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口氣洪亮悠長,五里地內飛鳥亂飛向天,野獸驚散四逃。
及至胸中再無堵塞之感,項羽暢快吸了口氣,收回昂起的腦袋。
目之所及,皆是崇拜狂熱之眼神,皆是雙膝跪地之親人。
「真乃霸王之姿!」
不知跪著的人群中誰說了一句,隨后,一聲聲霸王接二連三的響起。
「霸王!」
「霸王!」
「霸王!」
項羽很歡喜,但又有些臊,類似年節時候在親朋好友前表演個節目,獲得滿堂彩的感覺。
他臉龐微紅,也只有這時才能看出少年模樣,一個個去拉族人。
「這是作甚?叔父伯父你們快起來,快快換上張楚甲胄,我們去下彭城!」
正是下午,陽光高照。
尚未及冠的項羽,不借天時,不借地利,只憑一己之勇和敏銳的戰場嗅覺,以八千子弟兵破名將王廖所統領的張楚五萬兵。
此時張楚士卒已不是最開始拿著農具,半裸著身體,瘦骨嶙峋的農民,而是有著制式青銅武器以及簡陋甲胄的正規軍。
尤其在名將王廖加入張楚以后,帶來優良訓練士卒方式,張楚士卒拋去外物影響,論單兵素質,僅遜有底蘊的楚國、齊國一籌。
任誰知道這場剛剛發生的戰役,聽到八千楚軍山呼霸王,都會咂舌稱贊項羽之神勇。
項羽領著子弟兵,子弟兵押著張楚降卒,合計三萬四千余眾,皆外披掛張楚甲胄,一起向著彭城進發。
行至三十三里,一條長有三丈長,異常高大的斑斕黑虎橫亙在大道之上,映襯得跨坐在其背上的本應高大魁梧的黑臉壯漢都顯得有些小巧。
楚軍前卒趕在項羽之前上去橫槍問話,黑臉壯漢未有驕縱之情,很是認真得自我介紹道:
「吾乃終南山練氣士趙公明,此行是為彭城百姓。」
趙公明轉頭,視線從前卒臉上移動到項羽臉上,抱拳微拜。
「請將軍放過彭城百姓。」
在沒用望氣術的趙公明眼中,眼前的項羽年紀雖小,但那一身的血紅色殺氣煞氣簡直凝如實質,像是一片汪洋般,涵蓋了身后所有士卒。
而且這汪洋具備同化屬性,所有被感染的士卒盡是振奮、狂熱、嗜殺、躁動。
「好神駿的猛虎,該我所有。」
項羽那雙眸子從黑虎出現開始,就沒有偏離一星半點。
他雙腿輕夾馬腹,胯下在戰場沖鋒縱橫的踏雪烏騅卻原地原地踏步,不敢向前,甚至被那黑虎掃過一眼后有倒退趨勢。
「騅不前兮可奈何。」
身上沾染的血液已然粘稠的項羽感嘆一句,跳下馬,扛著長槍,要所有楚軍駐足等候,獨自走上前去。
他站在四肢著地的黑虎面前,仰頭只能看到黑虎的下頜。
近距離觀賞,黑虎毛發烏黑亮麗,線條流暢,更為他所喜。
「你是張楚的人?」
項羽仰脖問趙公明,神態舉止都滿是輕蔑。
剛剛以八千破張楚五萬的項羽,對張楚的人和物統統看不上眼。
「這頭猛虎留下,你可以逃命去了,我不殺你。」
趙公明眼神渙散,眼中人像立刻全部迷蒙,赫然是用了望氣術。
那在黑虎下有成年人壯碩,少年人聲音的男子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繚繞著火焰的鳥足!
