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縣很小,城墻不小。
附近的值守兵士都去伺候劉老太公了,竟然沒人發現不知何時攀上城頭的鬼谷子,嬴成蟜二人。
鬼谷子攀著城頭向下張望,又扭頭看了一眼據此不遠的鬧劇。
沛縣劉家最差的公子意氣風發,人前顯圣,在一向以二子教育自己的老父親面前,證明了自己才是劉家最有出息的那個人!
鬼谷子饒有興致。
“所以,君上叫來兩千秦軍,真就只是為了讓此子裝逼?”
“……王公注意措辭,不要總說些奇怪詞語,尤其在本君面前。”
“哈哈,老夫想讓君上聽些鄉音罷了,消弭些孤獨感。除了老夫以外,這世上還有何人能理解君上?”
“這種唯有二人的默契感,只會讓本君對王公生出殺意啊。”
“那就好咯……”
嬴成蟜哭笑不得。
“不用這么拼罷?這世上殺伐果決之輩無數,也不差成蟜一個。”
鬼谷子手腳并用爬上城墻,小心翼翼起身,好容易站直,背負雙手,回首道:
“君上靠此初心,能收荀卿、韓非、科學家、越女、蓋聶、勾踐、呂不韋一眾能者之心,要這些不服皇帝的人心甘情愿做事。
“時移世易,如今這初心不再是君上助力,而是君上囚籠。你想殺詡而不殺,此心性便是君上的軟肋,霸道有,而未竟啊。
“推一把老夫,王圖霸業,盡在君上手矣。想做什么,天下再無能擋者。”
鬼谷子再后退一步,便會跌落三丈,直摔在城外。
枉殺一個人,就能枉殺一群人。就會從有底線的現代人,變為徹頭徹尾的古代貴族。
古代貴族,莫貴于王,莫有貴族不想為王。
嬴成蟜呵呵一笑,擺擺手。
“王公要跳速跳,本君就不奉陪了。”
轉身便走。
坐到那個位置上,變法成功還好,若是失敗了呢?
天下易主,嬴成蟜這個引動風云的前朝余孽一定會被追殺至死。
哪像現在,就算變法失敗也有老哥兜底,最差的結果就是回去做長安君。
一個破王位,也就你們這些古人稀罕,和逍遙自在諸事隨心相比屁都不是。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君上,老夫真跳了!我是為你而死的啊!”
鬼谷子對著嬴成蟜背影連呼數聲,連個回頭動作都叫不回來,四顆肉痣氣的顫抖不已。
未來到底是個怎樣世界,傳承的哪家教育,怎么能把一個普通人教育得看不上王位?真是奇葩!
“哎哎,等等老夫,君上,君上!”
敏捷跳下城墻,與上城墻的費力判若兩人,王詡搶步到嬴成蟜身邊。
“一介豎子,值得君上如此大費周章?”
城外騎兵奔得近了,可依稀見得禮樂鐘器,這竟不是普通秦軍,而是多在盛大節日才出現的儀仗軍!
堂堂大秦帝國長安君,收一個沛縣混混當門客,用得著給這么大的規格?
“一介豎子,值得王公如此大費周章?”
你王詡尊號鬼谷子,不也一樣跋山涉水,屁顛屁顛跑過來了?
“那日食肆,君上留下劉季單獨談話,不知談了什么,以致此子納頭便拜。”
“王公夜召風雨,天下奇人,這點小事掐指即知。”
“詡觀那趙公明對君上畢恭畢敬,想必早就把尸術底細透個精光。君上既知究竟,再如此說話就沒意思了啊。”
“本君覺得很有意思。”
狗賊!果然是故意的!一個天氣預報扯得神乎其神,那本《尸子》就是故意刪減了基礎原理是罷!
“此子自斷家中關聯,看樣君上暗地里講的那些話,讓其怕的不輕啊。”
“王公的尸術這次算的可不如何準,劉邦此人要比王公想的涼薄一些。這份自斷,僅有三分是害怕禍及家人,七分卻是為己,此人與王公見過的越王勾踐性情相近,行事相反。正所謂性相近,習相遠。”
鬼谷子嘆了口氣。
“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乃是出自《論語》。是說人的本性沒有什么不同,因為后天環境影響而習性大為不同,君上又在歪曲經典。若兩個人性情相同,行事風格必然極其相近也,哪里會相反。我觀此子,內冷外熱,與那薄情寡義的越王勾踐心性全然不同,行事才截然相反。”
說著話,二人已是距離劉季越來越近,能聽到劉季粗獷又難聽的歌聲,翻來覆去就一句話。
“大風起兮云飛揚!”
