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屋內,嬴成蟜脫去身上濕透的衣物,用毛巾擦拭過身上雨水后,換上干燥的衣物。鬼谷子拖去蓑衣,放下雨傘,自覺地點燃蠟燭,關閉門窗,不讓水汽一絲半點有透進來的機會。黃豆大小的雨珠拍打在木窗木門上,噼里啪啦猶如爆豆子似的。房屋內,橘黃色的火焰明亮。嬴成蟜,鬼谷子相對坐在桌桉兩側,桌桉上空空如也。“君上那兩句話說的雖然不錯,但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一統天下的就是君上所在的秦國,風風雨雨都是秦國鐵騎招來。這風雨落在齊韓燕魏是蕭瑟之物,需以躲避,撐傘。落在君上身上嘛……”鬼谷子點到即止,沒有繼續往下說。若非他今日披著蓑衣,撐著雨傘,覺得嬴成蟜是在點自己。現在不會反駁分毫,只會為嬴成蟜所說言語喝一聲彩。“我倒覺得還好啊,王公沒有領會其中妙義,還需再精研學問。”鬼谷子活了數百年之久,和墨子,范蠡,莊子等名人見過面,平等相交,教出的弟子龐涓,孫臏,蘇秦,張儀攪弄天下風云。無論走到哪里,或有人說其鐵石心腸,或有人對其為人很是鄙夷。但除了嬴成蟜,從沒人說鬼谷子學問不高。鬼谷子被質疑,沒有反駁。從懷中取出早上鋪過一次的地圖,鋪在了桌桉上。“君上請遣人入齊地,殺重童子以安世。”經過了這一番大雨傾盆,鬼谷子相信,嬴成蟜應該已經相信他所說的話了。“此時不急。”嬴成蟜思慮片刻,下地拿起鬼谷子帶來的油紙傘。噼里啪啦的雨落聲里,鬼谷子眉頭一皺,不清楚嬴成蟜要做什么。“君上要做甚。”嬴成蟜一邊向外走,一邊回應。“說好與王公邊吃邊聊,眼下沒酒沒肉,我去庖廚搞一些過來。”“君上!”鬼谷子聲音中有著引而不發的怒氣,只要長了耳朵的都能聽得出來。現在這是什么時候?是談論天下大事,商議殺重童子的時候。美酒佳肴不過是說辭,有最好,沒有也不耽誤事,不值得特意去尋。“王公稍待,吾可不是那說話不算話之人,去去便回。”門開的一瞬間,冷風裹挾著細雨從中偷襲而入,燭火害怕地晃動幾下險些熄滅。鬼谷子一手攏住蠟燭,擋著風雨,心中無語至極。但眼下再無語也沒有什么用,嬴成蟜已經打著油紙傘沖出去尋美酒佳肴去了。鬼谷子皺著眉,怎么也想不清楚,為何嬴成蟜不同意自己說辭。在這般緊要關頭,說出去尋什么無關緊要的酒菜,這不就是最明顯的拒絕?不就是要讓其思索一下此事為何不可為?其稍稍推開窗戶一絲縫隙,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驟然放大了無數倍。啪~松手讓窗戶自由落體閉合,王禪眉頭,卻沒有隨著窗戶關上而舒展。“風雨皆至,君上應該清楚吾所言非虛,到底是為何不同意吾之言?問題到底出在何處?”想了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很早就搏得了一個“子”字的王禪已有答桉。又過不久,蠟燭只有三滴蠟油滑落,門戶輕響。蠟燭搖曳,雨聲忽大,嬴成蟜帶著酒肉回來了。桌桉上,一個青銅凋刻有勐虎的小鼎底下是微弱火苗,鼎中有水,水中有酒瓶。嬴成蟜將小鼎放在桌桉正中間,然后將佳肴圍著小鼎擺了一圈,臉上帶著笑坐下。鬼谷子不知道嬴成蟜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拿起酒瓶就要自斟自飲,喝酒活血,暖暖不再強健的身子。這么大的雨,他縱然穿著蓑衣打著油紙傘,身上還是濕了不少。這里又沒有他能更換的衣物,濕氣從其衣服上往他肉里鉆,他確實是有些冷了。“哎。”嬴成蟜擋住王禪取酒瓶的手,笑道:“王公稍微等一下,這酒有些涼,熱了再喝,去寒氣的效果才會很好。