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黑了。
天上晚霞還沒散去時,地上火把就亮起來了,天上地下,總要有一個亮的。
臨濟城前二百步已經找不到黑黃色泥土,變成了一片赤地。
秦風的歌聲依舊嘹亮。
先鋒軍偏將李信將麾下兩萬人以兩千人為一組,十組輪番攻城,保證了體力和意志,攻城強度持久不下。
城頭上的魏軍依舊沉默,只能聽到傳令兵奔走傳告的軍令聲音。
與臨濟城雙排的他們,先天就占據了巨大優勢,在兩個時辰內只換了三次人手。
在這樣高強度的守城戰中,作戰魏軍腦子里只有一個思想——守住臨濟!殺了這些秦狗!
周市一身血污,佇立在城頭上,遙望城外那些漸漸模糊不清的秦狗。
魏軍士氣不墮,在秦軍高強度猛攻下能一直防御的滴水不漏,與他們上將軍的親臨有很大關系。
上將軍站在這里,他們心里就有底。上將軍在,這一仗就不會敗。
距離周市三步開外的短打男,一身衣衫被金汁和火石熏得臭氣硝煙并存,但出乎意料的干凈。
持續了兩個時辰的攻防戰,他就站在這里看著。
看秦軍攻勢,看魏軍應對,將所見的一切都記在腦子里。
和渾身都是血污的其他人相比,包括周市這個上將軍,短打男就像是個局外人。
他身上唯一受的傷,就是周市親兵用二尺劍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劍痕,在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也看不太見了……
“小子,看夠了嘛。”
兩個時辰的發號施令,十八個傳令兵接替通傳,周市嗓音有些沙啞。面部在日落西山之際,罩上了一層陰影。
“想好回去怎么說了嘛。”
短打男抱拳,略微低頭,施禮,對色彩暗下來的周市致以敬意。
秦軍表現只是略微超出短打男預料,這支虎狼之師的名頭流傳已久,今日得見更勝傳聞。
而能守住臨濟,要如此精銳的秦軍被拒城外不得寸進的周市,卻是完全折服了短打男。
這個驕傲的楚國人,低下了高貴的頭顱,心甘情愿。
“上將軍在之日,楚、魏同盟。我這便回稟我王,援軍不日便到!”
周市臉上不見喜色。
“不日是多久。”
“這……”
短打男面露一絲為難,用眼角余光打量著周市。
“小人位卑權低,不敢做任何承諾。”
周市臉上也不見怒色,神色一直冷淡的他,話語一直很平穩。好像所處之地不是戰場,而是魏國朝堂。
“秦國不只是魏國的敵人,也是楚國的敵人。逐鹿之前,先要砍掉鹿主的頭,把鹿放出來。”
這位魏國上將軍在親兵簇擁下走到短打男身邊,拍拍短打男肩膀,留下了兩個重疊在一切的黑紅黃混合手印。
“魏只有一個,楚卻有兩個。三日后,本將軍會在此迎張楚使者。”
短打男神色明顯難看起來,言語同樣冷淡起來。
“上將軍的話,我會一字不差地帶到,如實稟報我王。”
楚國復國后,王室后裔熊心為王,項梁任令尹、大柱國。
楚國令尹等同相邦,大柱國等同上將軍。
在云夢澤復國的楚國現在的處境有些微妙,因為在這之前,陳勝拉起了一個叫做張楚的國家,取張大楚國之意。
由于起事早,拉攏了不少楚人,至少分走了楚國一半實力。
若不是楚國有熊心這個流著楚國王室血脈的正統王,若不是項梁這個項燕后人拉攏了幾乎所有楚國舊貴族,楚國貴族們一開始就瞧不起陳勝這個曾受雇,給人除草種地的下等人。
有張楚在前,楚國復國都難。
陳勝出身是世家,借著貴族的學識,最初借著平民身份煽動農民起義,成立了張楚。
最終卻是因為這平民身份,而無法被楚國貴族們接納,真正李代桃僵,挖空楚國底子壯大張楚。
時也,命也。
楚國,張楚。
暫時沒有開戰,早晚會有一戰。
轟隆隆~
停了半個時辰的籍車再度響起,一顆顆流星劃過天空。
周市望向城外,秦軍已然模糊不清,只能看到黑糊糊一片,好像螞蟻。
那“豈曰無衣”的秦風依舊響亮,那么一股子濃烈血腥味,籍車的火石硝煙都蓋不住。
不需要他再下令,早已習慣的魏軍熟練地推倒云梯,不再向第一次那樣躲避。
他們一邊丟石頭,射箭,分出三分心力看著天上的火石。
火石很可怕,但只要不砸到身上,就像是沒射中的箭一樣,屁用沒有。
他們只要稍稍留意,就沒什么大事。
那么大的燃燒石,在漆黑的夜晚比白日時要顯眼的多,也要好躲得多。
火把點亮,火蛇舔舐著周市的臉,那張臉亮亮滅滅。
攀附著城頭,聽著耳邊絲毫沒有減弱的秦風,他濃眉緊皺。
“不對勁,秦軍為何會選擇夜攻?領軍的是誰!怎么會犯如此愚蠢的錯誤!”
夜間攻城,在有準備的情況下,攻城方的難度成倍增加。
史上那么多夜間襲城,破城,大多都是打一個出其不意,趁著守城方沒有組織出足夠兵力,一鼓作氣拿下。
現在的臨濟,攻守雙方都是嚴陣以待,夜間攻城除了不間斷制造壓力以外,周市想不出任何的好處。
臨濟城三丈高,能徒手爬上來的屈指可數,魏兵只需要站在城頭推云梯,對著有聲音處射箭投石就行,而秦軍卻需要摸黑作戰。
正思索間,歌聲忽然更大了。
原本只是西方有,現在南北兩個方向也有了。
周市緊急下令,要后備魏軍趕緊增防南北城墻,然后盯著城外黑乎乎的螞蟻群,冷笑道:
“圍三闕一,夜戰高歌暴露位置,是真愚蠢,還是想久戰消磨我魏軍斗志,我對你還真是好奇了。”
戰斗繼續,一刻不停。
周市一直站在城頭觀望,今晚他不打算睡覺了,他不放心。
短打男也沒有離去,他不相信,從底層做起的秦國將軍,會犯下這么幼稚的錯誤。
半個時辰后,周市眼睛一亮,有些彎曲的身子不自覺站直了。
短打男見狀立即湊近了城墻。
城下千步外,有一只巨大的玄鳥趴在地上,其喙正對臨濟。
玄鳥熊熊燃燒,在漆黑夜空下極為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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