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帝這場憤怒好似無來由,沒有什么征兆,時刻揣摩上意的劉邦也沒有發現任何苗頭。
但事后思考,卻又是情理、意料都應在當中的。
從二皇帝拔劍自戕,到軍令完整下達,二皇帝到底想要什么,諸將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猜到。但二皇帝想要他們怎么做,實在再明顯不過了。
而在事情發生的現在,諸將沒有心思去想一些有的沒的,只希望陛下息怒,就事論事,不要殃及池魚。
“諾!”
他們互相對視幾眼,突然齊聲應喝。
這里面也有韓信聲音,特意與這位降將站在一起的劉邦撞了撞他的胳膊,給了提示。
心里知道劉邦是在拉攏人,但確實一再被照顧的韓信不由好感頓生,對大秦帝國諸將的好感度第一人從李信變為劉邦。
如果沒有劉邦,他就跟不上諸將應聲,聽上去沒什么,實際上很尷尬。
嬴成蟜雙手撐在大案上,身子前傾,肩膀微微塌下。
“朕聽說過一個故事,叫殺雞儆猴。
“說的是有一個耍猴的人想要猴子按照指令表演,猴子一直不聽話。這個人就買了一只雞在猴子面前,像馴猴子一樣馴雞。雞不聽話,他便把雞殺了,從此所有猴子沒有不聽話的。
“屠睢不是雞,你們也不是猴子。
“朕如果是這樣的人,當初就不會提前下死令給監察兵,要他們務必在士卒犯紀律前制止。按《秦律》殺人,沒人能說朕的不是,這威不也就立住了嘛?朕何必在這里插把劍,走了至少兩千步!”
二皇帝撕開衣衫,指著肚子上那已經愈合,不再流血的猙獰傷疤,憤怒之色溢于言表。
諸將默然。
二皇帝說的都是真的,他們沒有什么好說的,二皇帝早就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蒙恬、李信等多數將軍,對屠睢受到處罰一事本就是竊喜多一點。
同為將軍,沒有人喜歡打破規矩的存在。大家都恪守軍令,屠睢一人鉆空子多得戰功,早就引得諸將不滿。
要不是這多得的戰功太少,諸將以為拿出來說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不值當,這事也輪不到嬴成蟜來提。
與屠睢相交甚好的任囂本來心中還為自家兄弟抱不平,認為這點小事不至于處置如此嚴重。陛下就是殺一儆百,自家兄弟太倒霉。
及見到那道秦王劍留下的傷疤,任囂知道自己錯了,錯的離譜。連末卒都不愿意拿來立威,如此愛護子弟兵的陛下,怎么愿拿一個將軍立威呢?
任囂想起了分兵前二皇帝的嚴厲告誡,想到了二皇帝剛剛最開始說只是降一等爵的言辭。
他們的陛下不是沒給機會,給了足足兩次,只是他的兄弟一次都沒抓住,一直心存僥幸,這才引得二皇帝暴怒。
即便如此,屠睢也沒有被降爵撤官,帶著第十六等爵大良造回了咸陽。
日后雖然無仗可打,但至少可榮華富貴,頤養天年,待遇超過了天下九成九的人,這還不夠嘛?
單手壓在大案,嬴成蟜呼哧呼哧喘著大氣,越女拿來一套黑色冕服披在他的身上,扣好排扣,一只引吭高歌的玄鳥現于眾將之前。
“只要你們按照朕說的去做,不要動歪腦筋,朕就不會找你們麻煩。朕就算是賜死你們,也會讓你們死的明明白白!”
“解放”兩個字,能夠要不識多少大字,居于底層的秦兵熱血沸騰,生出理想。
在嚴厲軍法管制,和對皇帝個人崇拜這兩條鐵軌的導向下,不出軌,不走彎路。
但這對將軍不行。
熟讀兵書,站在大秦帝國最上層的諸將不會在意“解放”二字。
軍法無法管制他們,因為軍法就是他們定的。
他們也是大秦帝國的既得利益者,是戰爭的最大受益人,他們求的是裂土封侯加官進爵。在平民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二皇帝,對他們來說雖然也高,但沒那么高,見一面也不難。
限制驕兵的兩條鐵軌,沒有一條能限制悍將。
能壓制住悍將的,唯有二皇帝嬴成蟜強力鎮壓,沒有道理可言。
嬴成蟜甩甩腦袋,不再去想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細想下去,他怕自己什么都做不下去。
吩咐親兵取來一張中原輿圖鋪在大案上,招手要諸將都湊上前來。
他點指著輿圖上標著的趙、張楚、楚、齊四個區域。
“還有四國正待解放,沒時間一個一個打過去,兵分三路。”
二皇帝分別點了“楚”,“張楚”,解釋道:
“這兩國正在交戰,等他們分出個勝負,二國成一國,只需要一路兵,朕親自去。”
掃視一眼諸將臉龐,笑問:
“有人想跟著朕去打楚國嘛?”
