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瞳孔在隱隱顫抖。
由于這里的動靜實在太大,士兵們漸漸聚集了過來。
他們抬起頭,凝視著這只畸形巨大的他維怪物。樓房、高臺、小巷、街道……盡管大部分居民仍然害怕地躲在樓房里,拿起武器的戰士卻已經數以萬計。
他們有些人還穿著地牢的囚服,有些人盔甲都破損了,有些人甚至光著膀子站在暴雨中。
寒雨與血泊交雜,墨黑濃云擠壓著蒼穹之上的猩紅眼睛,城邦像沉入了黑紅色的夢境。
“嗡嗡嗡嗡——”
猩紅的他維怪物依然護著大廈,它的六對尖銳刀鋒刮擦著,一大波機械人從中央政要大廈里冒了出來。
士兵們此起彼伏地大呼著“保護長官”。他們像一枚堅不可摧的環形鐵網,將最中央的蘇明安等人牢牢護住。
人心開始向蘇明安靠攏。
當少女的聲音插入這場世界直播,當她聲嘶力竭地為真正的城主澄清,人們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勁。
“……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渲染力和口才,你就是這樣征服你的那些跟隨者的?”神明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單調的話語說服不了任何人,唯有一致的理想與利益能讓他們同行。”蘇明安說。
神明聞言低笑:“一致的理想?比如世界游戲,人類集齊全部積分進度條的理想?”
蘇明安倏然抬頭,盯著大廈之上那道神明的身影。
神明說:“蘇明安,如果我能替代你完成這些呢?你愿意留下來嗎?”
蘇明安果斷拒絕:“不可能。”
神明卻笑了,下一刻,他的低語傳入蘇明安一個人的耳朵:“如果是真正的阿克托這樣問你,你是不是就會同意?我看你那樣喜歡他。”
蘇明安眼神微動,片刻后,他聲音壓低了稍許:“你如何比得上阿克托?”
聞言,神明卻像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笑話,盡管看不清神明的表情,蘇明安卻能從語聲里聽出他的嘲弄。
“我比不上阿克托?哈哈哈哈……”神明捂住了臉,笑聲清亮:“好吧,這是我這些年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我想就算廢墟世界毀滅了,就算你死在這里,我也會細細回味的。”
蘇明安微蹙眉頭,他握住了亞爾曼之劍的劍柄。
“蘇明安,我們護送你進入大廈!”山田町一湊了上來,他的身后是維奧萊特、澈·凱爾斯蒂亞、日暮生與夕等人。
此時,唯有打入大廈才能真正威脅到神明。神明的手段并不多了,無論是情感共鳴陷阱還是信仰陷阱,都已經被蘇明安擊破。
剩余的三百來名玩家齊刷刷地跟上了步伐,護送蘇明安這種陣營首領有貢獻值,他們會拼死一戰。
“你先控制,我們隨后補刀!”日暮生邊跑邊說。
蘇明安點頭。
一瞬間,猩紅的天平色澤于蘇明安手背閃爍,仿佛有一道血色光環滲透了出去,這些密集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機械軍——在這一刻被天平所壓制,一齊停在了原地。
就是這個瞬間!
“放!”
維奧萊特高昂的聲音劃破冰雨,頃刻間,箭矢、能量波、火球、冰刃……眼花繚亂的特效在沉寂的夜色中霹靂狂閃。沖擊波像浪花一樣膨脹,帶出的炙熱氣浪掀飛了一地碎玻璃和子彈殼,連著擋在前面的機械軍都被掀翻、撕裂!
足足四十來只召喚獸從玩家群中撲出,雄獅、棕熊、獵豹、蒼鷹……它們的皮毛如鎧甲一般堅實,爪子比槍鐵更為鋒利,一爪之下,金屬碎片紛飛而起!
蘇明安的“審判”技能本就是強制控制效果,而“控制傷害”bo很容易打出暴擊,密密麻麻的血紅數字飆升而起,機械軍就像扭曲的螞蟻群,傾覆在這場雨中。
長風仿佛遍及了整座城邦。
系統面板上的擊殺信息猶如瀑布,唰啦啦地刷出了上百條!
“嗡嗡嗡——”
他維生物的怒吼響起。
“唰!”
六對刀鋒倏然向蘇明安斬去,發出滾雷一般的聲音,連周邊的空氣都被吸走而稀薄。
“擋!”維奧萊特見此高呼。
“咣——咣——咣——咣!”
一連清脆的聲響像是密集的鼓點,超過兩百名玩家們紛紛抬手,作出防御的手勢,撐起一道道防御罩,它們由于屬性不一而呈現出各色光采,就像玩家們為蘇明安架起了一座堅實的彩虹橋。
七彩的光芒之下,蘇明安的瞳孔好似也反射出相似的色澤,那是浸潤了一整個世界的情感,復雜程度遠超這些色彩的繁雜。
此時,耳邊的所有聲音好像都消失了,左上角的視野欄里,無數道提示瘋狂跳動!
與普拉亞海妖攻城不同,這一次玩家普遍實力不俗,戰力值都在10001500左右,在他們的加護之下,蘇明安爆發出了極強的實力。
“嘣——!”
他維生物的刀鋒斬落,蘇明安早在防御罩全部破損之前就沖了出去,逼近了這只巨型螳螂的腹部。
他的身后,傳來玩家的一陣陣驚呼——他維生物的戰力畢竟足足有4500點,這一刀下來,斬出的動靜如同地動山搖,整條白石街道盡皆變成了粉末,細碎的白色石屑像雪花一樣飄揚。
“轟——轟——轟!!”
