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嬴成蟜和韓信兩人對話的光景,張良終于是緩過來一口氣,從地上爬了起來。
膝蓋沾著鮮血與泥土,身上則是干涸血跡以及細小傷口。這樣的男美人一點也不美,站在繼承嬴姓一族優良基因的嬴成蟜對面,就像是只丑小鴨在白天鵝面前傲然展示灰羽雜毛,狼狽極了。
“韓將軍不必問了,秦王心計深重,不會與你說實話。”
卑鄙的秦王早來,張良信,不然不可能那么巧。
卑鄙的秦王是為了不搶功,張良不信,這豎子沒那么高尚!
“子房誤會我了不是?”
嬴成蟜故作無奈,攤開雙手。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韓信有些許違和感。
不知道為什么,從見到這位秦王的第一時間,他的思緒就一直在被攪拌。
從他跟著尉繚開始學兵法起,他的表現就異于常人。常人學兵法都是從《孫子兵法》、《孫臏兵法》開始看起,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韓信不是。
韓信學兵法不是先從書上學,而是先從人上學。
他先是將所有還在世的各國名將生平戰績都看了一遍,不論勝敗都模擬實驗。然后再向上追一百年,找各大將軍生前戰局模擬。
如此之后,再是讀兵書。
尉繚曾說:
“吾徒韓信,善于攻心。”
韓信能夠戰勝李信,主要原因是足夠了解李信。
能夠憑借風聞往事而知悉個性,從而針對性作戰的他,面對面碰上研究過的秦王,竟然與自己所思完全不符。
一個作戰詭譎善用陰謀的人,該斤斤計較錙銖必較才是,哪有氣魄拋棄兩千匹戰馬?
善尋漏洞,不占便宜便是吃口的一張嘴,哪能隨口便是一句可回味思秒的佳句?
這個生平事跡不少,本應清楚透徹,如同澄清湖泊,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秦王,韓信卻有些看不透了。
他哪里知道,某豎子有兩千年歷史抄,做的事是本心為之,說的話卻是他人之言,經常匹配不上再正常不過。
而且人是會變的,他了解的嬴成蟜是長安君,面前站著的卻是二皇帝。
“子房,這次愿降否?此番朕能拿出的不只是‘智者’名號。”
二皇帝一本正經,抱著拳,做足禮賢下士的儀表態度,誰也挑不出一點差錯。
“先生入秦為官,朕拜為上卿。”
說這句話的時候,嬴成蟜腦海中不知道第多少次閃過了始皇帝身影,閃過了那個見賢即拜上卿,為自己所嘲笑沒新意的兄長。
如今他做了皇帝,他卻也只會拜為上卿,這是他能拿出來的最高懸賞。
一邦兩相九卿之位不能輕易予人。
一是不能傷了老臣的心,憑什么一個新人能擠掉我們的位置,站到我們的頭頂?
二是能位列三公九卿的沒有凡人,對大秦帝國作用都很大。在他們各自位置上,張良雖能但還真就不一定比得過。
嘲笑始皇帝,理解始皇帝,成為始皇帝。
“不降!”
張良氣息紊亂,答得卻是穩如泰山。
如果韓國復不了,他可以入齊入楚入趙,唯獨秦國不行。
秦國破了他的國,亡了他的家,他若仕之,死后何顏見張家列祖列宗和韓國歷代君王?
一個上卿就想收買他?韓國相位一直就是張家!
“朕給你最后一次機會。”
嬴成蟜豎起一根手指,肅顏道:
“不降可以,不要再與秦國為敵,你可閑云野鶴,也可求仙訪道,只要應下,此次朕不殺你。”
張良呸的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血沫,融進了夜色和暗紅泥土中,難見之。
“亡秦者,良友也!”
彭~!
