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君一臣重新回到房中,繼續吃這頓沒有吃完的飯食。
“能飲酒乎?”
始皇帝突然問道。
“能,能飲十壇!”
老將胸脯拍的震天響。
很快,十壇子酒水就送上來了,小王離指著褐色酒壇問王翦,渾然不記得剛被捏痛,一點不記仇。
“大父,這是甚啊?”
王翦寵溺答道:
“消愁之物。”
“離能飲乎?”
“你有憂愁乎?”
小王離睜著大大的眼睛,滿眼都是迷惑。
“甚是憂愁?”
始皇帝看不下去了,喝個酒哪那么多廢話,一點都不爽利。
嘴里罵著:
“王翦,你屁話真多,喝了數個月東海之水,忘記自己不是齊人而是秦人了罷?”
一把揭開泥封,用筷子沾了一下酒水,塞進了小王離的嘴巴里。
小王離吧唧一下就皺起眉頭,一邊“斯哈”,一邊擺著小手。
“不好喝,大父不喝。”
君臣哈哈大笑,人類幼崽的可愛,遠比貓貓狗狗更治愈。
招呼下人帶走小王離,君臣二人開始喝酒,兩人把杯、盞、樽扒拉到一邊,拿著盛飯的碗倒滿,撞擊,一飲而盡。
聊著蒙驁老將軍的離世,王綰右丞相的歸隱,國尉尉繚的老奸巨猾,還有武城侯王翦的疑心病。
酒氣越來越濃,笑聲越來越大。
罵罵咧咧的聲音也從一個壯年獨唱,變成了壯年老年二重奏。
守候在門前的章邯默默地關上房門,以免聲音傳到外面,有失始皇帝的威嚴。
時間流逝,屋內忽然有一聲巨響傳來,接著是叮鈴咣當的聲響。
章邯面色微變,立刻破門而入。
只見始皇帝半躺在塌上,面龐發漲,單手用力撐塌,想要坐起而不得。
王翦盤腿坐在始皇帝身邊,臉色通紅,歪著頭看著始皇帝,不斷用力睜眼閉眼,身子搖晃,腦袋輕點,嘴里嘟囔著。
“咋有兩個陛下?”
桌案不知被兩人誰弄翻了,杯、盤、盞、筷掉了一地,湯水菜肉混在一起,滿是狼藉。
章邯松了口氣,手離開了劍柄,趨步上前到始皇帝身邊,以手攏口,湊到始皇帝耳邊,悄聲道:
“陛下,武城侯喝醉了,臣送其歸去?”
光從場面來看,不住點頭的王翦要是喝醉,直不起身的始皇帝那就是大醉了。
但章邯哪里敢說皇帝醉了?
他不敢,王翦敢。
一個人喝了四壇子烈酒的大秦軍神怒從心頭起,朦朧醉眼立變沙場修羅瞳,竟是一瞬間看清了立者是誰。
“章小子你說的什么屁話!瞎?睜大你狗眼看看,到底誰人醉!咦,你怎也有二個?”
附耳之言不假,但為讓大醉的始皇帝聽清言語,這悄聲可真沒有多悄。
一句話沒嚇到章邯,只是讓郎中令大為無語。
心道長安君釀造的烈酒真是害人不淺,讓深知明哲保身之道的武城侯都失了分寸,喝酒誤事啊!
當下一矮身,就要攙著始皇帝回臥房,心里想著需要庖廚立刻準備醒酒湯。
“王翦!孤問你!”
始皇帝在章邯強硬手臂托舉下,站的飄飄忽忽又穩穩當當。
王翦坐在塌上,他臉沖著地上那一堆揮手喝問。
王翦動作不變,依舊是一上一下不斷點頭,對著剛才始皇帝臥榻之處。
“你又問啥!”
對話這兩人互不對著,問答言語也是毫無君臣尊卑,直讓第三者章邯直嘬牙花子,開始幻想醒酒之后又是一番怎樣精彩。
他沒急著帶始皇帝走,他好久沒見到始皇帝如此歡喜了。不,也不能說是歡喜,應該說是輕松罷……
然而下一刻,他臉色驟變,大驚失色。
要不是雙手都攙在始皇帝身上,非得給自己兩個大嘴巴。
能走不走,這下出了大事了罷!
醉的不知道以朕自稱的始皇帝彎腰,對著那杯、盤、碗、碟碎片大喊。
“寡人若是亡故,你當如何自處!”
