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姬沒有應下邀請。
數年前,趙姬就走遍了九州,尋找諸多能人異士。為了對抗他夫君的另一個兒子,為了鞏固親生兒子座下的王位。
她親歷百越,找到傳說中的越女,以數不盡的錢糧為代價,邀越女相助。她到過濱海的稷下學宮,拜訪荀子,請荀子出山。
有些人應了她的邀請,有些人連見都不愿意見她。
曾經,她跨坐在馬背上狂飲烈酒,越喝越清醒,策馬揚鞭繼續旅程,疾馳一晝夜,馬疲她不疲。
現在,一壇子烈酒她便醉了,騎馬騎不到半日,她就疲憊了。
她老了,不想動了。
人都說故土難離,她的故土早沒有了。
她的夫君也薨了十年,她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只剩她的政兒。她憎恨那個豎子,好些時候卻認為那個豎子說的對極了——子女是阿父阿母生命的延續。
居咸陽,被嫌棄,那她就在雍地這秦國祖地好了。
政兒在時,能來看看她。
政兒不在時,她就看著不遠處的秦國都城,為政兒看家。
她將由玳瑁,瑪瑙,珍珠,琉璃環扣的金質鳳冠拿給政兒。
“物歸原主,交予皇后。”
看著政兒離去的背影,她穿著易于爭斗的方口齊頭履,緊身武士服,抽出腰間滄浪浪的寶劍。
橫劈,豎斬,前戳。
趙姬很美,但持著寶劍劈撩點戳的她卻沒有幾多美感。觀者沒有對其舞姿目眩神迷,而是心驚膽戰懼劍臨頭。
這不是舞劍,是上戰場的殺人劍。
持劍殺人不娛舞,是趙人的文化。
趙人的文化。
不是傳誦千古的詩歌名篇,不是蓋過帝王的巫覡鬼神,不是陰謀橫生的政治權謀。
是北拒匈奴戰東胡,是西抗強秦,是南爭魏韓,是東斗楚蠻,是尚武!
命不保夕,不知何時身死的生活,讓趙男好斗,讓趙女放蕩,讓趙人略有得意,須盡全歡!
屠刀加身,趙人不會畏懼地乞求饒命,哭哭啼啼淚流滿襟。而會用力吐出一口唾沫砸在敵人臉上哈哈大笑,罵一句秦狗!楚狗!魏狗!
親子臨行。
一臉酡紅的趙人趙姬,掌握三尺青鋒。翻轉劍柄,力貫劍身,劍鋒破風,劍刃破空。不論擋在政兒面前的是人,是事,還是物,一劍皆斬!
這是她對政兒的期望,祝福。
一帆風順的話,她說不出來。那么多六國余孽尚在,這趟巡行怎么可能順遂,太假!
始皇帝獨自一人回轉咸陽,為十八公子嬴胡亥換了一位新老師——大秦左丞相,法家巨擘,李斯。
不清楚趙高死訊的李斯不清楚始皇帝這個舉動意味著什么,也不愿意多想,想也不一定想的對,照做就是了。
君上告訴他了,面對始皇帝的命令,不要腦補。
換了一位新老師,嬴胡亥是很歡喜的。
雖然這位老師會訓斥他,會拿厚厚的戒尺打他的手心,會強迫他抄寫律令一遍又一遍。
但至少,新老師在他睡覺時不會在場念誦律令擾他睡覺,使他頭痛。
阿父也常陪在他身邊,對他說的言語認真傾聽,就像母妃那樣。只是常常一臉威嚴很是嚇人,還是叔父好,不板著臉。
窗外的蟲豸摩擦雙翅,嗡嗡作響,少年開了小差,看著桌案上記載著《軍律》的黃紙,眼前出現的卻是叔父的笑臉。
一聲脆響,戒尺用力敲打在桌案上,嚇了少年一跳。
“收心!”
李斯黑著臉訓斥。
還好今天始皇帝沒有陪讀,不然這戒尺就不是打在桌子上,而是打在少年的身上了。
少年驚嚇地看著新老師的刻板臉,覺得比這些背不完,學不會的律令還要可恨得多。
叔父,你什么時候來看看胡亥啊?
