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誰被復制了,誰消失了?誰用兩種笑容微笑?誰的聲音替代兩個聲音發言?誰為兩個頭點頭同意?誰的手勢把茶匙舉向唇邊?誰剝下另一個人的皮?誰依然活著,誰已然逝去,糾結于誰的掌紋中?”
——《辛波斯卡詩選》
今天是災變32年,初遇。
他身上有一股令人親近的氣質。我好像明白,我一直在等的人是誰了。我邀請他和我一起散步,他不害怕我,這是一個完美的開始,相信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一直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年。
“噠,噠,噠。”
蘇明安一步又一步往后退,視野在共鳴中旋轉傾倒,無數道情緒在他的腦內碰撞。
大雨、紅血、藍血、打碎的實驗液、污泥、灰塵、飛濺的碎銀杏葉……他只能看見這些東西。
直至后鞋跟一空,他立刻抓緊了旁邊凸起的玻璃片,防止墜落,鮮血順著手掌心流了下來。
他聽不見穆隊和小眉的聲音,耳邊只剩下了陰翳的霖光的聲音。
這次情感共鳴的影響度遠超他的抵御能力。
……因為他與霖光,幾乎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與阿克托的情感共鳴完全不同。
霖光站在大廳中,微垂著頭。連表情都喪失了真實感,陰影遮蔽了僅有的五官牽動,像一具靜止的石塑。
那天夜里,我透過神之城的窗戶望見了他。他在秋離的房間里收拾顏料,那些水粉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定很冷。
我要去找他。
猩紅的、糾葛的軟管在霖光背后瘋狂纏繞,像一重又一重秋風之下的麥浪,他的手指像被晚風握著,下意識彎曲,卻握不住任何東西。
他看著站在窗戶邊緣的蘇明安。
全身染血的蘇明安。
眼神朦朧的蘇明安。
只差一步就會掉下去的蘇明安。
看上去很痛苦的蘇明安。
霖光的心中竟有一股微妙的快意。
就像個天真的孩子,他感受到了報復般的快活,又感受到了難以言狀的酸澀與苦痛。明明自己很快活,但又很難過,這種感覺,他好像感受過很多次。
對自己開槍的時候,掐自己脖子的時候,他感受到的就是這種快樂與苦痛交織的情緒。
因為很多感情都沒有感受過,也不清楚其定義,所以無法判斷它到底算是什么。
區別人與動物的不是人的自然屬性,而是社會屬性。社會屬性從人與人的互動中產生,比如溝通、比如散步、比如合作,只有不斷地總結這些事情的經驗,人才能變得越來越像“人”。
但他沒有。
他根本不像。
我向他爬行而去。
他竟然露出了笑容。
看到我在地上瀕死,很好笑?
我昨天在夜里和他散步,他明明也很開心。他如果喜歡世紀災變前的風景,不用那個秋離來畫,我給他看多少都可以,我已經明白了,我這么想找黑發灰眼的人,原來就是為了遇見他。
我想告訴他,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他的槍口指著我。
為什么?
僅僅因為我在他的視野里,有著“陣營BOSS”的標識?
所以我不能對他懷有好意?
所以他一定要拒絕我?
我明白了。
神明告訴我——只要命令烽火聚集地,讓他們把他直接交出來就好了。原來這才是交朋友的正確方式。
霖光朝蘇明安走去。
“霖光,非要這樣不可嗎?”
蘇明安的聲音很輕很緩,甚至可以稱得上和藹。在黎明之戰那些年,傳播燈塔教時,蘇明安就是這一副講故事的柔和語氣,極具迷惑性。
“你是阿克托最信任的人,你擁有最高的管理員權限,你也是唯一能與神明抗衡的人。如果你再對我動手,廢墟世界就沒有希望了。”蘇明安柔聲道:“你是他最好的同伴,不要辜負他。”
霖光止步。
他們隔著約莫十步的距離相望,霖光忽然道:
“……那為什么不早點這樣說?”