嬴成蟜突然止步,笑道:
“那王公與本君便打個賭如何?”
鬼谷子隨之止步,搖搖頭。
“不打。”
“我還未說如何做賭,亦未言說賭注,王公何以拒也?”
“君上先前拒詡拒的痛快,詡自也不想讓君上如意。”
“哈哈哈!本君勸王公莫要意氣用事,本君給的賭注,可是王公夢寐以求的。”
“老夫活了如此之久,這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什么可在乎。”
“若本君輸,本君就不要這初心了,如何?”
鬼谷子藏于袖中的雙手驟然狂顫!
“好!老夫賭了!君上說怎么賭!”
“我們就來賭他的心性。”
嬴成蟜指著劉邦。
“我若是置一大鼎,要在其面前將其阿父,阿母烹殺,你說他會如何?”
你要是真有這魄力多好,我也不必費心和你打賭。
鬼谷子心中想著,搖頭道:
“這賭打不成。”
嬴成蟜疑惑抬眼。
“方才老夫與君上雖對此子性情看法不同,行事卻是看法一致。你我都認定此子定會全力阻止,想法相同,這賭如何打的起來?”
在沛縣過了這么久,鬼谷子親眼見到劉季連在家父宴席上,寧受白眼也要和兩個貧賤兄弟坐在一起。
對友尚能如此,對家人怎能差?
前些年跋山涉水去大梁,做夢都想投信陵君魏無忌門下混出頭。今朝卻不受長安君嬴成蟜招攬,必是為劉家考慮。
如今的嬴成蟜權勢地位僅有皇帝可蓋,對待門客也是出了名的好。
對像劉邦這樣想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來說,長安君這三個字,比當初信陵君吸引力還要大的多。
拒絕嬴成蟜不得,不惜自污也要割裂家族。這樣的赤帝,怎么會眼睜睜看著阿父,阿母死在眼前。
“唉,本君確也是如此想的。但既然王公先說出口了,為讓賭約進行下去,本君也唯有賭此子不會管了。若是王公輸了,本君再要王公十年時光,請王公入秦為官十年如何?”
鬼谷子未料到事態有如此發展,恍了一下神后,方道:
“君上準備繼位罷。”
一眾盔甲鮮明,威武不凡的秦軍沖上城樓,兩百虎狼之師分成兩隊,恭迎劉邦下城樓。
沛縣中人盡皆傻了。
沛縣縣令為人所請,離著老遠就下馬步行,戰戰兢兢地看著街道上威武雄壯的一千八百大秦鐵騎。
儀仗軍也是軍,戰斗力相比郎官是弱,和沛縣守軍,那就強的沒邊了,完全能屠了整個沛縣,由不得沛縣縣令不怕。
恭敬交涉完畢后,縣令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不敢妄動。比那些膽子大,坐在街道食肆,酒肆看熱鬧的百姓還要不堪。
當劉邦昂首挺胸下得城樓的時候,沛縣百姓盡皆暗暗咂舌。
乖乖,這不是皇帝近衛嘛!劉三這小子怎么攀上的,難不成真是王室中人?
美名傳頌的曹寡婦牽著條吐著舌頭的大狗站在街邊,眼含熱淚,捂著嘴不可置信。
“哈哈!”
劉邦如一陣風似的跑過去,當著眾人的面,一口親在曹寡婦臉上,那條攆得劉邦滿街跑的大狗老實趴在地上。
“怎么樣!乃公就說了!我是她男人!這是我女人!你們就是不信!這回信了罷!”
樊噲,盧綰面面相覷。
不是,你玩真的啊……
曹寡婦暗中早和劉邦有了夫妻之實,前些日還有了劉邦身孕。
其性格潑辣得很,要是往日劉邦這么做,早就一嘴巴扇過去罵街了。
劉邦不給她名分,不能娶其過門。她雖是個寡婦,卻也不給劉邦當外室。
今日卻埋首在劉邦懷內,顯然是默認了。
“抬頭,看看看看!長安君為了收我為門客,特意給我派來的。這還不是普通的秦軍,是只有皇帝才用的儀仗軍!”
劉邦扯著曹寡婦,從持戈秦軍,轉到持鼓秦軍,抓著曹寡婦的手去摸鐘,摸鼓。
秦軍不動如山,沒有一人攔阻。
劉老太公神色復雜,劉母喜極而泣,沛縣百姓盡皆瞠目結舌。
劉三是真的發達了!
