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惑守心。”
始皇帝凝眉自語,神情一下子認真起來。
他望了望剛剛突然要他回咸陽,現在神情很是古怪的親弟,以為明白了個中原因。
“要徐福進來。”
“唯。”
章邯應聲不久,黑色的不透光車簾被自外掀開。
一個身材消瘦,相貌平平,身穿著一件白色長袍的壯年男子走進車廂,微微低頭躬身。
“徐福拜見陛下。”
“抬起頭來。”
徐福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蓋因這言語不是始皇帝所說,而是長安君嬴成蟜。
嬴成蟜瞇起雙眼。
博士已有上殿議政的權力,放在整個秦國來論,是站在權勢金字塔頂的一批人。
要說咸陽所有大小官吏他都清楚那是吹牛,但能上朝的就那么百來人,他每一個都知道姓名來歷。
今日多出來一個他不知道的人,不但是他找了十多年沒找到的徐福,還湊巧趕在了鬼谷子給他報大劫的當口,不請自來。
“你是不清楚我的身份,還是故作異常,引陛下注意。”
徐福微微低下的頭顱眉頭緊皺,嬴成蟜能清晰看見其眉心的川字。
“哈哈哈!有意思,現在還有官員敢當著本君的面對本君不滿?”嬴成蟜大笑三聲,忽然止笑,冷聲道:“你是楚人?何時入的博士署?”
徐福又靜默片刻,終于有了動作。
他直起身,昂起頭,緊皺眉頭平復之后的皮膚光滑異常,如嬰兒一般,連個淺印都看不到。
臉上神態淡然恬靜,眉眼粗大,睜到最大如金剛怒目,很有威嚴。
他沖著始皇帝再次拱拱手。
“陛下既已疲乏,不愿多言。徐福不叨擾了,這便告退。”
他轉身欲下車,由始至終都沒有應嬴成蟜一聲。
“哎哎哎,別走別走。咸陽城人盡皆知我是個豎子。徐博士和一個豎子較真,那不是辱沒了徐博士身份嘛。方才都是戲言,還請徐博士仔細講講,何為熒惑守心。”
嬴成蟜拉著徐福的手不撒開,滿臉陪笑。
剛才那張冰冷異常,似乎下一秒就要殺人的臉龐好似幻覺。
徐福不屑一顧。
旁人巴結長安君是有所求,他也有所求,但他所求的,長安君給不了。
王的面子肯定要給,但王弟,在他徐福這還真就沒有面子。
他暗提內力,想甩這個跋扈豎子一跤。這等貴族紈绔子弟身子大多虛空得很,他在咸陽見得太多了。
一成內力,紋絲不動。
徐福暗道,提起三成內力。
還是紋絲不動。
徐福這下完全認真了,運起七成內力。目的也不是甩到嬴成蟜,而是向前邁一步。
但,這一身護持他單槍匹馬,游歷天下的雄厚內力,今日卻不靈了。
這些內力聚在掌間足夠開碑斷石,卻不能帶動身邊這個嬉皮笑臉,毫無形象,自稱豎子的長安君。
反正也走不了,徐福卸了勁,回頭第一次正視嬴成蟜。這一看之下,頓時眉頭皺的比之前還要深刻,久久不語。
徐福不說話,嬴成蟜就也不說話,和徐福大眼瞪小眼,好像誰先開口說話誰就輸了。
始皇帝無奈,曾經嬴成蟜就拉著他比瞪眼,誰先眨眼誰就輸了,他這個親弟有時候比他兒子,女兒還要幼稚。
“徐博士看出了甚?”
始皇帝開口打破寂靜。
徐福一只手被嬴成蟜抓著,另一只沒被抓著的手不動聲色縮進了袖子里,在袖子里瘋狂掐算,五指如繁花。
他在算他今日有沒有性命之憂,這決定他接下來說什么話。
沒過多久,他緊繃的身體松緩下來,閉目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等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其間凌厲無比,運起十成內力猛然抽手。
他后仰摔倒了。
轱轆轱轆轱轆 他如一個滾到了地上的葫蘆,從駟馬王車上轉著圈滾下去了,滾的還很快。
“你做甚!”
