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夕陽之間,蘇明安躺在床上,做了一個夢。
朦朧的夢中,他的視野不甚清晰。
他隱約望見一間實驗室。純白色的艙體由各色精密儀器構成,交疊成有序的布置。
一名黑發灰眸的男人,靜靜坐在棺木似的艙體旁邊,手指撫摸著艙位的表面。他的體型過瘦,脊椎的痕跡透過純白襯衫幾乎清晰可見,指骨更是泛著一層病態的白色光澤。
“阿克托——當你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三十年后醒來,你大概率就不再是自己,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門外,一名穿著白大褂的黑發女人走近,擔憂道。
“嗯。”阿克托應了一聲。
“我不希望你這樣做。”女人說。
她坐在他的旁邊,凝視著他的眼睛:“我們好不容易結束了世紀災變,人類還需要你。亞撒,我還等你教我……”
阿克托輕輕推開她。
他的手臂蒼白如死人一般,瘦得像一根枯木,女人感覺自己被這一下咯得疼。
“必須這樣做。”阿克托說:“與神明般的對賭,我們需要竭盡全力。人類太過渺小,如同野草,哪怕有了世紀災變后的文明之源,我們依然像是螞蟻——如果想要保存我們的世界,我需要這樣做。”
“你總是這樣。”女人說:“我從來都勸不了你。”
阿克托笑了聲,躺進了艙體。
他躺得筆直,各色管子上了他,像鐵鏈般“咔噠”一聲鎖住了他纖瘦的皮包骨。
“只能希望來客是個不錯的人。”阿克托微微閉目,嘴角勾起:
“但不管是誰,都一樣。”
蘇明安倏地驚醒。
他從床上坐起,看了眼系統時間,他睡了一個小時。
……他為什么會夢見阿克托?
“叮咚!”
系統提示聲響起。
蘇明安走下床,血色的夕陽迎上他的臉。
這段記憶信息量不是特別大——阿克托知曉后來會附體一個異界來客。
只是,阿克托口中的“與對賭”,是什么意思?
“咔噠。”
他聽到門外一聲脆響,他開門,正巧望見捧著牛奶的緋絲。
“領主,您睡醒了?”緋絲眼前一亮:“喝點熱牛奶吧。你這個年紀,喝點牛奶有助長高。”
蘇明安現在的外表年齡起碼有二十,緋絲卻像關照小孩子一樣待他。
或者說,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由于性格使然,懷著一股與年齡格格不入的母愛。
“我不喝牛奶。”蘇明安欲合上門,緋絲卻連忙說:“哎,領主,介意我進去說幾句話嗎?”
蘇明安側身,讓她進來。
“領主,我看得出來,特雷蒂亞喜歡你。”緋絲一進門,就說了這么一句。
“所以?”
“這個時代,按照慣例,要根據雙方的資源享有量配比伴侶。只有資源量水平相當的人,才適合在一起養育下一代。”緋絲說:“你們也算門當戶對,特雷蒂亞雖然不及你,卻也是這三十年來阻止人類內斗的巔峰力量,自身也享有豐沛的資源,我覺得你們可以……”
“好了出去。”
蘇明安毫不客氣地把來牽紅線的緋絲趕了出去,他懷疑緋絲是特雷蒂亞派來的紅娘。
“嘭!”地一聲,房門關閉。
緋絲卻鍥而不舍地敲門:“領主,我話還沒說完呢。”
蘇明安一陣頭痛——根據之前的信息,阿克托會叫這個人“媽媽”。緋絲明明是個二十五歲的活潑大姑娘,這“媽媽”是怎么叫出口的?
