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朕。”始皇帝眉眼帶煞,盯著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趙高,言語溫柔得與幼子說話。“發生了何事?”“嗚嗚嗚嗚嗚”嬴胡亥哭個不停,用力摟著父皇脖頸,眼淚打濕始皇帝衣領。“朕問你,可是有趙高有關?”簡答題不能作答,始皇帝給十八公子便出了道選擇題。他看親弟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隨筆中,有這么一套論述,原理記不太清,只記得說是一種思維模式的轉變,有奇效。“嗯!”少年揚起腦袋,小臉上滿是淚水,不住地點頭,如小雞啄米似的。幼子不再哭泣不止,而能答話,讓始皇帝心中一喜。僅一瞬過后,便是大怒!暴怒!“趙高!”其怒吼,沒有壓抑的怒火,燒干了與其近在遲尺的嬴胡亥淚水。少年被嚇得不敢吭聲,喉頭不住有上涌氣流要張口舒緩。他緊閉著嘴,努力壓制著身體不要抖動而無果,只得一抽一抽地哽咽。始皇帝抱起他嚇壞的幼子,盯著趙高的目中有殺意浮動不已。“好膽!”砰趙高沒有做任何辯解,重重磕頭在地。“高有罪!”章邯踏前數步到始皇帝面前,腰間長劍已然出鞘半尺,全神貫注地盯緊趙高,預防趙高狗急跳墻,傷害始皇帝。始皇帝終于注意到了幼子被嚇到了,換上一副笑臉,雙臂托著幼子兩邊下腋,把幼子舉的高高的。“父皇在,沒人傷的了胡亥。和父皇說,趙高如何加害你。”阿父關切的聲音,讓嬴胡亥強忍著的淚水再次決堤。他一邊哭,一邊抹著眼淚告狀。“老師他,他總在我睡覺時候念書,胡亥每次睡覺都睡不好,頭一直痛,特別痛。”始皇帝神色僵硬,眼中潛藏的暴怒瞬間便消失了大半。略有心虛地瞥了額頭抵在地上的趙高一眼,干笑道:“僅是如此乎?”章邯默默地插回出鞘的半柄劍。始皇帝要是因為這個原因治趙高的罪,連他這個死忠都覺得趙高有些冤枉。嬴胡亥聽父皇這語風,似乎對此事并不覺得有什么所謂,眼淚點的又快又急,拿小拳頭敲著小腦袋。“父皇,胡亥頭真的很痛很痛。”始皇帝笑著把幼子放下來,大手摸著幼子腦袋揉個不停,內力從天靈蓋的百會穴極緩極慢地流入。“還痛乎?”“痛。”嬴胡亥點頭,臉色上了一些血色。“但比方才好了不少,父皇摸到胡亥腦袋,胡亥就沒有之前那么痛了。”“嗯。”始皇帝扭頭看向跪在地上,從始至終沒有為自身辯解過的趙高,略微尷尬地咳嗽一聲,然后故作威嚴地道:“趙高,你欺負胡亥,罪大惡極。朕罰你,三日不許回咸陽宮。”三日休沐,便是懲罰。“唯。”趙高謙卑地應了一聲,抬起頭,道:“陛下,臣去請夏無且與蓋聶問診。”自從上次,蓋聶在胡妃宮中劍殺宮女,便稱病不來,休沐至此。趙高關切的目光,讓始皇帝心中暖意融融。“不必,他既抱恙,便讓他一直抱恙下去。”趙高堅定地道:“陛下身邊,不可無人也。”其以目視章邯。章邯側身,低頭輕聲道:“陛下若不召蓋聶回宮,請允臣日夜跟在陛下身邊。”章邯是中郎將,影密衛首領,平日間有固定工作,和蓋聶,趙高這兩個貼身侍衛不同。始皇帝不想耽誤章邯工作,嘆了口氣,道:“趙高有心了,去找夏無且罷。”夏無且作為當朝太醫令,醫家當代領袖,扁鵲傳人,鮮有治不好的病。夏無且診治蓋聶沒有病,蓋聶便無法以生病這個理由搪塞。不辭官,便只能來保護始皇帝。“唯。”趙高這聲應答,謙卑中,帶著由衷的喜悅。其起身,弓著腰,小碎步倒退出始皇帝視線之外,轉身挺直腰背,快步行了出去,目標太醫署。