始皇帝壓抑著嗓音低吼著。
嬴成蟜一臉無辜。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以為他不走了就沒運功,誰知道他突然用那么大勁。”
始皇帝額頭滿是黑線。
馬車外,就在徐福要滾下車轅,落到地上的時候,章邯一把抓住了他腰間腰帶,止住了他的落勢。
徐福道了聲謝,怒氣沖沖沖向車廂內,跑了幾步原地踏步。
一回首,見章邯一手緊緊拽著他腰間,一手已是拔出了半把秦劍!
擅闖駟馬王車者,死!
“章郎中令,方才陛下已同意見我,還是你引我進去的。”
章邯一臉冷漠地點點頭。
“但徐博士已出來了。”
徐福忍住怒氣。
“勞煩章郎中令通報一聲。”
他能清晰感知到眼前這個身披骷髏甲之人的殺氣與殺意,這個沉默寡言的郎中令可比剛才那個囂張跋扈的長安君可怕多了。
雖然徐福自算的卦顯示沒有性命之憂,但那是在他不主動作死的前提下。
又是同樣的流程,二進駟馬王車內的徐福這次沒有在行禮拜見,而是直接指著嬴成蟜,沉聲道:
“陛下,此人身具貪狼命格!熒惑守心,正應在此人身上,大秦帝國亡于此人也!”
始皇帝轉而觀察嬴成蟜臉色。
嬴成蟜本來還聚精會神,打算聽聽陰陽家徐福要怎么解釋熒惑守心,是和鬼谷子說的一樣——楚有三姓,亡秦必楚。
還是另有見解。
但他萬萬沒想到,徐福是這么解釋的熒惑守心……
“不是,徐博士啊。你是自己用的力,自己摔倒的,就算是我在這其中也有責任,但你也沒必要這么誣陷我罷,你這是奔命來啊!”
嬴成蟜據理力爭。
臉上擦傷,有血絲滲出的徐福指著嬴成蟜,臉對著始皇帝。
“陛下,貪狼被我看破心思,急了!”
嬴成蟜跳起打掉徐福手指,噴了徐福一臉唾沫。
“指誰呢!你是不是有什么狂疾啊!在陛下面前說秦亡于我,你這套說辭放誰身上誰不急啊!”
手指疼得厲害,徐福收在袖子摸了一下,疼痛加倍,大了一圈不止,已經腫起來了。當下更是對嬴成蟜深恨不已,怒目相向。
始皇帝會心一笑,很快便斂去了。
不是怕被人看見,而是心中的沉重讓他笑容維持不下去。
“徐福,何為熒惑守心。”
徐福臉色一正,沉聲道:
“熒惑為孛亂、殘賊、疾病、喪事、饑寒、兵禍,常應于心宿星宮之外。
“心宿星官內有三星,居中的大火乃陛下,恒定不動,坐鎮中宮。二佐星或輔政大臣,或常勝將軍,或天潢貴胄。
“在外的熒惑移命宮,二佐星有一暗淡難辨。此為陛下最親近之人背叛,引熒惑入內,大秦帝國危在累卵!”
說到這,徐福便定定地看著嬴成蟜,一副就是你這個佐星引熒惑入內的樣子。
熒惑,就是指火星。
嬴成蟜冷笑一聲,指著頭上車頂。
“這不過就是一個天體現象罷了,我知道你不懂什么叫天體現象,這不重要。我問你,熒惑恒在,不是在命宮內,就是在命宮外。如你所說,熒惑代表著不祥。那三皇、五帝治世的時候,天下無紛爭,無暴亂,熒惑就該消失才對,為何熒惑從來沒有消失。”
徐福絲毫不見慌亂。
“萬事萬物,皆分兩面,謂之陰陽也。
“善之所以為善,是因為有惡的存在,沒有惡襯托不出善。天之所以為天,是因為地的關系,沒有腳踩的大地,天也撐不起。
“圣王在位,陽的一面,天下大治,大火不可直視也。彼時陰的一面,熒惑暗淡無光,無月也難見其形也。
“但再暗淡,熒惑也不能消失。沒有了熒惑,大火就也不存在。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嬴成蟜笑道:
“這種純是理論的言語,就不必再說了。”
徐福本來就冷的臉色越發冷了。
“長安君博覽群書,我便說些發生熒惑守心時的亂事,長安君只管去查證。
“吳王夫差于夫椒大敗越王勾踐那一年。
“秦亡大荔國,晉亡西戎大荔那一年。
“田氏代齊,烈王姬喜薨那一年”
嬴成蟜呵呵一笑,打斷道。
“別往下說了,你說的我都知道。也不知道你是裝蠢還是真蠢,反正挺蠢的,你是在故意逗我笑嘛?