他開門。緋絲將牛奶遞給他:“領主,好歹喝點吧,牛奶是稀罕貨,大家特地省給你的。”
“你喝吧。”蘇明安拒絕,他還不至于珍惜一瓶牛奶。
“怎么?還怕大家給你下毒嗎?”一頭黑發的小孩曜文冷不丁地走過。
“曜文,怎么說話的!”緋絲訓斥。
“哼。”曜文偏過頭:“他不喝就把牛奶拿走吧,大家可都沒得喝。”
或許是孩童的爭寵天性作祟,看到他的媽媽一直關心阿克托,曜文不高興了。
“媽媽,你喝了吧。”曜文說:“如果把牛奶送回去,大家又要推來推去了。”
緋絲看了蘇明安一眼:“那,那我喝了。領主,您不喝真可惜了,這可是大家特地準備給您的……”
她仰脖,將牛奶一飲而盡。
蘇明安靠在門邊,打開面板,打算看看領域發展得怎么樣了。
可他剛打開界面,就聽到“啪!”地一聲,玻璃瓶碎裂的聲音。
他轉頭,緋絲的嘴角正淌下鮮紅的血,她怔然地盯著玻璃杯,嘴唇張了張,卻只能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
她腿腳一軟,身形歪斜,倒在地上。
“緋絲媽媽——!”曜文嚇壞了。
“有……”緋絲的手往前伸著,嘴角的血越積越多:“有毒……有人要害領主……”
她眼中的光采一點一點逝去,全身不自然地痙攣。
曜文立刻撒開小短腿去喊人。蘇明安扛起緋絲,沖向附近的醫療室,將她放在床上。
他迅速翻找柜子配置解毒劑,卻聽見手術臺上緋絲微弱的聲音。
“領主……領主……”
蘇明安微皺眉頭,看了眼緋絲的情況,毒已經入了心脈。
那個下毒的人,是真的想害死他,卻意外讓緋絲做了替死鬼。
緋絲伸出手,扣住他的手腕,蒼白的唇邊不斷涌出血。她的眼睛牢牢盯著他,臉上滿是悲傷。
在這個世界,死亡來得太過令人猝不及防。
“領主……”
“以后,別喝任何人遞過來的東西……”
“我,我愛……”
她閉上眼。
“嘭!”“嘭!”醫療室的門被推開,人們驚愕地立在門口,卻只能看見白光繚繞而起的畫面。
手術臺上的紅發女人,一點一點,從頭到腳,化作燦爛的光采升空,消失。甚至在白光之中,還夾雜著微弱的血光。
“媽媽……”曜文一聲悲鳴,跪倒在地。
蘇明安沒有動,他冷然地盯著這群人。
從血光中可以看出,緋絲得了缺失病,她的死是必然,今日的中毒只是提前了她的死期,她為他擋了一次毒。
——那么,究竟是誰,往牛奶里下了毒?
他撿起手術臺上緋絲留下的貝殼項鏈,交到曜文手心。
“領主!”夏晟等人及時趕到,望見這白光血光交加的一幕,皆是愣住。
“查。誰碰過那瓶牛奶。”蘇明安淡淡道。
他離開醫療處。
現在是系統時間傍晚五點半,他不打算繼續睡覺,一個小時睡夠了。
他原以為目前十一區群眾的忠誠度已經達標,沒想到還是有想殺死他的人,看來傳教事業迫在眉睫。
他走上天臺,調試直播設備。
接下來的四個小時,他不斷進行直播,以推進對神明信仰的奪取工作。神明陣營阻擋不了希可無孔不入的滲透,每個電子設備都能傳出他的聲音。
他發現只要他在說話,傳教光環的蠱惑程度就能加深,并不拘于講述的內容。
于是,大道理講膩了的他,開始講各種故事——他必須要維持群眾對直播的興趣和注意力,不能讓人們感到厭煩。
他發現,人們好像對有激情的冒險故事格外感興趣。
于是,他以自身為主角,就地取材,講述世界游戲發生的故事,打算從第一世界末世,講到第八世界穹地,呈一個連載制。
這樣一來,不少人聽了一遍還會繼續聽,不斷鞏固記憶。
天色入夜,他靠在椅背上,天臺的錄像設備已經開始結冰,今日的直播結束了。
他看了眼陣營貢獻值:12209點。
他直播講故事,是在掠奪神明的信仰,讓人們轉而信仰他,這比擊殺異獸還具有戰略意義,貢獻值漲得飛快。
他沐浴滿天星光,走下樓。
附近的檐角掛上了白布,由于緋絲沒有留下尸體,只能建衣冠冢。她死得幾乎悄無聲息,如果不是被卷入了投毒事件,沒有人會記得她的名字。
蘇明安走入夏晟等人所在的建筑,剛推門,就感受到極其壓抑的氣氛。
一個青年被五花大綁押在地上,數十人聚在這里,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領主,查出來,是這個人下的毒。他叫徽特,一名普通烽火成員,平時沒什么奇怪的地方,誰也沒想到他會給您投毒。”夏晟押著五花大綁的青年,壓著青年往前磕頭。
“叩。”地一聲,青年額頭觸地,發出清脆一聲,磕出了血。
蘇明安坐在青年面前的椅子上,等著青年滿臉是血地抬起頭。
“為什么給我投毒?”蘇明安淡淡問。
“我只是想活下去!”徽特咬牙:“只有你死了,我們才能重新回歸神明陣營——再這樣下去,我們全都會被你帶向死亡!”