趙公明頭顱上抬,順著鳥足向上看去,目之極盡是一頭血紅色的凰鳥。沒有瞳孔,兩只眸子各有兩團焰火,毫無感情地看著他,如神如靈。
「還不滾下來!」
血色凰鳥鳥喙開合,不耐煩的聲音在趙公明耳中回響個不停,如同加了混響。
趙公明心臟霎時劇烈疼痛,他卻無動于衷,面不改色,似乎早已預料到了。
明明看到的血色凰鳥為血紅色火焰所包裹,趙公明卻如同被封在萬載玄冰之中,眉毛、胡須都開始掛上白霜。
神仙家,修長生不死,探尋天地之奧妙,精擅諸多延年益壽的術法。
這一門少在世間行走,不為常人所知的小家,練到越精深處,對自身的禍事越發敏銳,尤其是死亡,最會趨吉避兇。
心臟,身體之能源,痛楚越劇烈,越危險。
活人溫身,死人冷身,身體發冷越盛,距離死亡越近。
趙公明知道,再不走,這次兇多吉少。
他眼神恢復清明,那高有三丈的血色凰鳥消失不見,仿若幻覺。
黑臉大漢重新低下頭,從黑虎身上跳下,落地不起塵埃,舉重若輕,對上項羽四個閃爍著死亡氣息的瞳孔。
「將軍愿放過公明一人,當也愿放過彭城百姓。」
看到趙公明高深身手的項羽立刻意識到,眼前這個黑臉大漢,很強,比他的桓楚叔要強太多。
年幼的項羽內力比同齡人高得多,但其實放在高手眼中只是好過于無。是以雖然其戰力極高,但無法像江湖高手那般感受生氣,判斷實力。
項羽能縱橫捭闔,全憑著肉體這一身神力。
少年見獵心喜,挺槍高舉,極為無禮地懟在趙公明面前,咧嘴一笑,言語中少去了蔑視,帶上了些許尊重。
「彭城擋了我楚軍這么久,必須盡數屠戮,要天下知道后果。想救那些賤民,那就殺了我。」
趙公明抬手摸眉,屈指彈掉冰片,心臟卻反而不痛了。
趙公明還頗有些不適應。
從他三天前追著這片血色汪洋而來時,心臟就從未有一時半刻停止疼痛,且越近越痛,巔峰就是剛才看到血色凰鳥的那一刻。
他能感受到面前人那旺盛到恐怖的生命力,那具肉體簡直就不是人能擁有。要是讓初學神仙術的他遇到,甚至會敬為神明。
他很確信,他不是對手,動手他就會死。
「你現在跑還來得及,我不斬怯懦之輩。」
長槍抖動,項羽又開口了,尊重又不見了。
趙公明沉默。
修神仙修到他這個地步,只要自己不想死,那就沒什么能殺死他。
他頃刻間給出了答案。
此時走,那又何必從終南山出來?
從他觀天象熒惑守心,而自終南山走出來尋秦王那一刻開始,他的神仙就修不成了。
神仙家,順天而行,他逆勢而走,道就走反了,又怎么能修到正果?
他知道,他現在走還來得及,他依然可以在名山大川中汲取精華,在日升月落中吸收靈氣。
只要不理世事,不看人間,他就能逍遙又自在。
「吾做不到。」
黑臉大漢擦著胡須上的冰碴,似是與身前的項羽說,更像是與自己說。
「我是,人啊!」
其聲如雷聲轟隆!
他須發皆張,面目猙獰,就像是天上雷公下凡!
這一刻,他想到了那個與他道不同,揚言要逆天的狂妄豎子。
「不救人的神仙就是狗屁!想要乃公敬重?乃公敬他個鳥!全是鳥人!」
趙公明氣貫全身,內力燥動。
他不顧經脈承受力,不顧身體各處瘋狂的預兆,沖向那桿有著暗紅色血漬的長槍。
「救不得世人,修得成神仙又有何用?豎子受死!」
他第一時間就拼盡了所有,這一戰就算是贏了他也活不下來。
始皇帝屠了蘭陵縣,他阻止不得,抱憾到此時。
他絕對不要再見到一座城在眼前化為死域,無論面對的是誰!
「彩!」
項羽大喜,盛贊一聲,突如其來的壓迫感是他從來沒體驗過的。
「你不用武器我也不用!你我公平一戰!」
他竟是丟掉了長槍,揉身而上,赤手空拳撞了上去。
兩個健碩的壯漢戰在一起,拳拳到肉,其聲響悶音如擂戰鼓,像是兩頭巨熊戰斗。
大地龜裂,煙塵揚起,遮蓋住了戰場。
若不是提前就知道是兩人戰斗,迷迷糊糊間看得到兩人身影,只會以為是兩軍混戰。
楚軍擔心項羽安危,正要進入煙塵中。
「吼!」
一聲虎嘯驚天動地,所有人腦子一瞬嗡鳴,體弱者甚至蹲下扶地緩解。
煙塵被這聲虎吼驅散,場景赫然重新清晰浮現,黑臉壯漢與那頭異種黑虎合力戰項羽。
虎尾靈動如軟繩,著力如鐵鞭。
虎牙、虎爪之鋒銳,再鋒利的刀劍也不如!
黑虎正面應對項羽,黑臉趙公明在旁輔助。
一人一獸心意相通,一時間竟是將項羽壓在了下風!
楚軍整隊,正要沖鋒。
場中項羽忽然哈哈大笑,一貼身撞在黑虎側軀,看身形似是蚍蜉撼大樹,結果卻是大樹被連根拔起橫移三步。
「痛快!痛快!誰都不許插手!再來!」
項羽意氣風發,竟是主動出擊,一人壓上!
