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又下了一場大雪。
散碎若沙的雪粒子簌簌落下,積少成多,很快就給雍城裹上了白色紗裝。
光禿禿的枝頭掛上白霜,經受住的是美景,經受不住的被人拾走,晾干后,就是一根上佳引火之物。
蜂窩煤雖然五錢一石,還能向官府借貸,對商賈官吏而言和白送相差不大,但對百姓來說,五錢不多,但也不少了。
能撿拾一些枯枝敗葉,就能少費些蜂窩煤。
省下來的錢多買些粟,家里就能多吃飽一分,或是在沒有生計的嚴冬能多捱一些時日。
為了活著,他們拼盡全力。
好在新換上來的陛下征了兵,家中不但少了那張最大的吃飯嘴,還能寄餉回家。
這一來一去,每個家庭都相當于多了兩個成年男子的口糧,歷年蕭殺的嚴冬這次殺的人就少了七成。
隔著新換上的無色透明琉璃,嬴政手捧著拿著一壺熱酒,欣賞著窗外大雪壓枝頭的美景,時不時滋溜一口。
他的身后是一張矮腳桌案,上繡有螭龍紋,桌案邊則放有四個蒲團,兩個空著,兩個有人。
練了媚功卻颯爽不妖,年華已逝卻容顏不老的趙姬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依舊美麗。
眼角的魚尾紋帶走了她的青春活力,彌補了歲月的沉淀魅力。
她身前放了一個酒壇,自拿自飲,如長鯨一般狂吸可讓猛士醉倒的烈酒,笑得肆意,笑得自然。
抹一把嘴角酒水,她上下打量著坐在另一個蒲團上的二皇帝,她曾想殺之而后快的兒子。
“圓滿了?”
嬴成蟜身軀猛然一震,大驚失色,驚呼出聲。
“阿母怎么看出來的?”
趙姬抱著臂膀靜靜地看著嬴成蟜,就像是在看宴席上動作夸張,想要引起貴人注意攀上床榻而一步登天的伶優。
你繼續演,我慢慢看。
嬴成蟜嘿嘿一笑,岔開一直正坐而有些酸麻的雙腿,抱著拳贊道:
“阿母慧眼如炬,兒子萬分佩服。
“阿母早知道當了皇帝才能圓滿?”
有了三分醉意的趙姬斜睨著嬴成蟜。
“我若早知,早就讓政兒練了,輪得到你?”
嘆息一聲,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站在窗前裝入神的親生兒子。
“只是猜測。”
武功之于帝王,就是錦上的花,還是最不重要的那一朵。
若是確定為皇帝能圓滿,趙姬愿意讓嬴政連一身絕世武功自保防身。
可只是猜測的話,以常年無嗣換一個不知道留不留的住的武功,很不劃算。
喝了半壇子酒,臉上早就滿是酡紅的趙姬帶著三分醉意,張口滿是酒氣。
“何時還政扶蘇?”
嬴成蟜不假思索。
“平定叛亂之后。”
一直背對兩人的嬴政轉過身,眉頭皺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你若抱著還政之心,不如立刻還政政。”
走過來,將溫熱的酒壺重重砸在螭龍大眼珠上,說出的話酒氣也不少。
“什么叫還政?
“王位本就是伱的,我讓位給你這才叫還政。”
憤怒的臉雖然是沖著弟弟,話實際上卻是說給阿母聽。
趙姬哪里聽不出來,冷哼一聲。
“始皇帝的威風,現在只能在阿母身上表現了嘛?”
嬴成蟜饒有興趣地左看右看,眼睛在兄長、阿母兩人之間梭巡不停,拿起酒壺自斟自飲,滿足地哈了一口氣,輕拍手掌。
“打起來!打起來!”
嬴政、趙姬母子同時把怒目轉向他,母子一致對外,混合雙罵,豎子這兩個字翻來覆去的來回說。
秦朝的罵人有待精進啊,根本破不了防啊。
嬴成蟜被罵之余,想著什么時候再出本書,精進一下大秦帝國的語言輸出,來本三字經,這次署名可以寫自己的。
昏君,不做點昏庸的事,那還叫昏君嘛?