“天下各地,每一年都有大事發生,這些大事不是因為熒惑守心而發生?你將發生熒惑守心那一年的大事記下來,就能證明熒惑守心是禍亂了?
”我給你說個沒禍亂的。
“楚惠王滅陳那一年,熒惑守心,心宿是宋的分野。這按照你的言辭,應該宋國發生大事了是不是?但宋國偏偏連續二十年沒發生大事,這你怎么解釋?”
徐福聞言,更加確信心中所想了,熒惑守心就應在眼前這個王弟身上!
他是陰陽家門生,所以對這些會在意,記在腦子里。
嬴成蟜不是陰陽家門生,卻能清楚記得熒惑守心每一次時間,正常人誰會去記這個?
徐福本來還懷疑嬴成蟜是胡謅的,但嬴成蟜主動提出來楚惠王滅陳那一年,讓徐福徹底相信嬴成蟜確實知曉。
那一年,確實發生了熒惑守心。
他哪里知道,嬴成蟜除了知道秦朝有熒惑守心以外。秦朝再往前,就只知道這么一個熒惑守心的時間。
司馬遷告訴他的。
徐福斂神靜氣,道:
“宋,熒惑守心。
“宋景公心憂,召子韋來,問:‘熒惑守心,寓意為何?’
“子韋曰:‘熒惑守心,預示著上天的懲罰,心宿是宋國的分野,災禍正當在君主。但可以把它轉嫁給丞相。’
景公言:‘丞相是我任命治理國家的人,把死轉嫁給他不行。’
“子韋又說:‘可以轉嫁給民眾。”
“景公答:“民眾都死了,我將去做誰的國君呢?我寧可我一個人死。’
“子韋再建議:‘可以轉嫁到年成上去。’
‘景公回:‘民眾鬧饑荒,怎么生存呢?做君主要殺民眾來求得自己活下去,那誰還肯把我當做君主呢?看來,這是我的壽命本來已經到頭,你不要再說了。’
“子韋言:‘臣冒昧地向君王恭賀。天雖處在很高的地方,但它能聽見地上的話,君王說了三次有道德的話,上天必定要三次獎賞君王。今夜熒惑肯定要移動三個地方,這樣君王就會延長壽命二十一年。臣請求匍伏在宮殿的臺階下面觀察,熒惑如果不移動,臣請求處死。’
“當夜,熒惑移位,宋景公延命二十一年。
“那次的熒惑守心沒有發生禍端,是宋景公道德高尚,得到了上天的嘉獎。”
嬴成蟜頻頻點頭,看樣子很是贊同徐福所說的話。
徐福心間稍稍一松,便見眼前這個可惡的貪狼指著始皇帝,聲音中滿是好奇。
“宋景公的熒惑守心沒有事,是因為宋景公仁德。那陛下的熒惑守心有事,肯定是因為陛下殘暴了?”
徐福:“……”
始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明明其中沒有殺意,但徐福就是感覺壓力山大。
額頭有些異樣刺痛,新生的汗珠浸入傷口,讓他有些難受,但這難受遠不及心靈上的。
他低頭,不敢正視始皇帝。
他現在都有些懷疑剛才算卦是不是沒算準,在袖子里盲算看不到手指,算錯了。
“哈哈,看你嚇得。”嬴成蟜哈哈大笑,道:“逗你玩的,戲言,戲言。你嚇唬本君,本君也嚇唬嚇唬你,扯平了。對了,你是不是楚人啊?”
徐福跪在始皇帝面前。
“貪狼星,禍福之主,乃桃花之星宿,在數喜樂,為放蕩之事。
“此星入于人之身命宮,主人性剛威猛,且有機謀,作事迅速但多進退,不耐靜,若于陷地則心多計較,愛憎之心極重,善惡不一,略帶偏激,喜怒無常,迷戀花色。
“臣上月剛至咸陽,入博士署,只在博士署中翻閱書籍,不與他人往來,陛下可隨意查證也。
“臣與長安君不熟,不知其心性品格,陛下定然清楚。徐福斗膽請陛下思之,長安君之行事,本性,是否與臣所言契合!
“貪狼者,陰險狡詐之徒也!臣說不過也!
“然長安君說了如許多話,皆稱戲言。
“徐福今日,沒有一句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