蘇明安已經幾乎與螳螂零距離。
明狀態的劍術專精帶動著他的手臂與腰身,以最合適的角度向螳螂腹部斬去,“弱點洞悉”技能給他精準標出了暴擊的位置,一聲尖銳鳴響之后,綠色的血液噴射而出。
他維生物頭上的血條頓時下滑3,由于蘇明安是在越級挑戰,這一劍的傷害并不嚇人。但若是換作其他玩家,怕是只能打出十幾二十點的數值。
他換成左手的琥珀之刀,又是一刀!
螳螂的腹部略微膨脹,明顯要爆發出什么恐怖的攻擊。蘇明安立刻空間位移閃開。
“轟——轟——轟!!”
猶如一柄重錘從天際而落,以螳螂為中心,周圍炸出了大片大片的漆黑深坑,玩家終于開始出現傷亡。
蘇明安落在一柄路燈上,手臂一動,甩開劍身上碧綠的血。他知道這會是一場苦戰,螳螂的血條太厚了。而他的位移次數有限,被砸中一下就很難幸免。
“嘩啦啦——”宛如透明水母在空中游離,紫級武器出現在他的身后,這個越級挑戰的高攻神器能幫他壓下螳螂的血線。
但在這時,本應乘勝追擊的螳螂卻停了下來,沒有理會那些到處亂跑的玩家。
它的腹部鼓了股,黑溜溜的眼睛瞪了瞪,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發出細微的聲音。
“……蘇,明安。”
它看向路燈上的蘇明安,發出嘶啞的鳴叫,卻遲遲沒有發出下一步攻擊,好像在與自己的身體本能作斗爭。
——這只怪物居然有意識。
蘇明安微微一怔。他一直很奇怪,這種4500戰力的怪物是怎么培養出來的,看這情況,很可能是由人類轉化。
“蘇……明安。”螳螂又喚了他一聲。
“北利瑟爾?”蘇明安終于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北利瑟爾了,之前他有派人去保護北利瑟爾所在的山谷,卻發現山谷的位置突然空無一人。他以為北利瑟爾是離開了山谷……
就在這時,螳螂突然伸出兩片刀鋒,速度快如閃電,一瞬間夾住了蘇明安的身體,把他從窗口拖進了大廈。
“蘇明安!”
“長官!”
外圍的人們發出驚呼,立刻緊跟著沖入了大廈。
漆黑的信號塔里,黑發的少女垂著頭。
她抱著手里銀色六芒星手槍,像抱著一個毛絨玩具,縮在角落里,好像這樣就能給予她溫暖與力量。
“好冷啊……”
今夜事發突然,她只穿了一身粉色小熊睡衣,單薄到露出手腕處青青紫紫的家暴掐痕。
她盯著眼前的黑暗,樓下依舊傳來金屬砸門聲和信號塔塔主粗暴的喝罵聲。讓她想到了無數個她爸爸砸門而入的寒夜。
“小眉!你個狗娘養的,給老子下來!”
“娘的,今天老子非要把你拉出去打死不可!”
塔主罵罵咧咧,他屁股底下這個位置是當今城主給的,他才不管什么真假城主,沒了這個鐵飯碗,他的一大家子都要去喝西北風。現在只有懲罰這個小娘皮才能讓他將功贖罪。
“轟——轟——轟!!”
刺耳的砸門聲越靠越近,最底下的鐵門已經被砸開。
機械噪音在小眉的耳邊無限放大,夾雜著銳利的崩壞聲,從身體里傳來壓制本能的恐懼。她渺小的身軀背后,是玻璃窗外無盡的天幕,像一口碗把她扣住,孤單又絕望。
“……”她抱緊了自己。
漆黑的信號塔如同一座墓碑,壓住了她的所有喘息。
她的人生一直殘忍而孤獨,人性最不堪的一面始終伴隨著她。她沒有別的女孩出生時就擁有的母愛與溫暖。就像一個被物化的金錢交易工具,除了身體以外什么都沒有,也不配擁有干凈而純質的靈魂。
坐在這寒冷的信號塔,她想起童年時有天夜里她躲在墻角邊讀書,冷到手腳青紫,那時她多么幻想自己能有一個獨立自主的人生,能進城有一份正當工作。結果醉醺醺回來的酒鬼爸爸打碎了她的一切,撕掉了她的書本,把她推入了最骯臟的地界。
她的噩夢好像從來沒有結束過。
離開了邊緣區,又陷入了工作冷暴力的漩渦,好像她生來就帶有原罪。
“咔——噠。”細微的聲響傳出,她抬起頭,發現直播屏幕已經變得空蕩蕩,蘇明安和神明都不見了,鏡頭里只有城邦的俯瞰景象。信號權回到了她的這里。
……他們是去決戰了嗎?
……那這里是不是不需要她了?
她顫抖地站起身,看向窗戶外面,高懸于蒼穹之上的那對猩紅色眼睛。
……不行,她還不能離開這里,她現在是唯一能向外界傳遞消息的人。
這世界上,依然會有人抬頭看向那雙眼睛,只要能多勸說幾句,她就能多救下一個人,制止他們被他維入侵。
她扶穩了身邊顫抖的收音器,哆哆嗦嗦地張開嘴唇。
他能看到她的努力嗎?
他能……記住那么渺小的她嗎?
比起聰慧至極的維奧萊特,比起一直與他并肩作戰的夕,比起愛與死都轟轟烈烈的特雷蒂亞,比起指揮戰場的殺毒程序蘇小碧……
性情極度不討人喜歡的她。
軟弱到令人痛恨的她。
卑微到總要被人拯救的她。
連殺雞都害怕的她。
最平凡最普通的她。
“如果這是一場童話。”她一邊發抖,一邊想著:
“我會是被白馬王子拯救的灰姑娘,還是一只用鮮血染紅玫瑰的夜鶯?”
“咔噠”。
直播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