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
一個身穿將軍甲的男人突然掀開營帳簾,以肯定的表情探尋問道。
“正是在下。”
韓信自位上緩慢起身,淵渟岳峙地回應,做好了動手準備。
別看他表現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樣,實則心里鼓點一聲強過一聲。
剛上頭在二皇帝面前說了不算大話的大話,蔑視大秦諸將。
剛回到營帳坐下,一盞茶還沒涼呢,就有將軍找上門,怎么想也是來者不善。
他有些后悔了。
在齊國能驕傲,是因為當時齊國被王翦打的潰敗不堪,急需一個強力將軍來重整旗鼓,救于危難之間。
他不投張楚不投楚,唯獨投齊。
最重要的一點,正是齊國當時奇缺一個定住東海的神針,他正好待價而沽。
秦國可不是,秦國不缺少將軍。
經過和二皇帝接觸,在軍營簡略察看后。
韓信發現,秦國對于六國起復狼煙四起這件事,多數人不當危機,而當機遇。
對他給予萬分肯定的是皇帝,而不是秦國。秦國不需要他,秦將也不會如齊將一樣仰望他,大概率會揍他。
“兄弟你是真神勇啊!”
來人卻并未如韓信所料。
一聽韓信自認身份,立刻豎起了大拇指,一臉佩服有加,重重一拍胸脯,道:
“我叫劉邦,得知陛下新招了一個不世出的將軍,特來相識。若你不棄,你我二人日后便是兄弟!”
韓信一時間腦子轉不過來。
李信敗了以后待他不錯,沒有記仇,還教他禮儀規矩。
劉邦這個素未謀面的將軍更是一見面就夸夸,要和他這個降將結為兄弟。
眨巴兩下眼睛,該裝的時候也會裝的韓大將軍雙手抱拳晃了兩下,對著看上去明顯就比自己大的劉邦情深義重道:
“邦兄!”
就算劉邦看上去比他小,他也會叫哥。初來乍到不能不懂事,有人愿意帶著這就是恩情。
他不是那位騎著黑虎修仙練氣的大哥,身在人間與人打交道,不能太清高。
“信弟!”
劉邦眼淚說來就來,一把抱住韓信雙手,好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弟弟,情緒價值提供滿滿。
“不瞞信弟,我與信弟一見如故,初見就有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從今以后,你便是我劉邦的親弟弟!誰要找你的不是,就是找我劉邦的不是!”
韓信:“……”
他很慶幸提前見識到了二皇帝的熱情,雖然心理還是不適應,但身體一點僵硬也沒有。
韓信通過主動觀察,知道秦軍紀律嚴明,但劉邦的作態還是讓他有些犯嘀咕,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將軍。
每一個將軍的日常表現,都是戰斗風格的延續,反過來也是一樣,這就是攻心的運用。
韓信想不到,劉邦這樣自來熟的將軍怎么打仗,上了戰場和敵軍主將套交情,拜把子?
他臉上露出公式化笑容,道:
“兄長真是性情中人。”
劉邦哈哈一笑,比韓信自然多了。
蒙恬、李信、屠睢、任囂等將軍都是生在秦國長在秦國的秦將,而他卻是個外來戶。還名不顯于外,參與完匈奴之戰就拔升到了將軍。
他想在秦國站住腳,又不想屈居蒙恬這一派秦將下面。他劉邦也是有原則的,雖然舔,但只舔一個人。
為了配上陛下所贈的《大風歌》,他要團結一切外來勢力,與秦國本土將軍分庭抗禮。
大漢帝國沒有了,但大漢開國功臣仍舊聚集在了劉邦身邊,成長為獨立于秦國本土武將的一大派系。
其勢看似遠不如本土武將,四大將軍僅占一位,唯韓信列入末席。
但實際上,長袖善舞的劉邦與文官關系融洽,這一派為二皇帝私下不知為何,戲稱為漢派的外來武將,影響并不差多少。
知悉韓信并不信任自己,只是在行場面事的劉邦一把擁住韓信,抱在一起,在韓信耳邊悄聲道:
“愚兄給信弟一個見面禮以示誠意,要向東南走,不可向北行。”
二皇帝元年,四月一日。
大梁城外,二皇帝召集諸將議事。
劉邦是第一個到的將軍,韓信第二個,兩人是唯二不住在大梁城內的將軍。
韓信是有自知之明,降將沒有話語權。
劉邦這位痞子將軍則是說離陛下近些,方便聆聽圣言。
從辰時開始議事,二皇帝問,諸將答,都是一些戰后瑣事,魏人對秦兵的態度等等。關于民生一類,二皇帝一個沒問,諸將只管打仗不管文事。
有著荀子門生在后跟著,實行黃老之策,每一個縣城都親自任命縣令的二皇帝對此并不擔憂。
臨近中午的時候,這場問話到達了一個尾聲,二皇帝開始分工行賞。
“趙佗。”
二皇帝笑望最年輕的小將。
“臣在。”
小將不知何事,正經應道。
“此次做戰有功,爵升一等,位列十四等爵右更。得金三百,壁一雙,駿馬十。”
“諾!謝陛下!”