石破天驚的一聲驚雷響,兩軍陣前士卒皆耳朵一震嗡鳴聲回響。
秦兵腦中暈眩,一臉警惕地敵視齊卒。
齊卒則在嗡嗡嗡中齊齊望向二皇帝,那聲音炸響就在二皇帝的手中。
“那真是太可惜了。”
二皇帝緩緩說道,語中流露出的遺憾能夠阻斷德水。
黑色手槍槍口冒著白煙,正對著張良眉心。
不再美的男美人口型還是一個“也”字,眉心憑空出現一個孔洞,極其突然。
剛剛站起來沒多久的他再度倒在了地上,這次再也起不來了。
目睹所發生一切的韓信極力控制面部表情,卻仍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一抹駭然之色。
張良死的太快了,一瞬間就斃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二皇帝出手太果決了,剛還愿以上卿待之,愿意網開一面,轉瞬就下了殺手。
冒著白煙的槍口轉到了韓信身上,對上了韓信眉心。
“韓先生是愿降,還是愿陪子房去死。”
看著秦王一臉和煦,感受著眉尖比針扎還要刺痛百倍的身體預警,韓信通體冰涼。
一股涼氣從尾椎骨沿著脊柱向上,在頭腦炸開,凍住四肢百骸!
這位剛剛喊著不投降,要帶齊卒回家的齊國上將軍松開手中長槍,跪在地上,看著那隨著自己腦袋移動的黑槍,沒有半分不情愿地道:
“韓信愿降。”
“善。”
嬴成蟜笑了一下,收起手槍。
這個動作如同開關,韓信如芒在眉心的感覺剎那間消失,冷汗如同泄閘的洪水一樣從全身上下涌出來。
他以雙手撐在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敢看就在身側的張良尸身一眼。
“降者不殺。”
他聽到了秦王的輕聲,隨后是密集的腳步聲,以及馬蹄的踢踏音。
“全軍聽令!放下武器!降!”
韓信低著頭,閉著眼,用盡了身體中的最后一點力量嘶聲吼著。
他不覺得丟臉。
眼角余光中的張良尸體提醒著他,他還活著,他很慶幸。
兵器落地的嘈雜鏗鏘之音不絕于耳,齊兵投降。
“陛下不喜歡人跪,下不為例。”
李信拉起韓信,臉上是不自在的僵硬。
他心中很清楚,若不是二皇帝突然趕到,這一戰他就輸了。
主場作戰,一萬秦軍敗給了三千齊卒,這是比伐楚那場大敗更丟人的慘敗!
眼前這個比他還要小的男人,兵法造詣比他高得多。兵家向來都是看戰績說話,同朝為官,示好不丟人。
“多謝。”
韓信苦笑,沒有拒絕李信的好意。
面對手下敗將,他這個勝利者此刻卻沒有絲毫優越感。李信攙著腳有些發軟的韓信行走,良久憋出一句話。
“萬人以下,君無敵也。”
韓信匆忙道謝了一句,沒有其他言語。
其實他內心真正想的是——信掌軍,越多越好。
王翦退后,大秦帝國進入四大將軍時代,四大將軍分別為王賁,蒙恬,韓信,李信。
兩信戰在德水,交在德水。
二皇帝一次上朝,笑稱兩位將軍不打不相識,史官記之,引為佳話。
魏國滅,齊兵降,行程真正告一段落的嬴成蟜叫上隨軍出征的郎中令越女,半日。
一邊玩球拈豆,一邊笑著說:
“偷得浮生半日閑。”
武功最高,床上床下都能和二皇帝對戰的越女啐了一口,玉臂橫在身前擋住。
兩人陷入搶球大戰,最終越女放手擺爛,咬著唇問道:
“陛下為何唯獨對張良網開一面。”
她對自家夫君殺人沒想法,換做她早就殺了,夫君還是太大度了,但她對自家夫君可以放張良一馬很是好奇。
見了這么久的豬跑,沒吃過豬肉的越女現在也大致了解了嬴成蟜想法,老勢力的貴族一個不留,趕盡殺絕,清出一條道來。
但為何卻對份屬貴族舊勢力的張良網開一面?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事,愿以身赴死的魏王和周濟都沒能留下后代。
嬴成蟜揉扁搓圓,沒有立刻開口。
放張良一馬有很多種原因,占最主要部分的就是先天濾鏡。
留侯張良,居功甚偉,卻遠離朝堂,求閑云野鶴的生活。
這位散盡家財只為亡秦的謀士榜樣,對于高官厚祿看的其實一點都不重。
