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面前躺著——足以將整條走廊鋪滿的尸體。
鮮紅的血流淌在走廊內,五十幅畫像安靜地凝視。
“……夠了。”蘇凜說。
手中劍刃金光飚出,刺穿了整條長廊,然而他沒有聽到任何慘呼,只有尸體繼續倒落的聲音。
神靈的聲音從走廊的深處傳來:“我無意與你交戰,云上城神明,我們之間不存在利益沖突。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你再殺我的復制體,也不會得到更加滿意的答復。”
蘇凜直起身,他已經殺了神靈的很多具軀體,然而神靈似乎有用不完的軀體。如今他們互相都殺不了對方,才能好好談話。
“所以……連伱也不知道世界游戲的本質?世界是怎么淪為副本的……”蘇凜與神靈都是世界的統領者,也許彼此交換信息后,能夠找到答案。
“很遺憾,我不清楚。”神靈的腳步聲靠近。
蘇凜收起了劍。既然無法壓制,武力也沒有了意義。
“我還以為,見到你能得到答案。”蘇凜說。
他一直懷有隱憂。
雖然普拉亞正在穩中向好,可他仍然記得——如今的普拉亞是一個副本世界。它并不是獨立存在的。也許,游戲結束后,普拉亞會脫離世界游戲,繼續存續。也許,它會隨著世界游戲一起消失。蘇凜不愿意成為異鄉的漂泊客,他只剩下七個月的時間。
“我們沒有合作的必要,我知道的信息遠比你知道的多。”神靈說:“你既然無法消滅我,不必在此浪費時間。”
蘇凜眸光微動。
他伸出手,觸碰了走廊的畫像。
“那是一個藍發的青年,看上去一米八左右,他走在人群中,身后跟著許多外交官,他正在和白朗蒂女王相談甚歡……”
“高臺上站著的是第一夢巡家……不,應該說是你的分身吧,他正在望著你這邊。”
“有很多人都正在看著你,好奇的視線占據大多數,少數是忌憚與敵意。”
蘇明安坐在輪椅上,閉目聽著離明月給他描述周圍的情況。其實離明月不必如此,蘇明安的分身能夠傳遞五感,但蘇明安想要聽聽離明月的描述。
這時,一個人靠近了他。
“離明月,我來了。”那人微微揭開斗篷,露出一張與蘇明安一模一樣的臉。
“蕭影,蘇明安暫時被神靈控制住了,他現在無法行動,我需要你的幫忙,解除他身上的控制印記。”離明月說。
蕭景三望著蘇明安,笑道:“天使大人,我只是制造機會讓你和神靈見面,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蘇明安就知道,蕭景三是故意的——蘇明安之所以離開黑霧,是為了刺殺都市守護部的蘇世澤。而只要蘇明安進入了都市守護部,蘇明安就一定會接觸方舟計劃,才有了一系列的尋回歷史的行動。
蕭景三……他真是和《樓月國》中的蕭景三一個德性!一個不聲不響地引導大皇子去蓬萊仙島,一個不聲不響地引導蘇明安調查方舟計劃。
“放心吧,接下來交給我。”蕭景三上前,雙手搭在了蘇明安的輪椅椅背。
離明月點點頭,把輪椅交給了蕭景三。
蘇明安攥緊扶手,他聽到身后蕭景三的聲音:
“不放心我?”
“我確實給你留下過不太好的印象。我殺人,奪去囚犯的生命,是因為我堅信,有些人死了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那些腐敗的官員、導致林奶奶死去的元兇、惡意操控股票的家伙、攪亂秩序的人……他們為什么要活著?”