“你這豎子的皮真是比長城的拐角還要厚!”
眼看嬴成蟜不痛不癢的,嬴政恨恨地罵了句,宣告這場鳥語花香告一段落。
趙姬借口去看看庖廚的吃食弄沒弄好,將這一方居室留給了兩兄弟。
“氣終于消了,能來見我了?”
“消個屁!你干的這叫人事?”
“你不是一直要我幫你解決問題,現在這不解決了?”
“放屁,你本意是給我解決嘛?你就是坑我!”
“秦國論跡不論心,你就說解沒解決罷!”
嬴成蟜按住嬴政拿酒壺的手,歪著頭看兄長,一臉鄙夷。
“我本以為你只是愛好變了,從不飲酒變為愛喝酒,沒想到你心性變化更大,你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無恥的?”
嬴政打掉弟弟的手,以壺嘴對口。
酒量不及其母一半的他喝了不到半壺,就打了個酒嗝,搖頭晃腦的高聲吟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發!朝如青云,暮成雪!”
他的歌聲豪邁不羈,隨著心中的意氣斷句停頓,抑揚頓挫。
拿起黃金打造的酒壺,身形有些不穩地重回窗欞前,伸手大力推開。
雪粒子和寒風一起倒灌,打在他的臉上,從他敞開的領口鉆進寬廣的胸懷!
打了一個激靈,因受凍,而霎時清醒的嬴政眼睛閃閃發亮,舉酒壺到窗外的寒夜,對著那在風雪中模糊不清的白玉盤。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罇,空對月。
“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
“鐘鼓玉帛豈足貴,但愿長醉不用醒。
“古來賢圣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始皇帝的歌聲順著夜色,淌入了庭院,在這邸大宅院中暈染了方圓三百米。
親自在庖廚素手調羹的阿房微微一笑,哼起了趙國民謠,溫柔的腔調配上嬴政高歌的張狂,讓人聽來就好像是一首曲子。
夫君歡喜,她就歡喜。
無論是趙政,還是始皇帝,還是嬴政。
趙姬靠在庖廚門扉上聽著夫妻合奏,在“愁”字尾音落下的時候幽幽一嘆。
“我趙國金戈鐵馬的曲調,竟讓你哼出了柔腸百轉……”
阿房取勺子嘗了一口嬴成蟜點名的蹄髈湯,順口接道:
“阿母不喜?”
“你又不是我細君,我喜不喜重要乎?政兒喜就好了。”
“阿母這想法可不能再有了。”
阿房莞爾一笑,拉著趙姬的手,像是一個小侍女。
“我和夫君這些年一直不曾侍奉阿母,日后補上這些年的虧欠。”
庖廚里的婆媳細語連連,室中的兩兄弟爭吵不斷。
嬴成蟜仗著武功高強行關窗,打斷了嬴政借著酒意的豪情迸發。
“你這豎子真是掃興!”
“我是怕李白順著這首來打你!”
嬴政嗤笑一聲,懶得搭理。
有時候他也挺佩服弟弟的,能作那么多首格式新穎,意境深遠的傳世詩出來。
還能起一堆筆名,還能記得住哪首詩起的什么筆名,做戲做到這份上也是不容易。
“祖祠一把火,燒沒了后權,也燒沒了世家大權。
“相邦、國尉也都是你的人,也沒有相權掣肘你。
“秦國歷代先君,哪一個繼任為王的時候能有你這豎子的境遇?你當皇帝還當的這么累,真是給嬴姓一族丟人啊!”
嬴成蟜呵呵冷笑,分毫不讓。
“你好!我看遍了從前三千年歷史,就算是遠古神話里面,也從來沒有找到過皇帝假死,我最多丟秦國的臉,你是丟所有王的臉。”
嬴政得意一笑。
“不行非常之事,能把你逼出來嘛?”
嬴成蟜咬牙。
“這可太非常了!
“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一個人懷疑過你沒死!
“李斯沒問過,呂不韋沒問過,就連荀子都沒問過,我的兄長真是睿智啊!”