劉邦在沛縣人中間盡情顯擺,將這些年的屈辱盡數渲泄了個干凈!
其帶著曹寡婦近距離在兩千秦軍中間轉了一大圈。還不過癮,呼朋引伴轉第二圈,第二圈剛轉一小半。
“劉邦!”
劉邦渾身一顫,能叫他這個名字的,當下沛縣只有一個人。
他轉過頭,便見到三十米外,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嬴成蟜,與頭生四肉痣的鬼谷子并肩而立。
他丟下所有人,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嬴成蟜身前,嬉皮笑臉,一臉興奮。
“君上。”
說話光景,好奇地看了眼旁邊本應該豎立在自家祖祠庭院間的青銅大鼎,不知道長安君把這物事弄來做甚。
青銅大鼎通體銅綠,為圓鼎,有三足,足高二尺,鼎高一丈一,鼎寬一丈三,常用以祭祀劉家先祖。
鼎內有半鼎水,鼎下火焰熊熊,仍不斷有人往火中添柴加薪。
嬴成蟜淡笑道:
“這風頭夠不夠?爽不爽?”
劉邦連連點頭,以手遮嘴小聲道:
“君上著急離去?不急容我再炫耀一會。”
他還沒顯擺夠。
“本君不急著離去,但有件事要先辦,秦軍聽令!將這人,這人,還有這人一并捉住!堵上嘴!”
嬴成蟜點指劉老太公,劉母,曹寡婦。
“唯!”
兩千秦軍應聲之齊,如一人也,沛縣觀者盡膽寒。
方才還好似雕塑,任他人如何摸也不還口,更不還手的秦軍如被喚醒,綁縛三人手臂,以布條塞嘴,送到嬴成蟜面前。
“君,君,君上,這,這是……”
劉邦磕磕巴巴,手指在阿父,阿母,曹寡婦身上來回指,視線不斷亂飄,神態彷徨,不知所措。
“你曾有反叛之心,本君本應夷你三族,但念在你本事高超,今日給你一個機會。本君聽說吳起殺妻求官,今日本君不需要你親自動手,那太殘忍了。你乖乖站在這里,看著本君烹殺你阿父,阿母,和這位美麗的寡婦,本君就信你。”
劉昂,劉母,曹寡婦霎時臉上沒了血色!
他們奮力掙扎,但在身強力壯的秦軍手中無可奈何。喉間嗚嗚做聲,卻因口中塞有布條無法言語。
劉邦霎時臉色蒼白,望著笑瞇瞇的嬴成蟜,連退五步。
嬴成蟜說話聲音不大,沛縣百姓不知道其到底說了什么。
但看到其一聲令下,沛縣第一世家劉家家主劉老太公便被抓去,方才光輝異常的劉三魂不守舍的模樣,也知道這變故對劉家來說一定不是好事。
盡皆屏息以待,目不轉睛看著,他們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
嬴成蟜輕嘆口氣。
“看你這模樣,舍不得啊,原來今日所為都是在本君面前做戲。既然如此,那”
劉邦雙膝跪地,腰背挺直,面向嬴成蟜大聲道:
“吳起殺妻求名,邦又何吝父、母、妻?愿親手投鼎,以正此心也!”
這不可能!我怎么會看錯!長安君布局深遠不假,卻從未到過沛縣,我可是在沛縣和赤帝相處數月……鬼谷子揪斷胡須,臉上沒有驚色,心間浪潮沖天。
劉母,曹寡婦盡皆不可置信地看著劉邦,不敢相信這是她們的兒子,夫君!
劉老太公緊閉雙目,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嬴成蟜把劉邦拽起,拍去其膝下塵埃。
“果然是個聰明人,本君沒看錯你。今日你若求情,劉家雞犬不留。既將忠擺在孝前,我便將沛縣便封予你劉家,你父可稱沛公。”
劉老太公豁然睜眼,眼中滿是意外的狂喜。
劉母,曹寡婦從不可置信到不可置信,確定劉邦就是她們的兒子,夫君。
“你玩罷,不著急走。”
嬴成蟜拍拍劉邦肩膀,吩咐一干秦軍。
“都好好配合著。”
“唯!”
不再管劉邦如何胡鬧,嬴成蟜悠然離開,鬼谷子默然隨之。
嬴成蟜滿足的長出口氣,笑道:
“王公想當什么官?”
“……沛公。”
“哈哈哈,王公別這么小氣,勝敗乃兵家常事,打賭也是如此。”
嬴成蟜笑得歡暢,這次沛縣之行,圓滿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