“現世的正義公理既然無法審判他們,那我就背負罪惡去裁決。這個世界上,善良的人會被欺負,林奶奶奔走一生也沒有得到答復,那我就成為惡人,只有惡人——最擅長懲治惡人。”
“我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這樣的我,才能做盡你這種人做不到的事。”
蘇明安聽著。
蕭景三簡直像一位黑化的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或許曾經熾烈地燃燒過,連他自己都燒化了,卻在抵達最高點的時候被告知理想不存在。所以他變成了這樣,用不被承認的方式去踐行理想。
蘇明安不知道蕭景三的過去,但《樓月國》中的蕭景三形象就足以類比。
午夜十二點,投票欄再度出現在每個人面前。這一次,大多數人都投了“是”。
投票通過,第一座塔開放。
請各位注意站穩。
蘇明安透過影的五感,望著眼前的第一座塔。它佇立在這片土地,如同一座高大的燈塔。
它不過是一座塔,開啟的時候,能產生多大的動靜?無非是產生一個額外的空間,讓人們前往一個特殊副本。
但蘇明安很快發現,動靜確實很大。
“隆隆——隆隆——”
地面開始震動,人們連忙扶住彼此,隨著塔散發出巨大的光,周圍的景象竟然開始變動——
“扶著身邊的建筑物!以防摔倒!”維持秩序的警衛大喊。
“啊啊啊——”蘇洛洛連忙扶住面具,她身邊的夢巡家同伴們尖叫起來,連忙拉住她的手:“魔王小姐,扶穩了,別摔倒!”
“大家不要驚慌!這應該是第一座塔開啟時的正常動靜,大家就近扶住建筑物,等待震動結束!”聯合政府的人們大喊。
下一刻,在人們的視線中,一切都開始倒流。
是的,
——倒流。
這里本來是現代城市,幾年前,黑霧彌漫到這里,導致人們逃亡,城市被廢棄。
但就在第一座塔大放光芒的這一刻,這座城市的時間開始倒流。
“咔噠,咔噠,咔噠。”
時針開始往回瘋狂旋轉。
在人們不可思議的視線中——他們肉眼所見的——所有倒塌的建筑物恢復了原有的姿態,一塊塊破碎的磚瓦拼合成完整的模樣,桌椅重新立起,布滿塵灰的玻璃變得光潔如新。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搭積木。
“唰啦,唰啦,唰啦。”
一顆顆塵埃,從地上漂浮而起,掠過人們凝滯的臉龐,拼合成完整的建筑物。
早已停運的輕軌開始倒退,直至倒退到初始站。它表面的塵灰與蜘蛛網都消失了,嶄新得像是剛剛投入使用。
早些年人們逃難丟下的白瓷碎片,無風自動,重新回到了桌上,自動拼合成了完整的瓷碗,一雙筷子安靜的停留在瓷碗上,碗中傳出熱氣騰騰的面香味。仿佛幾年前的人們剛剛在此泡好一碗面。
早已停電的路燈,依次亮了起來,它們被建筑物壓垮的電路自動恢復。一盞、十盞、百盞……亮起的燈光猶如逐漸撥開云霧的星海,一顆顆映入人們眼中。
塔開啟的這一刻——這座早已廢棄的都市,溯回成了幾年前繁華的模樣。
一瓣桃花擦過蘇明安的臉側,他抬頭看,自己頭頂原本是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樹,毫無生氣。可當塔放出光芒時,老樹的時間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回流,樹皮開始透出鮮亮的顏色,腐爛沉泥的土從地上冒出,凝結成花瓣。最后,花瓣由枯萎轉為鮮艷,像是生機重新回到了它的生命中,沉沉甸甸掛在枝頭。
他啞然地望著這一幕,這是言語無法表述的震撼。
人們為這一幕壯觀的景象而靜默,唯有攝影師們的手指仍在機械化地按動快門,將這神跡般的一幕記錄下來。
他們身邊的一切,都已經恢復了數年前的模樣——建筑尚未倒塌、玻璃空明幾凈、小店剛剛泡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桃花……掛滿枝頭。
唯有當年的人都不在了。
“叮當——叮當——”
小店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喚醒震驚中的人們。
蘇明安想起了自己的耳墜裝備。
被動技能(理想國):從此以后,你可以通過親身經歷來尋回歷史(尋回歷史的方法不限于:觸碰古董、研究古畫、接觸舊時代的民謠、向極少數未被抹殺記憶的老年人咨詢過去、探索遺跡等),并將歷史儲存于你的腦海。該儲存為永久儲存。
尋回歷史。
他曾經以為尋回歷史,就是不斷地看古書、摸古董,詢問老人們過去的事情——現在他發現了,這個“尋回”,
竟然是字面意義上的“尋回”。
——人們無需回到過去。
——過去會自動走到人們眼前。
蘇明安曾想過許多次,第一座塔會是什么形式的特殊副本,它很可能像第一世界一樣,搞出一個“世界棋盤”之類的特殊副本,只要戰勝敵人,就可以獲得獎勵。它也可能像第九世界的凱烏斯塔,讓人們進入一個特殊的世界中,贏得特殊世界的戰爭。
但他從未想過——第一座塔會是這種形式。
——它沒有開啟任何額外的副本,而是直接影響世界本身。
他腳下的地面剛剛還滿是碎石,現在已經是平整干凈的柏油路,依稀可見當年留下的車轍。
肩頭的桃花瓣觸感柔軟,滿含生機。
“叮咚!”