打個酒嗝,嬴政胳膊壓著桌案坐下來。
“我早就跟你說過,要攜帶煌煌大勢,行陽謀來治理天下。你想要廢除隸臣妾,那就告訴他們必須廢除,把鹿指作馬做甚?
“我焚書,廢除六國文字推行簡體字,要各地更改軌道以秦國為準,這些他們哪個同意,可他們不還是照做了?
“不要用你那套人心、人性了,陰謀詭計能成一時之事,是成不了一世的。你能瞞得過大多數人,瞞不過所有人。
“李斯,呂不韋他們不是懷疑過我沒死,只是像他們這么聰明的人,不會問這個問題。治理一個長安君府你耍些伎倆,弄兩個桃子,要三個門客自己分可以,治國不行。
“三個門客站在你面前,兩個桃子你來分,沒得到的那個人,你要告訴他,為什么這次他沒得到,要他就會按照你的標準去努力。
“你看看你現在,弄兩個小朝會,給群臣看出來互相制衡。又意外溺死幾個人,顯示你手段殘忍強硬,這不是韓國那套術風嘛?
“你是君,他們是臣,你要他們做什么他們就要做什么。只要聽話懂事,你管他們背地里想什么說什么呢?你一個皇帝,你跟一群臣子做什么戲?”
始皇帝說的唾沫橫飛,顯然是早就不滿了。
他為弟弟上位而歡喜,為弟弟做事而歡喜,歡喜到引吭高歌。
雖然他現在都不知道,冬季征兵是為了什么,但經歷了近一月的沉淀思考,他選擇相信弟弟。
大漠北伐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看好弟弟的戰法,他都已經做好損兵折將大敗虧輸的準備了,結果匈奴地換了王。
再往前修馳道的水泥,再往前的郡國并行制,弟弟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讓他心驚膽戰,但辦事從沒讓他失望過。
他覺得弟弟哪里都好,唯獨當王這件事,很不好!陰險詭譎這風格就改不了?
“你懂個屁,這叫權謀,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當皇帝!”
“皇帝這個詞都是我造的,你說我不知道怎么當皇帝?”
“你只是把‘天子’兩個字換成了‘皇帝’,有什么可驕傲的?”
嬴政氣的勃然大怒,哇呀呀滿屋子找秦王劍。
“別找了,我扔宮里了,你還當你是秦王呢?”
嬴成蟜冷嘲熱諷不斷,嘴上不屑一顧,心中卻如明鏡一般。
論做皇帝,秦皇為首。
從秦朝到清朝,歷代皇帝,始皇帝是唯一一個不屑于用權謀的皇帝。
沒有哪個皇帝能復制始皇帝為帝的方式。
始皇帝根本不知道,他以為極為簡單的做皇帝方式,后世兩千年,再無人能為之。
“滾滾滾!你來就是為了氣我的嘛!”
找不到秦王劍的始皇帝揮手趕人。
“對啊,不然還能因為什么?找你求教?別鬧了!你肚子里那點墨水都是我教的。”
“小時候的事,說了十多年還沒說夠?這點舊事你打算說一輩子?”
“確實有這個打算,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豎子!”
吵鬧一陣。
出了些汗,酒氣散了大半的嬴政盤腿坐在蒲團上。
“韓地的張楚動向如何,你知不知道?”
陳勝從來沒覺得生活有這么好過。
他住在宮殿中,枕著美麗女人睡覺,要幾個美人以身子暖床。
窗外的風很大,很冷,但是屋內燃燒的木炭帶給陳勝的盡是溫暖。
他每日睡著美人,吃著美食,喝著美酒,常常后悔造反造的太晚了。
秦國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強大嘛。
早知如此,他何必掄著鋤頭和那些賤民一起種地?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若有可能,他真想抹去,光輝偉岸的張楚王一生都該是高大的。
前些時日,一個和他一起種地的農民找上門來,他好吃好喝好招待。
結果那個農民在他的王宮中到處說他壞話,說他不會種地,說他第一頓吃飯食的時候痛哭流涕,還說他曾偷看婦人哺乳吞咽口水。
陳勝很生氣,雖然他知道這是事實,但事實就能說嘛?
生氣的陳勝隨便找個由頭,就殺死了那個故人。
賤民就是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