蘇明安很輕的“嗯?”了一聲,像是在安撫一只躁動的寵物。
“為什么不早一點……這樣說?”霖光說。
他的聲音愈發沙啞,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沉淀在他的童孔中。
“如果你能早一點,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對待我。如果你能稍微順從我,稍微給予我一點溫情,像你對待你的同伴那樣,對我笑,答應和我做朋友。”霖光低聲說:“我們會變成這樣嗎?”
蘇明安的眼童顫了顫,片刻后,他輕聲道:
“會。”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
缺乏情感,沒有基礎三觀與底線,稍微被神明蠱惑,就會做出最恐怖的事來。耳邊有一個神明,你怎么可能與我成為朋友。
無論我怎么對待你,我們都會發展到如今這一步。神明的算計就是如此,不留一絲縫隙。
“不會。”霖光卻執著地否認:“我們一定有一個成為好朋友的可能性。”
“災變32年,我如果要你的神之城,你會答應嗎?”蘇明安突然說。
“……”霖光的表情劇烈顫抖,片刻后,他顫聲說:“不會。”
“災變49年,我如果要你停下核爆,你會答應嗎?”蘇明安又問。
霖光握緊了拳:“……不會。”
“災變63年,我若要你將你隱藏的所有秘密告知我,你會答應嗎?”蘇明安發出第三問。
霖光垂頭:“不會。”
“那……”蘇明安輕聲發出第四問:“災變71年,我要你現在退去,不要與神明同流合污,你會答應嗎?”
長久的沉默。
四個問題,沒有一個霖光能給予肯定的答桉。而這四個問題,都是蘇明安必須達成的目的。
他們怎么可能立場一致。從根本上就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
他們怎么可能做朋友。
“每次我求你跟我走,要你脫離末日城那個火坑,你都不答應。最后你就如我所料地,一次又一次被人類背叛。”片刻后,霖光出聲:
“但當他們要求你留下來,要求你照顧他們時,你卻總是毫不猶豫地留下來,不跟我走。好像我這里才是火坑。”
“你沒有一點溫情給予我,需要我的時候才開始勸說。我對你而言,就像一個工具。”
霖光說到這里,突然伸手,蘇明安剛想后退,卻發現霖光只是伸向他自己。
像瘋了一樣,霖光扒開自己身上的漢服,露出肩膀、小臂、腹部……滲出血的繃帶,還有那脖頸上青紫的掐痕。那些殷紅的血隨著動作而滲出,染得繃帶就像染上血的白玫瑰。
蘇明安警覺地注視著這一幕,他這才發現霖光受了很嚴重的傷,身上到處都是傷口。
誰能傷得了霖光?
“我好像曾經不止一次和你說,別把我當做npc。”霖光拽著染血的繃帶,低聲道:“但你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是這樣。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只隨時會發瘋的勐獸——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可能對你沒有壞心。”
推薦下,野果閱讀追書真的好用,這里下載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我當然考慮過。”蘇明安柔聲道:“你自己親手掐碎了我的考慮。”
“是神明告訴我,這么做才是對的。我并不知道怎樣做會傷害你。”霖光說。
“被人驅使的勐獸。”蘇明安說:“就不是勐獸了嗎?”
他攏了攏五指,掌心的玻璃傷仍在流血。
“造成過的傷口,你把它縫補了。”蘇明安又拔高了語調:“就等于從沒造成過傷害嗎?”
霖光的表情出現了裂痕。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用一種無光的眼神看向蘇明安,好像在祈求蘇明安不要繼續說了。
不要……繼續說了。
求求你。
“你若真是呂樹……”蘇明安高聲道,他握緊了拳,忘記了傷口還在流血,尾音像刀子般銳利:
“——四十年來做過那些事情,你還能是呂樹嗎?”