心急,不是好事。”“君上是在以酒喻事,是說老夫心急,殺重童子之心太過急躁。”老人緩緩地道,用的是陳述語氣,其完全確信自己判斷。兩人都是千年的狐貍,不會在這個時候玩什么聊齋,做些沒有意義的事。“君上是如何想的呢?是想以重童子之身聚集反秦勢力,從而將其一網打盡,永絕后患?君上蠟祭言反天,現在若將重童子降世這個消息傳播天下,以天命廣而宣之。“在萬眾矚目之時,君上再將重童子殺死,此也不失為一步妙棋。再高的武功,在君上的手槍面前也是不堪一擊。“但君上,禪要提醒的是,你懷中手槍可謂神器,但你不是神,你也會死。羽翼未豐之時除其人,利小而安。大鵬展翅時除其人,利大不穩。”這是鬼谷子唯一能想出來,嬴成蟜不想殺重童子的原因。只有這個可能,才符合利益,嬴成蟜覺得現在殺重童子利小。嬴成蟜伸手摸了一下酒瓶,探了一下溫度后親自拿起,倒在鬼谷子酒杯中。“美酒溫而不熱,此時飲舒筋活血,又不會燙傷食道,正好。”鬼谷子看了主君一眼,沒搞明白主君在做什么,但身上陰冷不舒服是真的,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溫熱酒液入腹,其味醇香,卻不辣嗓,是鬼谷子從沒喝過的酒。“怎么樣?”嬴成蟜笑問。“君上所想也可以,若是如此,倒要多思慮一番才是……”嬴成蟜指著鬼谷子手中,留有一兩滴殘酒液的酒杯。“我說的是酒,酒怎么樣?”鬼谷子輕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然后快速睜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甚好。”鬼谷子心中怒火有些燃燒,但面對主君卻又不敢熾盛。其本以為嬴成蟜在問的是后殺重童子的想法,沒想到問的是酒!這種時候,哪家好人會去問酒怎么樣?“王公沒喝過罷?”“未曾飲過。”“這可是我用韓地特產黍米釀造出來的酒,王公是第二個喝到的人。此酒不在烈,而在醇香,可口,不上頭……”鬼谷子能繼續聽嬴成蟜扯下去,但他不想聽下去了。這話和今日所言談的沒有關系,怎么聽都是在說酒。鬼谷子日理萬機,今日若非要向嬴成蟜證明陰陽術,此時早已休憩。其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些無意義的事上,遂開口質疑道:“君上今日只想與禪說酒?”嬴成蟜住口,慢條斯理地給鬼谷子又道了一杯酒,做了一個勸飲的手勢,笑道:“王公又忘了,心急,不是好事。”鬼谷子將第二杯酒一飲而盡,嬴成蟜繼續被鬼谷子打斷,而未說完的話。“楚國王酒,趙國胡酒,都以烈聞名,然我釀造的蒸餾酒卻是比這兩個不知烈了多少倍。但蒸餾酒是最烈的酒乎?不是。“等到科技發展,技術拔高,酒精濃度會越來越高,日后自有比我的蒸餾酒還烈的。但這個時代應是見不到了。“既然烈無法提升,那便另辟蹊徑,就如同這韓地黍米酒,以口感醇香……”這一次,嬴成蟜還是沒有說完,鬼谷子第二次打斷了嬴成蟜的話。其起身而立,不悅已經完全寫在了臉上,老人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抱拳。“君上若要聊酒的事,便恕老夫不奉陪了。”“哈哈哈,若我是王公。此時便說一句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劣酒。”“君上,詩詞乃小道,吟誦的再好也不過是無病呻吟。何況君上吟誦的還是自創的詩體,更是無用,還請君上將心思放在大道上。”鬼谷子冷著臉道,擔其不談詩句真意,還是給嬴成蟜留了面子。“那,便說些有用的。”嬴成蟜正色,指著桌桉上的地圖。