塌上武城侯嘿嘿一笑,一巴掌拍在始皇帝剛才躺倒之處。看其落點,始皇帝若是不起身,這一下當是拍在了始皇帝手臂。
“蒙公已逝,你又死了,乃公還怕得誰來?當為齊王!”
章邯生拉硬拽地帶走了始皇帝,幾乎是拖行了。
始皇帝雙腳落地猶如蟒蜿蛇行,歪歪扭扭渾不受力。
“叛逆,反賊,我夷你三族!”
聲音漸傳漸遠。
屋內,王翦在門開之時,如拂柳之壯碩身軀立如青松,扭首看向大開房門,那雙眸子酒意尚存,醉意,只有一點!
他王翦今以性命。
一勸始皇帝保重圣體。
二試始皇帝圣心究竟。
“天下能沒有我王翦,不能沒有陛下啊……”
老將自語,一拍泥封,拎起酒壇倒入口中,酒液清澈有如天河之水,香氣四溢。
片刻之后,天河水流變水滴,老將一把摔碎酒壇,大喝一聲。
“好酒!夠勁!”
繼而又拎起新的一壇,再飲消愁天河水!
老將知悉這樣對身體不利,之所以痛飲不啜,是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斷頭酒。
壇子破碎聲又響了兩次,老將再去取酒,入手空空。
回首一望,才發現已是沒酒了。
十壇酒,始皇帝飲三壇,余下七壇盡數落了老將肚中。
老將意猶未盡,就著洶涌的酒勁躺倒在塌上,不一會便進入夢鄉。
老將還知道枕上枕頭,枕頭正在其頭下。蓋上被子,被子正蓋其全身,可見確實沒醉。
說是十壇酒醉,就是十壇酒醉。
老將是秦人,不喜吹噓。
這一覺,老將睡了個通透,直睡了七個時辰。
醒時上面口渴難忍,中間饑腸轆轆,下面如要炸掉。
先跑去茅廁解決三急,隨后走回房間的路上,揉著腦袋,想著吩咐下人,速速要庖廚送上飯食。
一抬頭,便見房門前是一個穿著黑色咸陽宮裝束的宦官,不知等了多久。
腳步初先放緩,隨后又恢復常速,自然得對宦官道:
“去要庖廚給老夫準備飯食,肉多一些,再弄些茶湯來。
“不,來十壇酒!”
宦官沒有應聲,面對老將,站得筆直。
“陛下口諭:喝不了就別喝!胡吹大氣!朕不想聽到你王翦是喝酒喝死的!”
老將神色恍惚,朦朦朧朧中,好似聽到了宦官恭敬的言語。
“小人去為侯爺告予庖廚。”
“慢著。”
宦官轉身,低首彎腰。
“侯爺還有何吩咐?”
“酒不要了。”
頭不斷,著急喝甚酒!
老將入內,關上房門,壓抑不住的笑聲自喉間起,自口出。
他蹲在不知什么時候收拾干凈的地板上,嗅著不知什么時候擺進來的龍涎香,笑出了眼淚。
他笑活了半輩子,憂慮重重,原來都是自己嚇唬自己。
此生為秦將,也就那樣。
為始皇帝將,幸甚至極!
其后十數日。
齊地,還有鄰近楚地的一眾分封功臣,紛紛入會稽面見始皇帝。
見不見到不重要,這忠臣一定要拿出來曬一曬,表一表。
陛下車隊居無定所難以找尋也就罷了,停在會稽如此長時日,武城侯都去面圣了,你還不去面圣,你安的什么心?
會稽郡郡守殷通則抓捕了七個楚墨,報予始皇帝。
七人不但對搬運隕石一事供認不諱,還大罵始皇帝秦狗,言稱“天下反秦之心久矣,你命不長了”。
始皇帝命李斯探七人幕后主使,諸多刑罰加身,將七人折磨的不成人形,卻只能從七人口中得到一個答案——天下人。
要是嬴成蟜在此,會贊一句“真義士也”,然后一劍殺了。
始皇帝冷笑一聲。
“匹夫之勇,愚不可及,夷三族。”
會稽郡郡守殷通終于面見了始皇帝,始皇帝對之大為贊賞,當場賜二百金,匹十條,上好琉璃珠一對。
殷通高聲謝恩,徹徹底底舒了一口氣,想著該如何報答田氏兄弟。
若不是田氏兄弟抓住這七個造反楚墨,交給他殷通處置,這一劫可不好逃,東海郡郡守景差可是說死就死了。
這一日,章邯持著兩封信件入內,遞交給始皇帝。
兩封信都是從西北來的,一封是嬴成蟜親筆信,一封寫著嬴成蟜到了西北的所作所為。
始皇帝拆開第一封,一看字跡就知道是其弟親筆。
上天好欺,下民難戮!皇兄繼續如此為之,大秦亡矣!
