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熱粥的香氣。
人們頭戴氈帽,身負槍支,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很多人今天都有出城的危險任務。
蘇明安在凌晨六點醒來,正巧遇上了一大幫吃早餐的人。
“路維斯,你穿這么少,是不覺得冷嗎?”一個粉頭發的女孩,叫絲塔茜。她好奇地盯著一身白大褂的蘇明安。
其他人聽見動靜,紛紛看了過來。
“不冷。”蘇明安搖頭。
他掠過人們,向外走。
不遠處,一名藍發青年走了過來。隔著熱粥的霧氣,蘇明安和他的視線對上。
“沒想到你也在烽火庇護所,路維斯,我們一起出去吧。”藍發青年動作自然地搭上蘇明安的肩:“走吧。”
蘇明安認出了藍發青年是誰,能做這種勾肩搭背的親密動作,無外乎是他的幾個玩家隊友,最有可能的就是路。
他們走出庇護所,外邊的黃土路有些凹凸不平,道路寬闊,可供三輛大卡車并行。卡車呼嘯而過,擠著全副武裝的傭兵。
房屋下掛著一些紅燈籠,店面賣著一些小麥種、土豆、鹽、糖之類的必需品。
“接下來還差四個隊友。”路說:“諾爾他……暫時找不到了,只能找找呂樹,山田和露娜。”
“嗯。”
“最近這里要過節了,好像是叫什么‘福緣節’,大家都在采買。”路說。
他望向街區,這里的文化和龍國有些相似,福緣節很像春節,街道不少的地方掛著類似燈籠的裝飾物,有人在曬咸肉香腸之類的干貨。
“那挺巧的,主神世界的時間也快過年了。”蘇明安說。
這幾天,他看到觀眾一直在說過年的話題,由于這是人類在世界游戲中的第一次跨年,他們感到非常新奇。
如今蘇明安的身邊,諾爾被他維入侵,沒有參與凱烏斯塔。呂樹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凱烏斯塔的哪個角落。玥玥……她作為戰團的洛·凱爾斯蒂亞,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的“茜伯爾的尋蹤羅盤”道具,在一個副本中只能定位三人,現在已經定位了兩個人,董安安和霖光,還有一個位置他必須空著,防止意外發生,沒有位置留給隊友。
他信任的人,現在一個都不在身邊。
“給。”突然,一只手伸來。
蘇明安側頭,看見路正溫和笑著。路的掌心躺著一枚紫色包裝的橢圓形糖果。
“我的妹妹很喜歡你,讓我給你帶了澳洲的小零食。”路說:“據說,甜食能讓人心情變好。她要是看到了你吃了她的糖果,一定很開心。”
作為唯一能和觀眾打成一片的榜前玩家,路被譽為“最不受輿論風波影響”的人物,無論是情商,話術還是親和力都相當高。
“謝謝。”蘇明安說。
他將糖果放進口袋,但沒有吃。他不會,再吃任何人遞過來的食物了。
路也不在意,只是舉起了——手里的攝影機。
凱烏斯塔有一些支線任務,完成可以獲得貢獻值。路接了一個拍攝npc,記錄npc行動和事件的支線任務。
“蘇明安,你可以在這等我一會嗎?”路說:“我的任務是進行一個采訪,很快的。”
“好。”蘇明安說。
現在是凱烏斯塔的初期,以收集信息為主。他沒有收到任何系統提示,還沒到重大事件發生的時間點。
他還沒決定好,要如何還原歷史上阿克托的行動。
……他該如何發起黎明之戰?
這場長達四十年,爭取自由和解放的,被銘刻在史書上的史詩級戰爭,那群敬仰他如神明的人們——他該如何引領?