劉邦立刻發言。
“邦愿隨之!”
跟著大哥跑的屠夫將軍緊隨其后。
“樊噲愿往。”
嬴成蟜應下了。
兩人言畢,場面一時陷入寂靜。
蒙恬看看李信,任囂看看趙佗,互相打了個探尋的眼神,心中皆是不太情愿。
要得戰功,肯定是要打仗,仗都打不了有個屁的戰功?
三處戰場,趙國戰場和齊國戰場到了就可以直接開打,只有二皇帝選的楚和張楚要等,那明顯這是最劣選擇。說不定另外趙齊戰場打完了這邊還沒開打呢,到時候再來爭戰功也可以。
而且二皇帝在上面當主將,去了最多只能掛一個副職,這功勞天然就降下去一個大檔,能選擇哪個有追求的將軍愿意去?
就跟選封地的時候一樣,王賁、蒙恬一眾將軍都挑戰亂頻仍的邊境,豐腴和平的領地怎么建功立業?他們還沒到養老時候!
四個本土秦將瞥了一眼劉邦。
又瞄了眼樊噲,暗中嘆息。
韓信很糾結。
他想的也和蒙恬四人一樣,楚實在是最差選項,他太需要建功立業了。
但他的腳一直被站在旁邊的劉邦狠踩,分明是要他相隨二皇帝。
他想起了劉邦要向東南走,不可向北行的勸告,以及剛才對他的照顧,終于做出決定。
抱起雙拳,沉聲道:
“韓信愿隨陛下往!”
可應下劉邦、樊噲兩人的二皇帝卻不愿了,搖著腦袋道:
“你不行,你去齊國,你曾是齊國上將軍,對那邊熟,你攻齊國事半功倍,可否?”
諸將皆有些錯愕,還以為領命就要隨呢,唯有老將廉頗老神在在。
在長安君府當了這么多年門客,早就摸清了嬴成蟜脾氣。
這種時刻,陛下心中肯定早就分好了,問意愿是看看一不一致,沒有太大情緒是不可能換的。
“諾。”
韓信順從領命,心滿意足。
趙、齊之間,他更偏向齊,就像嬴成蟜說的,那里他熟,他完全知道齊國兵力和將領,比幾乎完全陌生的趙國好打的多。
劉邦松了口氣。
他始終記得二皇帝初臨沛縣,就叫他劉邦。
“看諸君面露難色,選擇困難,那就朕來給諸君分配,有疑義直言。”
嬴成蟜按在趙國。
“蒙恬、李信、廉頗,你三人各領兩萬人赴趙,可有問題?”
蒙恬、李信歡喜應聲。
齊國有王翦一直是王翦在打,而蒙家和王家關系很微妙。前者是大秦第一武將世家,后者是大秦第一名將,兩家關系說不上壞但也說不上好,能不碰上是最好。
廉頗面露一絲激動,慨然重應,他闊別趙國很久了。
“任囂,趙佗,你二人與韓信一道,同樣是各領兩萬軍,可乎?”
任囂,趙佗沒有意見,也很滿意。
趙國已經有了三個將軍,仗一共就那么多,肯定是不如只有一個韓信的齊國。
“自去挑選士卒,剩下的留給朕。”
二皇帝指尖在桌案上輕點。
“明日分兵,出征。”
“陛下,臣有一問。”
蒙恬正色道:
“伐楚,自然是陛下為統帥。伐趙,伐齊呢?”
主將問題必須鬧清楚,這涉及到分功的問題。
“朕既然沒有說,自然是你們自己說的算。”
嬴成蟜玩味一笑。
“誰能說服其他將軍,誰就當主將。
“若是沒人有這個威望,那就領兵分路打,沒有副將,全是主將,爾等以為可好?”