“危言聳聽,婦人之仁。”
始皇帝簡單做出評價,略有急迫地拆開第二封信,他很想知道其弟在西北都做了什么。
字不多,應該很快就能看完,始皇帝卻足足看了一刻鐘。
“這豎子……”
咬著牙齒,始皇帝手有點抖。
“到底在做什么!是尋死乎!”
始皇帝知道其弟要孤軍深入大漠,但他不知道其弟秋日出發,攜母出征。
自知不擅兵道的始皇帝,為了弄懂親弟在搞什么鬼,叫來了大秦戰神王翦,委婉地道:
“若是秋日伐胡,利弊都有甚?”
老將神色一肅,萬分鄭重道:
“東北東胡,還是西北匈奴?”
“……西北。”
老將籌措語言,片刻后道:
“匈奴已被蒙恬打的喪失膽色,料想今年定不敢襲擾我大秦,不宜動軍。陛下若是非要秋日出兵,利處是能打匈奴一個措手不及,首戰應能大捷。
“但接下來便盡是弊處了。
“匈奴與中原不同,他們放牧為生,戰馬在春夏兩季已是蓄養足夠肌肉,秋日百草枯萎放不了牧,男丁盡有。
“我中原春種秋收,強征兵,糧產便會減少。
“秋日伐胡,就是贏了,對秦國而言也是輸。若是輸了,不僅會丟掉剛奪回來的河南地,雁門,九原兩郡也岌岌可危。
“不若春日開戰,一冬過去,秋膘盡失,匈奴戰馬是最弱之時。且春季正是匈奴放牧之時,為冬季人吃馬嚼補充吃食。忙碌與中原秋收類似,人手騰不出,最適征伐。”
始皇帝沉默片刻,慎重點頭。
“朕知矣。
“那……主將攜母出征,可有什么利處?”
老將瞪大雙眼,一片茫然,陛下這是在和我戲言?
打了一輩子仗,看過兵書不知凡幾,戰例盡在腦中,他對打仗帶著阿母去也是懵逼,是在他最擅長兵事的盲區。
但看始皇帝認真等下文,老將也不能不回答,真就用心想了一下。
“提升士氣?敗則與母俱死。”
始皇帝想著其弟慣常就以內力去給韓太后疏通經絡,細心按摩,覺得那孝順的豎子應該不是這么想的。
這豎子,到底在做甚啊!
不只是始皇帝如此想,饕餮軍五位偏將軍也是如此想。
大漠,綠草染紅血。
古代的大漠不單指沙漠,而是草地、沙漠、戈壁的統稱。
饕餮軍深入大漠之后,三日急奔,在攜帶的干糧要吃完之際,極其巧合地遇到了眼前這一支匈奴騎兵。
三千人的隊伍,不算多,但也不算少。
五萬對三千,加裝備碾壓,毫無懸念,匈奴騎兵大敗。
眼下,三千人正被前后左右中五支軍隊圍在了中間,成了砧板魚肉。
數千弓手已是拈箭在手,只等所屬偏將軍一聲令下,便將這些匈奴狗射成篩子!
但他們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拉弓的手臂都酸了,卻依舊是沒等來偏將軍命令。
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偏將軍早就想下令射殺了,是嬴成蟜這個主將不允。
“沒我命令,所有人不得妄動!”
羋隨、蒙武、嬴將閭、隗狀、劉邦不知道嬴成蟜在等什么。
知道嬴成蟜戰法的蒙武暗自猜測,莫非小秦王要圍點打援?
場中,被圍住的匈奴臉上皆是露出絕望之色,他們不知道秦軍為何會出現在這里,但他們知道,秦軍手下無活口。
凡是落在秦軍手里的匈奴,不論男女老幼,皆是被割去頭顱,沒有一個能活下來。
雖然他們是匈奴兵中的精銳,但看著秦軍連戰馬上半身都覆蓋了甲胄,他們感覺不到絲毫勝算。
“王子!我們護著你沖出去!”
“這幫秦狗!從哪里冒出來的!”
“我們做錯了什么,天地日月要降罪至此!”
王子冒頓一臉猙獰,手拿一把彎刀,正要下令沖鋒,反正都是死,那不如死在沖鋒路上!
“王子且慢,我與此間領者相識,愿為使者,解今日之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