趙佗大喜,俯身拜道。
諸將多露出欣喜之色,分功最開心了,打仗不就是為的這個嘛?
“不用謝朕,這是你應得的,你們之后應下就是,大秦不會虧待每一個人。”
嬴成蟜正色說道,一個個點名過去。
任囂爵升一等,十五等爵少上造,得金二百,環玉一個,駿馬四。
蒙恬記功不升,無賞。
李信記功不升,無賞。
秦軍軍功有嚴格標準,越到后面需要的軍功就越多。這次伐魏之戰,蒙恬、李信戰功和趙佗、任囂差不多。
可蒙恬是十八等爵大庶長,李信更是十九等爵關內侯,這點軍功根本升不上去,差遠了。
至于封賞,這是秦國的一條不寫在《秦律》中的潛規則,戰功不夠升爵不賞,記下等升爵一并發出,個中原因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那一套。
爵位升了給封賞是王的肯定,爵位沒升給封賞就是麻痹意志。
劉邦爵升七等,八等爵公乘,許沛縣免稅一年。
樊噲爵升八等,九等爵五大夫,得金七百,良田五十頃。
這兩人列為將軍,是根據匈奴一戰的戰績,但匈奴一戰并不被秦國承認,是以有將軍之名卻僅有一等公士爵位。
此次大戰證明自己,雖然爵位和將軍官位還是不匹配,但至少不那么寒酸了。
劉邦看了看忍不住咧嘴大笑的樊噲,全無爵位低了小弟一等的妒忌之心。
因為他知道,樊噲的軍功是拿命換來的,先登之功,在場將軍唯有其一人得到,還得了七次!樊噲是解放魏國戰爭中戰功最大的。
廉頗升六等,七等爵公大夫,得每月肉百斤。
老將從長安君府的門客升為國尉,和劉邦、樊噲處境一樣,寸功未立。雖然從前聲名顯赫,但入了秦國爵位就必須從一等開始升。
這次作戰,老將中規中矩,遠不如樊噲七次先登顯眼。
“屠睢。”
二皇帝聲音有些冷。
“臣在!”
被放到最后一個,屠睢有些迫不及待,興奮大聲應下,并沒有聽出二皇帝微變的語氣。
“爵降一等,為十四等爵右更,無賞。”
“……啊?”
屠睢茫然不解,他的軍功比不上樊噲,可怎么也能和趙佗、任囂相比啊,怎么不升還罰了?
“你殺的人太多了,你沒有給他們投降的機會。”
二皇帝注視著屠睢眼睛。
這位殺性比樊噲這個屠夫將軍還重的將軍皺起了眉頭。
“陛下,睢皆是按照軍令行事。”
屠睢這一路殺人多歸多,但確確實實是沒殺過一個降卒,百姓。只是破城的時候別的將軍都暫停進攻,要所有傳令兵高喊好久“降者不殺。”
屠睢這位將軍不,他攻勢不停,只讓喊一聲,這并不違背二皇帝下的軍令。
二皇帝微瞇雙眼,笑著看向諸將。
“諸君以為呢?”