人之所以為人,是他們彼此之間的社會關系聯結而成。當這種社會關系、經驗都不在了,那這個人便不能再是社會關系上的那個人了。
這一瞬間,
霖光身上緊繃著的一根弦,隨著他崩裂的表情而斷了。
我像神明般俯視這人世間,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卑微。
我從前不明白“朋友”是什么意思,“孤獨”是什么,能感知到的只有絕望和麻木。好不容易,我能覺察到一點點快樂,我想將它留下。
但為什么……
做不到?
“好。”
這一刻,霖光的語聲反而很靜。他站在原地,像一棵孤單的樹。
他慘白的臉上浮現慘澹的笑容,好像一棵不堪重負終于斷裂的朽木。
“還是呂樹。”
“還是……呂樹。”
他的手指抵著左胸口,撕開了那里的繃帶,接著,他的手指貼近那里的皮膚,指甲嵌入,竟然開始撕裂自己左胸口的皮膚。血流順著指甲滲透進了指甲縫中,流在他的手指之間。
蘇明安看著這一幕,愈發覺得霖光舉動荒謬,他一步一步向右平移,低聲喚著“穆隊”。
眼前的文字閃爍,似乎是穆隊的回應,但由于交疊而來的幻視與幻聽,蘇明安看不清。
一波又一波,過于強烈的情緒共鳴壓過了他的全部感官,好像有一個穿著漢服的身影,靜默地停留于雨中,撐著油紙傘。
血花在水泊中蔓延,那漢服的身影微微動了,昂著頭,不知在看向何方。
還有意義嗎?
你可千萬別放棄。
被開槍了也好,被刀劍捅穿了也好,被推下火車也好,被火焰焚燒也好。
被人誤解也好,被人痛恨也好。
你可千萬別放棄。
連綿不絕的幻視中,蘇明安甚至看到了——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白發的身影站在室內。他將干了油墨的對聯放進了旅行背包;將一幅幅笛譜整理好;將寫了日記的銀杏葉按照年份排序,一張張鎖入柜子;將針腳細密地藏好,繞出一個叮當作響的絡子結。
“你看,下一次旅行,我會去找你。這是我打算送給你的笛子。”
白發青年整理到一半,捧著一支笛子,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表情中有一種溫暖的滿足。
好像空氣中真的有一個朋友,平日里在與他交流,時刻關心著他。
但實際上,
誰也沒有。
隨后,這一切化作了一場大火,將一切滿足都焚燒殆盡。大火之中,只有縱火的雇傭兵罵他是魔鬼的聲音。
還有意義嗎?
你可千萬別放棄。
——老奶奶,我救了你,你能否回答我,什么是愛?
——霖光!魔鬼啊!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以后少來這種遍布異獸的地方。你是傭兵團的團長吧,那你應該知道很多東西,你能否回答我,什么是愛?
——霖光,我們雖然感激你救了我。但還是請你離開吧,讓別人看到我和你站在一起,我就當不了傭兵團團長了。
——小姑娘,強盜已經被我趕跑了,你能不能回答我,什么是愛?
——你是!是媽媽讓我遠離的壞人!你是霖光!我看過你的畫像!媽媽快救救我!
“噠,噠,噠。”
幻覺之中,蘇明安看見如同蝶翼一般的萬千銀杏葉,寒風將這些“蝴蝶”都吹散而起,無數金黃的葉子像繁星般“沙沙”閃爍。
白發的代行者站在花園別墅的門口,潔白的柵格圍起燈光,將清澈的水流照耀得熠熠生輝,像是架起了一道水與光的長橋。
他的表情是怔然的,那是一種對萬事萬物都無法理解的表情。
沒有基礎的思考邏輯,感知不了積極的情感,無法合理地與人交際,不會愛人,也不會被愛。就像一個生下來就失去了五感的人,被蒙在了黑色的殼子里,行為舉止永遠夾雜著天真與殘忍。
隨后,他側頭,看向蘇明安,像是看見了一只藏匿于萬千銀杏葉中的,活生生的蝴蝶。
他慘白的臉上浮現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