后背已被汗水浸濕的趙高行路匆匆,但臉色掩飾如常。章臺宮內。始皇帝沉思,要如何教導幼子。其以為幼子說的頭痛,是不想讀書的借口,當初某個豎子就總說讀書讀的頭痛。這個誤會,是趙高有意為之。先前他二話不說立刻認罪,始皇帝意識到誤會了趙高。雖然沒有張口認錯,但心底的歉意是存在的。三日休沐不會完全抵消這份歉意,剩下的歉意,會轉變為信任。嬴胡亥見老師走了,立刻不干了。生在王室,他雖然還是少年,但懲罰和獎勵他還是分的清的。咸陽宮中的懲罰是杖責、處死、夷三族,哪里有驅逐三日這種懲罰?“父皇應該把趙高處死,胡亥的頭真的特別特別痛,每次睡覺都痛得要死。”始皇帝想著幼子長這么大沒有啟蒙,平日間就斗蟲豸,自然得把幼子言語歸類到不想讀書這上面。他面色沉靜下來,坐在木床上,要幼子筆直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如趙高這般老師再難尋也。爾不要再貪玩成性了,朕在你這般年紀,已經可以背誦《商君書》了。”少年頭痛欲裂,卻不會形容。他委屈地看著阿父,但常年的不受重視,以及生母的亡故,讓他不敢再多說什么。他不明白,為什么最近特別疼愛自己的阿父要這么說,要包庇那個讓自己腦袋疼痛異常的趙高。他原本是喜歡玩蟲豸,但自從生母死后他再也沒有玩過,一心尋求庇護的他,真的有在努力學習。若是嬴扶蘇,不管是進大鄭宮前的,還是出大鄭宮后的,此刻都會一臉堅毅地說出己身上發生的不對。但嬴胡亥不敢。這個一直不被重視的小透明公子,猝然成為咸陽宮新寵的十八公子,是真的不敢。嬴胡亥揪著頭發,敲著腦袋。始皇帝的手不再傳輸內力,他的頭又開始劇烈疼痛了。而這個表現,讓始皇帝以為是幼子不想學習的偽裝,臉色當即一沉。瞧見阿父神色的十八公子忍著頭痛,雙手下放,咬著嘴唇道:“父皇,胡亥有在努力學……”“有沒有學,一試便知。”始皇帝扯著幼子來到桌桉前,拿著那份寫有《徭律》的竹簡,“啪”的一聲按在嬴胡亥眼前。“告訴朕,這上面寫的都是何意。”存在教子心思,想要幼子不再貪于玩樂的始皇帝有些故意難為人。理解《徭律》,可比背下《徭律》還要難。雖然學習的文字從復雜麻煩的大篆,變成了通俗易懂的簡體字。但對于剛剛啟蒙的嬴胡亥來說,這個時候能夠讀出《徭律》是正常智力水平。要是能夠背誦,那記憶力就很是驚人了。可若是能夠解讀出《徭律》其中真意,自身就是天才的始皇帝,自忖做不到。始皇帝壓根就沒有設想過幼子能答出來,他想著借這件事說教幼子。嬴胡亥忍著頭痛,努力睜大眼睛,竹簡上的文字在他眼中有些模湖。他的腦海中,仿佛響起了趙高的聲音,那讓他頭痛欲裂的聲音。那拗口的《徭律》全文后,還有對《徭律》的解釋。“為朝廷征發徭役,如耽擱不加征發,應罰二甲。遲到三天到五天,斥責。六天到十天,罰一盾;超過十天,罰一甲。所征發人數已足,應盡速送抵服役處所……”為了討阿父歡心,他跟著腦海中趙高的聲音復述,雖然這其中他念得大半部分,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頭疼讓他集中注意力,能讓他聽得腦中聲音更為清晰。清脆,忍痛的少年音,讓始皇帝驚訝的瞪大雙眼,張大嘴巴,一臉震驚。他刁難幼子的難題,竟然被破解了。“……縣以上的征發,如估計工程量不確,與縣同例。估算工程量,必須由司空和匠人一起估算,不得單令匠人估算。如所估不實,對估算者依法論處,再按實際情況計算所需服徭情況計算所需服徭徒眾的數量。”不知不覺中,少年已是將整篇《徭律》解讀完畢。