翻身而上丈許高,一拳子自上而下,猛砸在黑虎顱頂。
黑虎甩脖,四肢壓地借力,虎爪插在地中卻敵不過頭上那巨力,虎頭下落砸地。
項羽一拳強壓黑虎頭,一腳又是猛踏虎頭要黑虎短暫無力起身,躲過那襲來的虎尾,突進到趙公明面前。
趙公明怒吼如悶雷,不退不避,主動強攻,拳腳俱上。
拳到拳折,腳到腳斷……
趙公明燃燒全部以應戰,外表看上去雖尚完好,內里早已是如同篩子一樣。
經脈寸斷,五臟六腑滿是漏洞,內力散去,鮮血橫溢。
「太弱!太弱!」
項羽不滿叫著,一腳踢在趙公明腹部。
趙公明飛出十余步,在空中吐血三尺,熱血灑長空。
抖抖腦袋起身的黑虎怒吼,悲鳴,悍然撲下。
項羽貼身而入,硬碰硬戰了幾回合后眼疾手快,雙手抓住襲來的虎尾!
「啊!」
他肌肉賁起,竟是抓著虎尾將黑虎掄了起來!從肩上甩過摔下地上!
他左右反復摔打三次,每一次都震起煙塵,遮蔽天日。
待一切平息,塵埃落定。
只見霸王騎在側躺地上,眼看著處于迷糊狀態的黑虎身上。
「黑虎,你通人性,能聽得懂人話罷?跟我如何?」
項羽笑問。
騎著如此神駿的黑虎沖陣,他想想都覺得熱血沸騰。
黑虎趴了一會,緩過來后,虎眸望向不遠處,如同一具破敗血衣,只能看出個人樣的趙公明。
「吼!」
那對虎眸流淌出成 頭大小的眼淚,霎時變成紅色,抖身豎尾,動作劇烈,如同瘋了一般!
項羽臉色立刻沉下來。
「畜生!」
他跳下虎身,在黑虎攻擊中翻滾取回長槍,覷準機會,一槍扎在了黑虎頭頂!長槍穿過黑虎整個頭顱釘在地上!
黑虎初還劇烈掙扎,沒多久就沒了動靜,碩大虎身推金山倒玉柱般砸在地上。
項羽取回長槍,重跨踏雪烏騅。
在子弟兵和降卒敬畏如神的眼中,率領著這三萬四千余人急行軍。
目標,彭城。
馬蹄,人腳,從有望修成神仙的趙公明身體上踩過去。
急著跟隨自家重瞳子再立不世功勛的子弟兵,畏于霸王神威而順從到極點的張楚降卒,沒有一個人將注意力放在這個能跟項羽過招的黑臉壯漢身上。
在生命最后時刻,黑臉壯漢面朝黑虎,眼角淚落如珍珠,咳血泣言。
「蒼生……何辜……」
彭城。
項羽假扮張楚援兵,賺開城門,領軍殺入,彭城守軍一觸即潰。
他先是派人通知叔父來收取彭城,待傳令兵走了以后,看著躲起來以恐懼眼神看著自己的彭城百姓冷冷一笑。
「這么大的城,多久能殺干凈?」
跟在其身后,按輩分是項羽伯父的男子調笑道:
「十日?」
項羽一挺長槍,眸中冷意如冰。
「殺,十日不封刀。」
十日后,彭城上到守將武臣,下到隸臣隸妾,無一生還,焚燒尸體的黑煙燃燒了一日一夜。
被項羽將彭城喂到嘴邊的項梁終于意識到,他小看了自家侄子。
隨后以項羽為先鋒,任為偏將,攻張楚。
項羽但凡攻城,城破必屠城,不想城破人亡就提前投降。
月余,破大小城池十三,屠五城,降八城,進境神速,直逼張楚都城陳縣。
及見張楚,楚國已要最終決戰,墨家門生才將巨子死訊報上去,看戲的二皇帝乃知。
一日后,陳縣驚雷陣陣,城倒墻塌。
六日后,楚軍攻至,驚現眼前陳縣城墻有一面傾頹,成為廢墟。
而正對的完好城墻頭上,飄著的大旗上不是「張楚」二字,而是「秦」。
城門大開,黑壓壓的黑甲秦軍陣列城下,竟然似乎是放棄了守城優勢,要與攻城的楚軍來一場野戰。
為首之人,銀甲無盔。
正是大秦二世皇帝,嬴成蟜。
二皇帝元年,五月四日,張楚滅亡。
秦軍、楚軍,會于陳縣城下,將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