“嗯。”蘇明安應了一聲:“十一區不需要叛徒。夏晟,處決他。”
徽特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領主連問他一句“為什么這樣想”都沒有,直接就要殺他。
他都在這等了四個小時了,專程等著應對領主的質問,再說出個“人類必輸”的一二三原因來,結果領主一來就要殺他?
“砰”地一聲,夏晟的槍口噴吐出火焰,子彈洞穿徽特的額頭。
徽特倒在地上,尸體很快被人拉走。
蘇明安眼神冷淡。
他已經厭倦了和背叛者論道,不需要的人就直接殺,他與投靠他維的人沒什么好聊的。
“如果我們要和神明對抗,大部分人成為內奸,確實是正常情況。”旁邊的絲塔茜輕聲說:“畢竟,我們聚集地的規模太還小了,人們不信任我們……”
“光有一個名叫十一區的聚集地是不行的。”蘇明安抬眼:“森,這片區域以前叫什么?我們建城吧。”
他先前便在這里看到了廢棄的大型工廠和游樂園,十一區之前應當是城市,只是經歷了災變才會縮減為混亂的聚集地。
“這座城市以前叫……”森頓了片刻:“末日城。”
這一刻,蘇明安感受到了某種名為“歷史”的巧合性,像是有時間河流從他周圍流逝而過。
“好。”蘇明安說:“反抗十城,爭取自由與解放的末日城——我們建城,就叫末日城。”
“叮咚!”
領域面板最上方,原本的“領域名稱:烽火/十一區”,自動更改為了“末日城”。
他的眼中閃過思索。
凱烏斯塔……到底是什么?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讓他體驗一遍已經發生過的歷史嗎?
剛剛那個夢……
血色夕陽照拂而下。
霖光身后,上百條軟管微微發亮,隱約有血色于其中流動。
他一路往上走,到達最上層——這里是一處純白的圓盤天臺。天臺中央,光暈聚集之處,一本紅殼子的硬皮書本靜靜鑲嵌在中控臺間。
他深吸一口氣,五指并攏,手掌搭在書上。
“神明。”他語聲低微:“我該怎么做?”
身為最強大的代行者,他擁有直接溝通神明的能力。
恍若有隱晦的低語在周圍縈繞,片刻后,他的耳邊聽到了一聲溫和的男聲:
“你們為什么對他這么感興趣?”霖光說。
他的周圍靜寂了片刻。
神明說。
“這么想要世界之源,看來你們的世界也快毀滅了吧。”霖光說:“如果我非要殺死他呢?誰也別想拿到世界之源,大家一起死。”
神明低低笑了。
那聲音更顯溫和,像是輕附在耳邊呢喃。
語聲止息。
霖光握緊了拳,眼里那污泥般的晦暗愈發嚴重。
“你能跨越一個世界的距離和我們低語,確實有本事。”霖光盯著書本:“但當你正式侵入我們世界的那一刻……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砰地一聲,將書掃在地上,血紅的書頁翩亂飛舞,如同一只只鮮紅蝴蝶。
“文明和種族之爭從來殘酷。敗者世界毀滅,所有生靈全部死亡,或淪為行尸走肉。”他說:
“但勝利的一方——絕對是我們的這個世界,你想侵入,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