少年的愁,是讀書多,是管得嚴。
蓋聶很少放鴿子,通風報信不是他的職責。
他這輩子除了對劍不膩,做別的都提不起太大興趣。
咕咕咕 提醒偏瘦,兩只羽翅卻強壯有力的灰鴿子叫的歡快。站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啄食劍圣掌中攤平的谷物。
吃掉最后一粒谷子,它抖抖羽毛,帶著足上綁著的信箋一飛沖天。蔚藍的天空中多了一個黑點,黑點向東而去,越來越小,很快便消失不見。
蓋聶起身,從前那挺拔如青松,筆直如險峰的脊梁微微佝僂。
“這不是你的錯。”
被始皇帝召見,說完政務本應出宮的呂不韋帶著面具,站在蓋聶身邊,許久方言。
“公子如此信任我,我卻意氣用事壞了公子大計,此怎能說不是聶的錯呢……”
若是他完全依嬴成蟜所言,時刻緊盯趙高,不因殺一宮女而對始皇帝心有芥蒂,托病休沐不上班。那日胡妃身死時,趙高就已授首了。
十八公子不會受到不可逆的傷害,咸陽宮也不會被趙高弄得烏煙瘴氣。
“劍客……”
“不必再勸了,商人,你我都再清楚不過,那些話都是借口,托辭。”
呂不韋張了張嘴,苦笑一聲,又閉上了,拿著奏章一臉黯然地離去。
是啊,都是借口,托辭。
就像韓地死去的那些百姓,即便再多的人說不賴他,但事實就是他害死了那些韓人。
他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又如何說服得了劍心通明的蓋聶呢?蓋聶平日是不愿去想,不是真的癡。
呂不韋忘不掉那一個個骨瘦如柴的身影,忘不掉那一雙雙渴望活下去的明眸,忘不掉那一幕幕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
他房屋的東墻打了一個書架,上面不擺書,擺牌位,擺著數百個牌位,每個牌位上都寫滿了韓地這場劫難中逝世百姓的名字。
每月初一,十五,他都會休沐,在東墻面前燒一天的紙錢。
蓋聶的腰背挺不直。
呂不韋牌位丟不掉。
風聲響起,利刃襲來。
兩柄劍在空中碰撞,倉促迎擊的蓋聶被迫退了一步。
一身骷髏甲胄的章邯收劍,冷面寒霜。
“你的劍慢了。”
蓋聶不言,還劍歸鞘,轉身,低頭弓腰地踽踽而行。鞋履磨地聲持續響起,如一個行將朽木的老翁。
若不是在青石板撲就的咸陽宮,而是在城外的土路上,勢必帶起一地塵埃。
“陛下要我告予說,陛下未怪你,此事非你之過也。”
蓋聶無動于衷,繼續前行。
章邯怒了,疾步追上,貼在蓋聶身后怒聲呵斥。
“你如此模樣,何以保護陛下邪!”
蓋聶痛苦地捂住臉,五指如要扣入肉中。
劍乃百兵君子,不是好勇斗狠之物。心中不平故拔劍,是為平不平。
劍圣的劍心一共破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殺那個宮女的時候就破了一次,第二次是趙高死的時候。
心中的劍拔不出,手中的劍快不了。
當夜,始皇帝下令:
免除蓋聶行璽符令事一職,賞五百金,布十匹,馬一匹,璧三雙,升十等爵客卿。
四天過去了。
始皇帝無事時,依舊是靠坐在長安君府原屬于呂不韋的庭院中,依舊是用那根直溜溜的銀針釣魚,意態閑適。
夜晚,始皇帝會回到咸陽宮,最近跑楚妃的寢宮勤了許多,這四天里面有兩天都是宿在那里。
楚妃在后宮本就不低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個量級,隱隱有皇后之下第一人的架勢。
章臺宮的蠟燭好久沒點燃了。
始皇帝不在此批閱奏章,趙高死后,李斯也不在此教授十八公子。這間宮殿白日間還是明朗清正,到了夜間就與那些封存的冷宮一樣,黝黑的嚇人。
只是郎中令章邯常常守候在外,一守就是一夜,好像這間不點蠟燭的宮殿內,宿著始皇帝一樣。
深夜,子時過去一刻鐘。
章臺宮宮門開了一道縫隙,皎潔月光從其中鉆入宮殿內,在黑暗中射進了一道光。
透著門縫可以看到,郎中令章邯甲胄上,左右胸的兩個骷髏頭有些嚇人。但這兩個骷髏頭的主人抱拳,低首,躬身,沖淡了它們恐怖的韻味。
“拜托長安君了!”