諸將不言,連劉邦都低下腦袋沒有說話,不說話就是反對。
軍功就是軍功,要嚴格按照制度走,不能憑著皇帝心意,這件事和每一個武將都息息相關,關乎到切身利益。
今日二皇帝以殺人太多這個理由不給屠睢軍功,來日就能以其他理由不給諸將軍功,這個頭不能開。
即便他們心中對屠睢吃相如此難看也頗有怨言,就你會鉆空子?
秦國軍功,殺敵數目多少占一大比。
“朕明白了。”
嬴成蟜呵呵笑著。
“是朕的不是,朕說錯了,屠睢。”
屠睢不復興奮,雖然他知道自己占理,但還是心中突突,只能硬著頭皮道:
“臣在。”
二皇帝淡淡道:
“爵升一等,十六等大上造,無賞。”
爵位是軍功升上去的,有定式,不可動。可賞賜是皇帝本人意愿,沒有規定。
“……諾。”
屠睢應道。
明明得到了應得的軍功,但他的心中卻沒有一絲喜色,他突然有種將軍功還回去,自降一等爵的沖動。
將軍升爵的時候需要嚴格戰功,降爵的時候,可多是憑借皇帝心意。
今天他升上來了,會不會明天就因為左腳先行而降了?
諸將本來有些僵硬的臉色全都自然了,他們要求不高,論功行賞就好。
嬴成蟜走到屠睢身前,瞇眼笑道:
“放心,朕不會動你的爵位,朕沒有那么下作。”
小心思被看破的嗜殺將軍急忙搖頭。
“臣不敢!”
“按《秦律》辦事,朕也不能例外,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嘛!”
嬴成蟜笑容斂去,聲音轉冷。
“《秦律》規定不能克扣軍功,但沒有指名道姓要你屠睢打仗罷?”
屠睢臉色煞白,開口欲辯還未言。
二皇帝不給機會,指著帳簾,冷光從瞇縫的眸子里射出來,道:
“收拾私物,回咸陽去。”
剛解放魏國,后續還有許多仗要打,正是用人之際,此時被調回咸陽,無疑是為二皇帝所棄。
六國造反是千載難逢的戰事,這次對貴族斬盡殺絕,釜底抽薪,不會再有反復。要一個將軍遠離這重大戰役,往后哪里還有這么大的仗打?再升就難了。
屠睢追悔莫及,亡羊補牢,連忙哀求道:
“陛下,屠睢自愿降爵!降兩等!”
后續大仗還有許多,得到的戰功足以將今日丟掉的補回來。
二皇帝厲聲吐字。
“滾!”
屠睢呆在原地,在二皇帝毫不掩飾的厭惡眼神中緩緩向外走,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走的慢極了,希望諸將有人能替他說一句,希望二皇帝能叫住他。
他求救地看向關系最好的任囂,老成持重的任囂微微搖頭,表明救不了。
這位年歲僅次于廉頗的將軍一是怕將自己也搭進去,二是給出戰功的二皇帝,此刻所做所為完全符合規則,這事確實是屠睢先鉆營。
屠睢絕望了。
站在大帳門口,手扶著帳簾,他腳似有千斤重。
“朕若是你,便乞骸骨。”
苦等的二皇帝聲音終于傳來,卻不是屠睢想要的語言。
“朕在位一日,便不會以你為將,也會要秦三世不得以你為將,你要等秦四世乎?”
帳簾抖動如蚊蠅翅膀,屠睢轉過身,面朝好似不屑以正臉看他的二皇帝,悔不當初地道:
“罪臣不乞骸骨,不等四世,罪臣只等陛下,等陛下稍稍氣消,給罪臣一個機會。”
言畢,這位解放魏國一戰中,殺人最多的將軍又等了片刻,滿臉頹廢地走出了大帳,走出了出征武將行列。
終屠睢一生,再沒打過一次仗,以第十六等爵大上造,郁郁而終。
帳內落針可聞,一片肅靜。
降將韓信眼觀鼻,鼻觀心,出氣極緩,第一次看到二皇帝如此一面的他又有些被嚇到了。
“你們的戰功朕不會克扣,朕遵守《秦律》,無論何時,這是你們的底線,朕尊重。
“但你們也要尊重朕,朕相信,你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朕想要做什么,朕不希望再有屠睢這樣的事發生。
“你們能鉆空子,朕比你們更能鉆空子。誰不按照朕的心意行事,朕就要誰再也打不了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