“張良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想要什么,秦國要什么。我放他離開,他一定會約束自己的子孫,不給秦國找麻煩,不給自己找麻煩。可惜,他不愿意。”
嬴成蟜真心實意地遺憾嘆氣,他要殺張良,早就能殺了。
越女身子纏上。
“或許張良也沒想到陛下會如此果斷地殺他罷。”
“不知道。”
自詡看了十年人性,看透人心的嬴成蟜,看不透張良的心。
要是知道不降的下場是立刻就死,沒有一點轉圜余地,言談商議,貌比女子美的張良還會不會果斷說出“亡秦者,良友也”,沒人知道。
一夜過去,日上三竿的時候,韓信得到了二皇帝召見的消息。
走過嚴密防備的軍營,一晚上沒有睡好覺的韓信頂著兩個黑眼圈,見到了精神奕奕的二皇帝。
他抱拳拱手,低頭施禮,這是李信給他臨時補的課。
“先生不必多禮。”
二皇帝笑容滿面,見到韓信的一剎那就喜笑顏開收都收不住,親自跑上去托起韓信手臂。
接觸的一剎那,韓信猛然哆嗦了一下,那一瞬,他腦中閃過了額頭有孔洞的張良死狀。
善于攻心的韓信如同一具尸體,僵硬極了,任憑二皇帝擺布,硬拉著一起坐在了床上。
韓信勉強一笑。
“謝陛下。”
他屁股上好像有火焰在燒,坐的萬分不自在,生怕身邊這位看上去誠意滿滿,毫無王者架子的秦王笑瞇瞇掏出那黑色物件。
一聲驚雷響,死的不明白。
韓信琢磨了一夜也沒琢磨透,張良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張良的死亡和手槍離不開關系。
但這種從沒見過,動靜比雷聲大,還能噴出火光的物件。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都能耍的韓信理解不了,想象都想象不出來怎么回事。
“韓先生入大秦,朕真是如虎添翼啊。”
嬴成蟜這真心實意的夸贊,聽在韓信耳中卻成了敲打。
自動翻譯成了——我大秦別的不多就將軍多,別以為贏了李信就真拿自己當回事。
差點就死了的韓信根本不相信秦王看重自己。
被看重的張良一而再再而三的給機會,到自己身上就不降即死,這叫看重?
“信一定安分守己。”
韓信畏縮著道,之前的狂妄,目空一切,展露不了一點。
嬴成蟜要的是一個能征善戰在史書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兵仙,不是一個畏畏縮縮的應聲蟲。
“先生是在怪罪朕昨夜不該那般乎?”
韓信嚇一跳,也不掩飾臉上驚駭,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一樣。
“不敢不敢!”
抓住韓信雙肩,二皇帝一臉嚴肅。
“朕昨日那么做,事出有因。朕不是不看重先生,而是太看重先生了。”
韓信一臉感激地道:
“多謝陛下厚愛,定不負陛下所托!”
嬴成蟜苦口婆心地解釋:
“放走一個張良,他翻不起什么大波浪,書生造反不成事。但先生不一樣,先生一身所學只有天人能匹配,不管在哪里都是金子。不為秦將,大秦定會亡于將軍之手!對待將軍,朕不敢有絲毫懈怠,請將軍原諒。”
韓信在歷史上一直在搞事。
給項羽獻計,項羽不采納,跑到劉邦那邊。
劉邦沒有看重,再次逃跑,被蕭何追回來。
為劉邦拜為上將,這才留下了,然后在楚漢交戰最為激烈,他幫哪邊哪邊就贏的時候,管劉邦要假齊王。
這樣一個能忍下胯下之辱的搞事人,當面應下不與秦為敵,嬴成蟜不信,嬴成蟜只相信百分百還會在戰場相遇。
那除了收就只能殺。
放?不可能!
沒有放的理由,嬴成蟜又不傻,難道為了把書寫長一點強行推劇情嘛?
韓信臉上的感激之色更濃厚了,眼中落下淚,鼻子有涕落,聲音顫抖。
“得陛下如此看重,信愿為大秦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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