始皇帝宿住的地方,要有宮女侍候,要有宦官陪同,除了始皇帝宿住的寢殿以外,宮中其他的殿宇都要點上有成人小臂粗的蠟燭,這是規矩。
但只有郎中令章邯知道,每日不去慰問嬪妃的始皇帝,天一黑便是進了這間沒有宮女,宦官,不透任何光亮,不合宿住規矩的章臺宮。
每次守在章臺宮外,章邯都不敢睡,他怕始皇帝出現什么異常。
他必須全部心神提起,一刻不停的感知著章臺宮內始皇帝的生命之火。
宮門又關上了,月光被擋在了門外。
但原本一片漆黑的章臺宮并不完全沉沒在黑暗中,灰頭土臉的嬴成蟜手上拿著一盞燭火燈盞,喘著粗氣緩緩入內。
“皇兄?在不在?呼,呼,沒死吱一聲?”
又走了兩步,嬴成蟜將燈盞往桌案上一放,席地而坐,雙手支著兩個膝蓋呼哧呼哧地大喘氣。
“不行了,從新鄭到咸陽,連續跑死了三匹馬就沒歇過多久,我要累死了,皇兄你容我歇會再來開導你啊。”
燭火映照下,嬴成蟜臉上那一道道泥印清晰無比,汗水混合著塵沙,險些把嬴成蟜腦袋包漿。
腳步聲從章臺宮深處響起,隨著腳步聲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近。
“誰讓你這豎子開導?”
始皇帝往日威嚴無雙的臉在燭火下也顯露出來,一臉笑意。
“跟個泥猴似的,儀表不整就來見朕,這可是不敬大罪。趙高,拿絹布給成蟜擦臉……朕給你拿。”
“這么大的罪,要不你夷我三族?”
“豎子!”
始皇帝笑了一下,抬手想要敲打,看著親弟的困倦神情和那些污垢,實在是不忍心。
起身,在黑暗中又走遠了。
“你倒是點蠟燭啊!給誰省錢呢?”
嬴成蟜排著桌子叫嚷。
“豎子!豎子!”
始皇帝再次斥罵。
沒有新的光亮照明,始皇帝再回來時,端著一盆清水,盆上搭著一條絹布。
嘩啦嘩啦 嬴成蟜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本來洶涌如浪潮的困意,倦意,累意都去了三四分。
始皇帝遞上絹布,嬴成蟜接過丟在一邊。
始皇帝豎起眉毛。
“什么意思?”
“有這點水還清醒些,擦干了我怕我倒頭睡過去。”
收到蓋聶書信的那一刻,嬴成蟜便從新鄭騎了一匹快馬奔赴咸陽,跑了三天三夜,幾乎沒有睡過半個時辰以上的覺。
始皇帝冷哼一聲,拿起被嬴成蟜丟在一邊的絹布,在嬴成蟜不滿的眼神下,強硬地擦去親弟臉上的水漬。
“困了便睡,強撐什么!”
“你怎么不睡?”
燭火沒有那么光亮,但足以讓嬴成蟜看到穿戴整齊的兄長,眼中細密的血絲,略微干裂的嘴唇,還有憔悴的神情。
“與你何干?去睡去睡。”
始皇帝強拉嬴成蟜的手,要把弟弟拖到里面的寢殿中。
嬴成蟜紋絲不動,用力拉臂,反手將始皇帝重新按坐,得意洋洋道:
“我想讓你拖動你才能拖動,我不想讓你拖動你便拖不動,這就是你瞧不起的匹夫之力。”
始皇帝怒目而視,呼出的粗氣讓燭火明滅不定,隨時有可能熄滅。
“放朕起來,朕活劈了你!”
嬴成蟜松開手,一直叫囂的始皇帝卻沒有順勢去拿秦王劍。
看著親弟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用力搖著腦袋想保持清醒,不禁輕聲勸道:
“睡罷,有事睡醒再說。”
“可別,那我這一路不白跑了,我悠哉游哉地回來多好。你這有沒有酒,陪你喝兩口,把你的悲傷傳遞過來一些。”
始皇帝白了親弟一眼。
“沒酒!朕不喜飲酒!朕哪有什么悲傷,這個賊子死了,朕歡喜都來不及!
“你若是有心,便去看看胡亥,那小子一直想你得很,你比朕這個阿父都親。
“還有楚兒,此事是朕錯怪了她,對她不起,你去替朕說些良言。
“還有蓋聶,鉆了牛角尖了。朕經你提醒都有數十次了,還看不出趙高這賊子有禍心,他又怎能看得出來呢?這事怪不得他。”
嬴成蟜嘆息一聲,打斷了兄長言語。
“那皇兄你呢?皇兄想到了所有人,怎么唯獨忘了自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