
“但如果‘代價’是你自己呢?我只問一句——如果最后終局不可逆,你愿意用自己換翟星嗎?”老板兔說。
“請便。”蘇明安說。
老板兔便笑出來,聲音夾雜著干澀的摩擦聲,像是兩片薄薄的玻璃。
“好啊……”
“那么,等舊日之世結束,我們來談一談吧。”
“你贏了,我們確實很在乎你。既然你這么說,那么在舊日之世的持續期間……我們不會再干涉了。”
兩只耳朵甩啊甩,兔子離開了。
它哼著采蘑菇的小姑娘的歌謠,像一只童話里蹦蹦跳跳的可愛兔子。
蘇明安臉上的笑容緩緩消失。他沒有展露自己的緊張,仿佛只是和街坊領居聊了一場天。拳頭卻緊緊握著。
從很久以前開始,主辦方就開始逐步防備他。隨著欽望、蘇凜、阿克托、蘇文笙這些救世主形象的出現,一切似乎盡在不言中——既然原初如此,蘇明安不可能是只看重權力與私欲的人。他之前對主辦方許下的愿望,肯定是謊言。
主辦方意識到了這一點,祂們原本友善的態度也逐步變得針鋒相對,甚至不惜這樣試探——而現在,雙方終于說開了。
——是的,我就是看重翟星,我不演了,反正你們也看出來了。我現在暗示你們,我的身上很可能有著你們想要的東西,所以要試著合作嗎?只要保下翟星,其他什么我都無所謂。
——好啊,那我們可以合作。如果終局來襲,你保不下翟星,就拿你自己作為代價換它。
如是而已。
他只是想要一個保險,表達了自己的“善意”,實際上任何信息都沒有泄露。只不過,他們之間的那一層似有似無的薄膜,被揭開了。
天平的一端,他徹底坐了上去。
這時,他聽到了遙遠的聲音,原來是許愿環節結束了。
許愿環節結束。
人類當前積分進度:87.4。未達標。
由于一位全完美通關者的愿望,除所有全完美通關者外,抹殺剩余玩家。
蘇明安睜大眼睛。
……原來這第四次世界游戲,人類的結局是以失敗告終嗎?積分進度條竟然沒有達標……
眼眶忽然紅了,也許不是他的情緒。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為什么而紅,也許是剛才的談判太刺激了,也許是悲嘆十億人即將被抹殺,也許是……不,不會有別的悲傷原因。
除了這些,沒什么好悲傷的。
他下意識讓自己不去想剛剛自己說過的代價。
畢竟他一點也不想成為什么代價。
風中傳來呼聲,是人們憤怒的大喊、悲傷的咆哮、絕望的怒吼……抹殺開始了,腳下是人間地獄。蘇明安沒有閉上眼,他低下頭,睜著眼睛,強迫自己去看,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他讓自己記住,反復地告訴自己。
不要讓這種局面成為現實,不要讓自己的故鄉復刻這個畫面。
“神明啊——您高高在上,救救我們——”悲呼聲傳來。
“求您救救我們!神明大人!您贏到了最后,您為什么不能救救我們……”
“我早就說了,休閑玩家都是一群沒用的東西,你們為什么后期都不去參加副本!你們就這么怕死,你們就只想著自己攢下來的積分——”
“哈哈,哈哈哈哈……娛樂至死,這就是娛樂至死!溫水煮青蛙,我們早就變成青蛙了。你們高高興興看聯歡晚會的時候,從來沒想過這個結局吧,你們,你們——”
下雪了。
純白的,瑰麗的,晶瑩的雪。六棱的冰晶紛紛揚揚,像一簌一簌融化的月光。
它們觸及到人們身上,人們便融化了,像暴曬在陽光下的水母。雪粒一點點向下飄,人們想跑,卻跑不掉。鋪天蓋地的白色水晶,閃爍著美麗的光輝,覆蓋了這一個漫長的夜。
悲憫的神明立在天幕上,他伸出手,手指卻無法穿透腳下的天幕。他的時間權柄僅限于舊日之世的范疇,無法高于世界游戲,無法逆轉這個結局。于是萬萬千千呼喊神明的聲音都成了怨恨:
“——你們為什么不能許愿,讓我們都活下來!為什么只保沒參加游戲的人!”
“——投身高維難道比我們的命都重要嗎?”
“——哈哈,哈哈哈……我明明是冒險玩家,我明明做了那么多,卻要跟你們一群娛樂至死的家伙一起死,憑什么……”
“早知道我就投靠主辦方,我愿意給主辦方當狗,救救我……”
聲音漸漸消失了。
在這最后關頭,蘇明安把直播間打開了,于是足足六七億的觀眾與他一起,沉默地望著這一幕,望著十億人的消亡。
永無止境的白雪。原來敗者組看到的是這樣的畫面,并沒有頌歌、鮮花、老板兔的贊美。只有雪,純白的雪,消散的雪。
直到有一個彈幕蹦出,說,這是假的,這是模擬,大家別太難過。
……是嗎。
模擬是假的。
歷史是真的。
這是一種極有可能降臨到人類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也真實發生過。
彈幕爭論著。有人認為他們的積分進度情況很好,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有人感到愧疚,表示自己一定會下場。有人依舊是第一玩家迷妹,只顧著說蘇明安肯定會勝。
沒有人知道,在剛剛直播關閉的短短十分鐘,他們的第一玩家和主辦方交換了什么。
他們相信他戰無不勝,他肯定能風風光光地贏到最后,投身于很厲害的高維。他不會迷茫,不會猶豫,不會死亡。
他怎么可能擔憂自己的失敗?
——他的將來肯定前途似錦,光輝明亮。
而蘇明安雙手伸出,捧起這場雪。
世界仿佛按下了暫停鍵,他一動不動,仿佛一抹拉伸的月光。
最終,怒罵和哭叫都停下了,世界靜寂,唯有一片靜美的、潔白的、純凈的……雪原。
仿佛冰河世紀的最后一場雪,人類和恐龍一樣消失了。十億人干干凈凈,什么都沒剩下。
而他站在一條永無止息的河流之中,望著生命在他腳下沖刷而過。他再度想起了老板兔離開前的眼神,那是一種困惑的眼神。
就像是……不理解他為什么這么看重故鄉。甚至在結局可能失敗的情況下,讓自己成為代價。
為什么?
老板兔很難理解這種感情。
寂靜。
剩余的唯有寂靜。
他垂著眼,親吻著手掌中凝固的雪。就像是……他自己放棄了自己的流動。
童話的最后,船長抱著理想溺于海中。
跳舞著的流水呀,
在你途中的泥沙,
要求你的歌聲,
你的流動呢。
——你肯挾跛足的泥沙而俱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