第一座塔已開啟。
第一座塔不存在額外的副本,它所帶來的改變,映照于整個世界。
在第一座塔開啟的這一刻,這個世界發生了諸多改變,許多過去的建筑物與風貌開始出現,它們與目前的時間混合。你們將同時看到夏季與冬季的植物,出現在同一時間。
遺跡內的所有人都會收到“世界任務”,只要及時完成“世界任務”,第一座塔將被通關,世界會恢復為原有的時間線。
當“第二座塔”開啟時,時間又會倒流至更早的時間。
所有人都將按照貢獻值進行排名,直到通關時進行結算。
任務獎勵:一枚仙之符篆。
下面開始頒發“世界任務”。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直到這時,人們才回過神來。
他們望著那座高大的塔,它向四周散發著燦爛的、盛大的、柔白的光。猶如一座高大聳立的世界燈塔,它的光芒倒映在黑夜的天空中,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能看到這座燈塔的光芒。
他們已經通過各種網絡渠道得知——這種改變,是對于全世界的,并非只有這里。
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出現了許多過去才有的建筑物,許多滅絕的植物重煥新生。它們有很多都是冬季植物,卻和如今的春季植物長在了一起,冬梅與桃花共生,形成奇特而動人的景觀。
一些早已被摧毀的建筑物,也重新出現在了世界上。畢維斯的皇宮原本是建立在教堂的遺址之上,如今教堂重新出現,替代了皇宮的位置。令畢維斯痛失其家。
蘇明安感受到耳墜開始劇烈震動,它正在記錄這個時代的風貌。
這相當于把所有人都帶回了過去的時代,當他們完成任務,時間線才會回歸正常,否則過去與現在一直是融合狀態。
正在記錄——
當前時代:818年 818年……九年前。
蘇黎先死去的那一年,十歲的蘇文笙正在被關在方舟計劃的研究所里承受折磨。
蘇明安知道,這只是歷史的融合,他們無法改變歷史,也不能救回過去的人,而且受影響的是所有人,很難想象這種時間的融合到了一種什么樣的地步,過去的人是否會存在?現在的人又是否會遇到過去的人?
神靈如此害怕人們尋回過去,塔卻主動把過去帶到了現在。傳火者們拼死保存的玻璃瓶,具有了額外的意義。
這時,每個人的手中都出現了一面鏡子。
“叮咚!”
參與者們,請看向你們手中的鏡子。
蘇明安什么都看不到,但影卻可以。
影低頭,在鏡子中,他看到了許多身影,穿著白大褂的青年、披著白金色長袍的青年、身著棕黑偵探服的青年、身著祭祀服的青年、身著西裝的青年、身著校服的青年……金瞳、黑瞳、月色瞳、紅瞳、棕瞳……
喜怒哀樂在他們的臉上浮現又變幻,每個人都無比鮮活。影望著這些青年,他們溫和而決絕地望著他,眼神是相似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