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帝元年,三月三。
秦國禁酒,料峭春風吹不了酒醒,便只剩下了微冷。
冬日剛過倒春寒,草木不發人已行。
提前一個冬季招募的士卒,在好吃好喝訓練了一個季度以后,終于要踏上真正的戰場。
紅日帶來聊勝于無的溫暖。點兵場上,二十萬士卒對木制高臺上的身影投以注目禮,眼神灼灼。冰冷的武器聯合偷懶不放熱的天氣,不能要他們退縮半點。
文武百官以為不適時宜的征兵,對于這些歸家為民入伍為兵,夠不上秦第一等爵公士的末等士卒而言,不是合不合適的問題,是救命之恩,一家子的救命之恩。
沒有蜂窩煤,沒有朝廷給的口糧,沒有朝廷給完口糧以后不差分毫的俸祿,過去的那個冬天,不知會有多少人在寒冷中喪生,凍得梆硬。
昏君?呸!再沒有比二皇帝更好的王了。
早兩年,那句咸陽最狠的咒罵言語——汝子類王弟,現在已然變成了最高的贊譽。得到這句夸獎的孩童父母,笑聲能打散百里外的云。
二十萬士卒全都睜大眼睛,看著那道在陽光下閃耀著銀色的身影。雖然他們眼眶險些瞪裂,只想一睹二皇帝尊容。卻僅有頭前數排的士卒能實現這個愿望,人太多了。
范二站在第二排第八列,入伍前是一個很普通的咸陽城百姓。為了能站在這里親眼看到二皇帝,全仰仗他有一個嫁給百夫長的好姐姐。
看到二皇帝真容,他很激動,陛下比他想象的稍微文弱一些。通過那身全銀鎧甲的線條,能看出陛下沒有其他將軍那樣的虎背熊腰。
但,真美啊……
八尺搞高的二皇帝,不怒自威,在鏗鏘銀甲的映襯下,本來英俊偏陰的臉,成了英武陽剛,行走間闊步昂藏,宛如天神。
范二認真盯著二皇帝的臉,要把這張英武陽剛的臉牢牢記在腦子里。若是有命活著回來,就去找城西手藝活最好的東風老木匠雕出來,回家替換掉阿父花十錢找書生寫字的木牌位供起來。
范二以為,對著陛下的木雕磕頭感謝,比對著只寫著陛下尊號的木牌,更能表達他們一家的感激之情,雖然還是遠遠不及。
看到銀甲天神笑了一下,嘴唇微動,舉起一個大喇叭放在嘴邊。
范二精神抖擻,他要親耳聽到二皇帝說話了。
這一冬,軍營中將軍長官在大部隊前訓話時,都是拿的大喇叭,范二對這個物件很熟悉。
“關外亂一冬了,狗腦子都打出來了,齊楚趙魏一個個都復國了。朕一覺醒來,大秦帝國就只剩下一個關中,這是朕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朕的兄長始皇帝一統天下,打下來的大好河山,不會在朕的手中丟了罷?午夜時,朕久久難以成眠。朕擔憂,朕惶恐,六國復辟齊西下,大秦帝國,莫非要在我嬴成蟜手上二世而亡嘛?”
范二牙咬的緊了些,凍得發紅的五指,因為大力攥冰冷槍桿而發白。
二十萬秦兵鴉雀無聲,沉默地望著他們的王,只是呼吸聲略有粗重。二十萬的鼻息、口呼,聚在一起,猶如狂風將起之前兆。
“這是國難。
“歷史上,從來沒有哪一個國家遭受天下圍攻而不死。以關中一隅之地,之人,而與十倍關中土地的六國,六國人為敵,朕看不到絲毫勝算。”
二皇帝的聲音一直很平淡。
如清水一般的平淡不能要士卒們情緒激昂,卻能要他們從言語中聽出真實情況,知道當前有多么險峻。
二十萬士卒們繼續沉默。
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都參加過戰爭,在全民皆兵的秦國,很難在百姓當中找到一個沒服過兵役的成年男人。
他們知道二皇帝說的是對的,秦一統天下也是各個擊破,一個個打過去,而不是直接和六國全面開戰。
單對單,秦國子崛起后戰無不勝。
單對多,秦國數次被五國聯軍堵在函谷關內,堅守不出。
“眼下有兩個選擇。
“一、據守函谷,函谷留有十萬兵,他們就打不進來,咱們關起門來過日子。
“二、東出,入侵六國。”
震耳欲聾,卻極為平淡的聲音消失了片刻。
離高臺近,靠著走后門,站在第二排第八列的范二親眼看到二皇帝取下大喇叭,深吐口氣。
要是早兩月,這就是一團白霧。
極美的二皇帝重舉大喇叭,面色嚴肅,不溫不火不帶感情地吐出兩個詞。
“亡國,滅種。”
范二一臉不服,他看到周圍的袍澤們也是一臉不服氣。
亡國滅種,他不信。
十年的戰無不勝,給秦人樹立了絕對的自信,秦人堅信,戰場上,他們所向無敵。
站在頭排的是大秦的將軍們。
當前威望最重,繼王翦之后,隱然成為大秦軍方第一人的蒙恬出列,站在臺下拿著大喇叭,沖著臺上喊道:
“六國之軍皆為草芥,哪敵我大秦虎狼之師!”
這句話說進了訓練一冬,天寒地凍,卻熱血難涼的秦兵們心里。
蒙恬將軍就是他們的嘴替。
“天下三千萬,我秦國人數幾何?能募幾多兵?王翦破楚時,舉國之力,出兵六十萬,朕給你多算四十萬。百萬兵在外征戰,一年至少要兩千萬石糧,朕去哪里給你找?就算糧草無虞,你蒙恬率兵百萬,可能勝千萬人乎?”
二皇帝不咸不淡的雷霆回應,讓眾士卒們再次皺緊眉頭。他們感覺有些地方不對,卻感覺不出哪里不對。
嘴替將軍蒙恬再度開口。
“陛下所言有大誤。
“需知此時天下已不是十年前,中原土地割裂,分為七國。現在天下有且只有一個國家,那便是我大秦帝國!
“六國早就是過去式,天下人皆為我大秦子民,皆是秦人。
“六國余孽侵我土、強我人。我大秦子民在過去的冬日,本能在家中享受蜂窩煤帶來的溫暖,平安喜樂。如今卻被歹人迫害,喋血凍土之上,死不瞑目。
“各地的秦人,早就盼望著王師來拯救他們。陛下的身后,不是百萬秦軍,而是三千萬秦人。普天之下,莫非秦土,率土之濱,亦是秦人。
“這不是侵略六國之戰,是保衛秦土之戰,是解放秦人之戰。”
二十萬士卒士氣大盛,不自主地點頭,齊齊墩槍大喝:
“彩!”
“解放”這兩個字,是過去一冬,他們每日都能聽到的言語。
目光一直緊盯在二皇帝臉上的范二,似乎看到二皇帝笑了一下。
那笑容出現不到一秒,轉瞬即逝。
連范二自己都不確定是真的看到,還是出現了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