路舉起了攝像機,朝著一處普通的店面走去。
一家售賣紙花和紅燈籠的店面里,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奶奶。
她的手很巧,一只只鮮紅的千紙鶴和小紙人,被她一雙滿是厚繭的手疊出。她神情專注,像一個古鎮里的匠人。
蘇明安在外面等著,路走了進去,給老奶奶遞糖,老奶奶笑著在攝像機前說了幾句,又握著路的手連連叮囑。過了一會,路才走了出來。
“久等了,蘇明安。”路說。他的手上提著一盞漂亮的紙燈籠,鮮紅的,就像太陽一般。
蘇明安對老奶奶的事不感興趣,沒有過多詢問的意思。
他們繼續在街道上行走,片刻后,路主動出聲:
“那個老奶奶的女兒,之前被神明陣營強制征兵,強制聽取神明低語。”
蘇明安微微側頭。
路的眼神悠遠:
“老奶奶的女兒死于病,死前肚子里還懷著她的外孫。”
“女兒將孩子生了下來,但那個孩子天生也是缺陷的。最終,老奶奶迫不得已,親手殺死了那個孩子。”
“然后……老奶奶就瘋了。”
“她只記得怎么疊紙花,怎么疊千紙鶴,她整日整夜疊各種小玩意。因為這些東西,她以前經常會疊給她懷孕的女兒玩。”
“她只會對給她糖的人有反應,因為女兒懷孕前最喜歡吃糖。所以,她剛剛握著我的手,一直叫我‘女兒,女兒’。”
“我的攝像機,就想記錄這樣的故事。我是為了揭露神明陣營圣裁所的殘暴,才來收集素材。”
“我想走一個‘新聞輿論家’的道路。既然這里有媒體、有直播,我想在保護當事人安全的前提下,把這些神明陣營做的殘暴的事情傳遞出去。這樣,就算不戰斗,我的陣營貢獻值也不會少。”
蘇明安聽著,不說話。
路的思路很清晰。
只是,這樣一來,路就和神明陣營完全對立。一旦自由陣營戰敗,路絕對討不了好。
“——所以,你明白我和你說這些的目的了嗎?”路突然說。
他盯著蘇明安,雖然是柔和的眼型,此時卻顯得堅定。
“嗯。”蘇明安說:“你想讓我作為亞撒·阿克托,開啟黎明之戰,不想讓我作為路維斯旁觀下去了,對嗎?”
這種悲劇的事情,在這種背景下只會越來越多,永無止境。
“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附身阿克托。”路說:“只能說明,如果有一個人可以拯救這些人,你是最適合的。
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讓你看見這些事。哪怕你之后選擇繼續成為路維斯,我也尊重你。畢竟,你擁有遠超時代的機械技術,這足以讓你獲得不錯的貢獻值,沒必要走最危險的路。”
“……”蘇明安沒說話。
他們走過一間畫室,里面有一些小孩子,正在畫紙上涂鴉青山綠水——那是世紀災變前的景致。
盡管不記得世紀災變發生了什么,所有人卻能隱約記得,那個時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時代。
他們會像秋離一樣,對那個時代,有隱秘而真切的向往,盡全力還原那個不為人知的過去。
蘇明安收回視線。
他的眼神悠遠。
“——快跑,圣裁所的人來了!”
忽然,前方要出城的人們,像逃命似的逃了回來。
聽見“圣裁所”三個字,路神情一緊,他拉著蘇明安,鉆進了一旁的房屋間隙里。
圣裁所是神明陣營的最大審判機構,是只屬于霖光的強大武裝力量,能夠肆意處決居民。
窄小的墻壁間隙里,只有一些堆積的木架和炭火。蘇明安緊貼著墻面,望著外邊的景象。
逃竄的人流中,蘇明安望見了一個不慌不忙的身影。
——那是一個行走在鋼鐵之中的人。
白發的青年走在鋼鐵所鑄的機械中間,俊美無鑄的面容透著溫暖的血色,卻像融入了機械軍之中。
白發青年的長袍被風吹起,眼中再無夜晚和蘇明安散步時的柔情,面對逃竄的人們,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懷疑這里有違抗神明者——去,挨家挨戶搜。”
他身后,雙目血紅的機械軍收到命令,竄了出去。
機械軍闖入人們的家中,搜查他們家中的物品,一旦有被判定為“瀆神”的物品,人就會被拖出去,綁起來。
至于這個具體的判定標準,誰也不知道。這簡直像……一場毫無標準的大屠殺,單純為了減少人口而產生。
人們被押往廣場,像一只只等待宰殺的豬羊。而那宛如神明般——裁決人們生命的代行者霖光。他站在高臺上,朝著負責行刑的機械軍示意。
那雙冷淡到了極致的眼里,含著根本不似人類的感情。
就宛如……測量之城的一樣。
“砰!”