諸將眼中皆綻精光,各憑本事,再好不過!
翌日,四月初二。
二皇帝領樊噲、劉邦,統兵十萬,向楚國進發。
韓信、任囂、趙佗,各領兵兩萬,向齊國進發。
蒙恬、廉頗,李信,各領兵兩萬,向趙國進發。
剩余四萬兵力,留于魏國,全是秦國老底子,沒有降兵,在曹參,夏侯嬰帶領下清理魏國剩余勢力。
二人能否成為將軍,就看這一役。
嬴成蟜為了閃擊魏國,兵分九路直通大梁,一路上諸將都找的是高大縣城。廣袤魏地上,仍有不少鄉村不知秦軍來臨,魏土變秦土。
也正是因為有這些鄉村所在,齊軍才能入魏土而不驚秦軍。
消息一出,天下無不震驚。
所有人都知道秦國強,但不足一月打下魏國,是不是有些太強了?
咸陽宮,議政殿。
故地重游入主大秦的始皇帝看著最近的戰報,老懷大慰。
“彩!
“這紈绔豎子終是清醒了,趕盡殺絕,正應如此!對他國仁慈,就是對秦國殘忍!”
死而復生的太子嬴扶蘇陪坐在下。
短短的兩年時間,這位秦國長公子卻比過往十幾年成長的還快。
那個兩年前與始皇帝坐而論道都忐忑不安的儒家希望,如今在父皇面前隨意自然,談笑自若。
雖沒有乃父霸氣自放,卻自有一股子威嚴所在,顧盼間一點也不落下風。
“阿父第一次若是清理個干凈,也不用叔父這般忙碌了。”
“無知!”
始皇帝冷哼一聲。
“十年前六國有糧有民,若是合縱,能打的我秦國出不得函谷!白起坑殺數十萬降卒,天下震怖的同時也起了報團取暖之心。
“你大父終其一生都在消弭長平之戰的影響,仁策待人。朕若對貴族趕盡殺絕,六國死戰,便是我秦國能贏,也是坐不穩這天下……”
不是太子的嬴扶蘇含笑聽著,沒有反駁,一副受教的模樣。
嬴政用嚴厲語氣訓子半途,突覺不對。這不是兩年以前,如此簡單的事長子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他點指長子,眸中終于是露出了慈父的光,笑罵道:
“出去兩年,和韓子就學了諂媚乎!”
嬴扶蘇一副被看穿的樣子,坦然一笑。
“父皇坐鎮中樞,叔父外出征戰,盛世將近,指日可待。”
倒上一杯入口苦,有回甘的大紅袍,嬴政啜飲之后,咂摸兩下,低頭憧憬道:
“你叔父治世之能,是征戰百倍,此還沒到你叔父大顯身手之際。再過一年,天下一統,你且看!”
嬴扶蘇持不同意見。
“要不了一年,半年即可。”
嬴政哦了一聲。
“你敢如此說,當是你叔父給你透了底,與為父說說。他國暫且不論,趙國之頑抗,就不是數月能下之。莫看趙魏同出晉,就將趙國也當做一月可下之國。其民風彪悍,且對秦國仇恨入骨,勝容易,如你叔父那般收服卻是大不易。”
嬴扶蘇為阿父斟滿茶水。
“李牧回來了。”
始皇帝恍然大悟,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他都遺忘了。
“這豎子一直不要李牧出現,原來在這里等著!真是……彩!”
李牧,趙武安君,趙國英雄。
“李牧死,趙國亡。”
這句讖語當初傳遍整個魏國,李牧在魏國極受愛戴,是救世主。
不虧民,不虧國,沒死在戰場上,死在自己人黑手上,在趙國人眼中一直冤死的李牧突然現身,會有多大的號召力,始皇帝都有些無法想象。
漳河,趙魏交界之河。
蒙恬、李信、廉頗過漳河。
剛踏上趙土,就見到一支身穿黑甲的秦軍列陣在此,為首之人,身穿將軍甲,未戴頭盔,似是等候許久。
看到這個將軍的第一眼,一路上都躊躇滿志的李信笑容利斂,匆匆忙忙跑上前見禮,然后有些苦澀地說道:
“叔父,你也來伐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