聲音停止的那一瞬,始皇帝目中神光大放。就是讓他來解讀《徭律》,也不能解讀的比幼子更好!他抱起幼子,開懷大笑。“我兒竟能懂《徭律》真義?哈哈哈哈!”這是天才!“恭喜陛下!”在旁的章邯由衷說著,為始皇帝有這么一個出色的公子而歡喜。兩個歡喜的人都沒發現,被舉高高的嬴胡亥頭很痛,不歡喜。或者說,發現了,但二人不在意。子女,晚輩的情緒。向來不被高高在上的父母,長輩所在意,兩千年來皆如此。他們以為嬴胡亥頭痛是說辭,是不想學習的借口。他們相信,事實就是和他們想的一樣。見父皇如此歡喜,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胡亥搜求著腦海中前些日睡覺時,趙高在其旁說的話,想要父皇保護他。“胡亥還知道許多。”始皇帝抱緊幼子,笑的歡喜,道:“哦?我兒還知什么?”前些日的記憶有些減弱,腦海中趙高的聲音時斷時續,回憶起來頭更痛了,嬴胡亥臉色蒼白,磕磕絆絆地復述。“從軍有功應授爵和賞賜的,如還沒有拜爵本人已死,而其后嗣有罪,依法從應耐遷的,以及本人依法應耐遷的,都不能得到爵和賞賜。如已經拜爵,但還沒有得到賞賜,本人已死及依法應耐遷的,仍給予賞賜……”這是《軍爵律》的一部分。“在都邑服徭役和因有官府事務居于官舍,如借用官有器物,借者死亡,應令服徭的徒或其舍人負責,和參加屯戍的情形一樣……”這是《工律》的一部分。“春天二月,不準到山林中砍伐木材,不準堵塞水道,不到夏季,不準燒草作為肥料,不準采剛發芽的植物,或捉取幼獸、卵……”這是《田律》的一部分。因為記憶不全的緣故,嬴胡亥言語的律令很是奇怪,不成系統。上一句話還在說《關市律》,下一句話就變成了《金布律》,再下一句話就變成了《置吏律》。想到什么就跟著復述什么,急于表現的十八公子將《秦律》中的律令說了十余種,雜糅在一起。這若是李斯言說,始皇帝會大怒,你這個前廷尉怎么當的?但是從一個剛剛啟蒙的少年口中說出,始皇帝聽的喜不自勝。這么短的時間,能理解這么多律令,這就是天才中的天才!“好,好,好!”始皇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對荀子的怒氣,對趙高的歉意,一切情緒都被幼子的天才表現沖的稀碎,腦海,心間,只有喜悅。“我兒想要什么,與朕說!”很會察言觀色的少年抱著心間一絲希望,道:“胡亥想父皇殺趙高。”始皇帝聞言,立刻眉頭一皺。一個好苗子,沒有一個好老師也是白費。幼子的卓越表現,讓趙高在其心中的分數直線增長。少年以腦中趙高聲音極力表現,想要殺死趙高。他并不知道,他表現得越是出色,趙高就越安全。“爾能有今日,皆賴你師趙高也!贏氏一族,焉能恩將仇報!三日后向你老師端茶賠罪!”少年絕望了。他捂著因為長思而更加疼痛的腦海,大口喘息,臉色愈白。始皇帝的心向上一提。本就對十八子愧疚有加的他,見到十八子天才至此,越發看重了。“果真頭疼?”嬴胡亥扁著嘴,委屈點頭。“章邯,速去太醫署要太醫來看!”章邯剛要領命稱唯,始皇帝一把抱起幼子。“朕親自去!”始皇帝抱著幼子在咸陽宮一路走過。趴在阿父懷中,不再回想趙高言語的少年頭痛很快減弱,臉上血色恢復極快。太醫署。一眾太醫將嬴胡亥圍坐一圈,一個接著一個為其診斷。到半數之時,嬴胡亥的腦袋已經不痛了,但病癥依舊未檢查出來。想要頭不再痛的少年不想再體會那種痛苦,于是依舊說著自己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