槍聲響起,血花濺出。
廣場中心,一個居民搖搖晃晃倒下,像一桿被推倒的旗幟。其余的所有人,皆是一抖。他們閉著眼,咬著牙,抱緊身邊的人。
……有多少人能幸存?霖光這次又要毫無理由地屠殺多少人?
大多數居住在十一區的人,都是零散的流浪者,沒有統一的集體,他們面對霖光的屠殺,根本無法反抗。
“砰!”
又是一聲槍響。
“砰!”
然后又是一聲。
敢反抗的人,被霖光強大的“源”制住。他們趴在地上嗚咽,被強大的重壓榨成了一團血糊。
數名肩佩圣裁所徽章的人站在霖光身后,冷漠地看著這一幕。
鮮血流淌而開。
死去者身上的源,沒有飄向開槍者,而是統一地——灌入到了霖光的手上,像鉆入了他的體內。
在霖光的手背越來越亮,亮到一定程度后,他冷淡地看著這群匍匐的羔羊一眼,轉身離去。
槍聲停了。
除了血泊,廣場連一具尸體都沒能留下。只剩下幸存者低低的哭聲,和失去親人者悲戚的嘶吼。
“為什么……”
“為什么世界會變成這樣……”
低低的哭聲,滲透入這片滿是鮮血的大地。
蘇明安看著這一幕。
他知道這只是一段重演的歷史。
既然這期間有回歸測量之城的休息時間,就說明凱烏斯塔呈現的景象只是虛假的。他做什么,都無法改變歷史上已經發生的事。
他心緒平靜,轉頭——突然看見不遠處中央廣場的行刑處,沖天而起的大火。有人在遭受火刑。
行刑臺上,燃燒的十字架上,掛著一個被燒成焦糊的人影。
被處刑者已經死去,火焰燒穿了他的軀體,燒化了他的皮膚和骨骼,他掛在架子上,一動不動。
圍觀的人群中,一個年輕的紅發女人捂住孩子的眼睛。
“為什么——為什么他們要燒死爸爸!為什么!爸爸做錯了什么,不就是……沒有按時完成每日祈禱。為什么我們非要聽從那些無法現身的神明……”孩子哭鬧。
“噓——”女人聽了,捂住孩子的嘴:“曜文,安靜,當心被聽到……”
片刻后,她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吻。
“你的爸爸走了,他去沒有亂流的世界享樂了……”年輕的女人輕聲低語:“以后,我就是你的媽媽,好嗎?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緋絲,或者叫我緋絲媽媽……”
幼小的孩子哭得臉上一塌糊涂。他的眼中滿是不知所措。
他不明白世界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地對他,為什么非要把一個活人活生生地燒死。
……就為了所謂的神明嗎?
……神明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偏要聆聽他們的低語?
圍觀的人群注視著這一幕,但無人敢上前安慰。他們麻木地離開此地。
只剩下紅發的年輕女人和小孩緊緊相擁,像末日之中再可憐不過的一對母子。
灼燒至幾乎鋪蓋天空的烈火,和那十字架上焦黑的身影,屹立在他們身后,像一桿鮮紅色的旗幟。
“……誰來,救救我們。”小孩痛哭流涕。
“求求了。”
“有誰能……救救我們。”
旗幟飄起,融化在漫天血紅的日光中,
像與烈火共生。
蘇明安轉身。
火光描摹著他的容顏,映照在他深灰色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