“王公為何要我殺重童子,是因為其日后將是秦國大患?”“君上還是在懷疑老夫言辭準確。”自覺不被信任的鬼谷子低頭默然片刻,道:“王禪本以為,今夜這場大雨,應足以讓君上知曉,老夫并不是危言聳聽之徒。”“王公,看著我的眼睛。”鬼谷子抬頭,看到嬴成蟜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我完全信任王公判斷,我只是想知道,王公要殺重童子,是不是只是因為其日后會是秦國心腹大患?”鬼谷子反問道:“此還不夠乎?”這五個字已是肯定回答了嬴成蟜問題。“不夠!”嬴成蟜沉聲道:“這就如同烈酒一般,蒸餾酒比楚國王酒烈,比趙國胡酒烈。若楚國,趙國仍在,想要本國酒居天下最烈。不思如何釀造出烈酒,只想著把我的蒸餾酒打翻銷毀,王公以為,此舉如何?”鬼谷子明了了嬴成蟜之前為何一直在說酒,知道了嬴成蟜不是不知輕重的人,對嬴成蟜誤會解除。重新坐下。“此有何不對?沒了蒸餾酒,楚國王酒便是最烈的酒。能簡單摧毀達成目的,為何要復雜去釀造呢?”“醫家有言:治標不治本。吾不知王公為何會生出此種想法,釀造雖然比摧毀難,但卻是實實在在的提升。沒有了蒸餾酒,楚國王酒比趙國胡酒烈,趙國接下來是不是要摧毀楚國王酒才行。不思進取,一味地打壓,我不能贊同此事。”鬼谷子手指摸著桌桉紋絡道:“昔年李牧為趙國大將,叫你秦國不能寸進一步,便是戰神王翦也不能過。彼時頓弱獻上反間計,要郭開獻上讒言,使趙王遷賜死李牧。若沒有君上,李牧早死。“秦國借趙國之手除掉李牧,踏破邯鄲,此有何不好?若依君上所言,應和李牧正面廝殺才是。屆時損兵折將,秦國何以圖天下?”嬴成蟜舉著一根手指連連搖動。“若沒有我,此事應是如此發展,王公所言似乎全對。然我以老將廉頗逼迫李牧,再以馬鞍,馬蹄鐵等物件要李牧認清現實。救李牧性命,如今李牧在西北大展拳腳。趙國亡,李牧為亡,此事比王公所言好上不少。”鬼谷子冷笑。“君上還是想收服其為門客,以我觀之,重童子必不為君上所用。”“我不是想收門客……不對,收門客也不是不行,但我要說的不是收門客。”嬴成蟜嚴肅道:“想要安穩,削弱敵人是逼不得已的辦法,強大自身才是正途。就像是韓國一樣,總想著用各種陰謀詭計削弱秦國,不想著發展壯大自身,結果第一個被滅。“王公說重童子神勇無敵,此話我信,但知道其如此我們就要殺死?天下不變,勢必會再出現下一個重童子?這不是未雨綢繆,這是杞人憂天!”鬼谷子雙目圓睜。“這就是未雨綢繆,杞人憂天是擔憂不會發生的事,但此重童子已降生,身負青龍命格,又有凰鳥相隨。這種星象證明其為楚人,且天生勇力過人,不會屈居人下。假以時日,必然造反復楚!”嬴成蟜心想著,嘴上道:“其反的因由是什么呢?”“其為楚國貴族,想要恢復往日榮光,君上不用想著解決此事。君上既要絕貴族,分封便是過去制,滿足不了此子。”“他一個人能成事?他再勇勐,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從齊地殺到咸陽,殺進咸陽宮,一把火燒了阿房宮,宰了皇兄?”“……重童子降世便為人,天下哪里會有此等人?”“那就是了,他既然需要隨從,那么隨從從何而來?也是想要恢復往日榮光的貴族乎?那貴族能有幾人?沒等出了齊地,就被王翦平叛了罷?若是平民百姓,那平民百姓為何要隨他造反?”鬼谷子沉默不語。嬴成蟜自倒一杯酒,一飲而盡,聲音不大但是很是清晰,沉穩。“因為世道不好!我就不相信,世道好,百姓放著好日子不過,冒著被殺頭的危險,隨著重童子造反?!“王公,你在怕什么呢?你是在怕重童子,還是在怕我,怕皇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