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城墻巍然聳立,雖然無論從高度,寬度,還是堅固度都不如咸陽城,但從城門口穿出來的喧囂聲卻是咸陽城所不具備的。
這里是新鄭,曾為鄭國都城。
韓滅鄭后,遷都于此,又成了韓國都城。
韓地諸多城池都經歷了一場血腥的變革,唯獨這里沒有被鮮血浸染。
造成此現象的最大功臣,便是穩定糧價,給了新鄭民眾一條活路,帶著張家離開新鄭的張良。
一支車隊從城門進入,絡繹不絕地走了半個時辰,才盡數進入。
一入城門,城內人聲鼎沸,妓院引客聲,當街叫賣聲,孩童嬉戲聲。
復雜地聲音讓車輛中不少馬車內的車簾都被拉起,其中主人帶著探究,好奇的目光看向車外。
沒多久,車隊中一輛馬車內車簾放下,其內嬴成蟜笑著對身旁王禪道:
“這里倒是繁華。”
也不等王禪回應,嬴成蟜提高聲音,沖著駕車馭手道:
“去郡守府。”
若是張良知道,這塊他保下來的,韓地的唯一凈土,最后會便宜了死對頭嬴成蟜,想必定不會歡喜。
郡守府,大堂。
主位上鋪上了數層獸皮,嬴成蟜大馬金刀坐在其中。
被占了位置的新鄭郡守沒有生氣,反而一臉慚愧地站在堂下,微微弓著身子。
“君上,我無能,沒有擒住智者。”
嬴成蟜摸著下巴,從郡守一頭烏黑發絲,打量到腳上穿的布鞋,直打量得郡守額頭不住冒汗。
“你出來多久了?”
“快滿三月。”
“三個月。”
嬴成蟜低頭念叨一遍,面色不善地抬起頭。
“三個月,就把那套繁文縟節都撿起來了?”
郡守擦擦額頭汗水,訕笑一下剛想解釋,被嬴成蟜揮斷。
“滾滾滾,沒事別在我眼前晃悠。”
嬴成蟜給郡守的命令中,壓根就沒有抓捕張良這一條。
“有有有!”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郡守內心松了口氣,連聲言說。
“有屁快放。”
“請君上準我歸暗衛,這新鄭郡守。”
郡守臉上有絲猶豫之色,很快就被咬牙表情沖掉。
“讓別人來做罷。”
“咦?”
剛見證過馬列變化而有情緒低落的嬴成蟜,這下子來了興趣。他雙手交叉手背向上,下巴搭在手背疊起來的肉架上。
“其實我早就應該到新鄭,中間我又折返了咸陽一次,你知道是為何乎?”
“小人愚鈍,不知也,請君上告知。”
“因為馬列變心了,就是那個之前在樓臺差點被拉走的隸臣。我贖買其身,還其自由,讓其當了樓臺管事。他不滿足于現狀,為了官職,爵位,將其他人在其為隸臣時,對他施加的事,變本加厲施加到樓臺隸妾身上,于是我回去殺了他。”
嬴成蟜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笑了笑。
“你消息倒是靈通,是不是在新鄭沒做好事,怕也被我摸了脖子?”
“……小人并不知道此事。”
“那你為何要辭官不做,新鄭郡守這職位可是個肥缺,多少人想做都做不來。”……
“那你為何要辭官不做,新鄭郡守這職位可是個肥缺,多少人想做都做不來。”
“強害怕。”郡守苦笑道:“強害怕耽于他人阿諛奉承,沉迷于他人卑躬屈膝。”
如今為新鄭郡守的強,昔日只是一個暗衛。雖然強這個暗衛很有能力,在暗衛中享有很高名望。
但那點小團體之間的吹捧,和一郡之首受到的吹捧比,碩士小巫見大巫都是高看前者。
大秦立國三十六郡,天下能為郡守者,不過三十六人。在郡縣制沒有完全實行的時代,這三十六人的權力比后世的封疆大吏還要大的多。
他們幾乎掌管著三十六郡除了軍事力量之外的一切事物,包括官職任免。
只要這些郡守愿意,除了郡丞,郡尉這兩個官職不能換人以外,他們可以將一郡所有官員統統換一個遍。他們甚至可以指著村里的雞,犬,說這是神獸,要受人供奉。
名副其實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當然,話是這么說,實際沒人敢這么做,三權分立不是擺設。
郡丞最主要的職責就是向中央咸陽匯報地方工作,上面命令下達,郡尉掌握軍事力量可以強行控制郡守。真有郡守如此行事,除非打通郡丞,郡尉關系。
但這權力是實打實的,每個郡守都有。
強這個沒有姓,只有名。身份低賤,帶點腦子的普通暗衛一步登天,成為三十六名郡守之一,太多的人巴結強了。
那些曾經不拿睜眼看其身的地方貴族,一個個給強送美人,送金子,對強極盡吹捧之能事。把強說完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圣人不能比其身。
讓自小受到教育,從重重選拔中脫穎而出,自認心志堅定如鐵的強連呼招不住,還需再磨煉心志。
“你可想好。”
嬴成蟜正色。
“我今日能讓你做回暗衛,明日你再想做回新鄭郡守,我可是不應的。”
“君上若是再說下去,小人真便后悔了。小人不想成為第二個馬列,還勞累君上特意走一趟,請君上準我回暗衛。”
看著強堅定的表情,看著受過特殊訓練的暗衛精英眼中的游移不定,嬴成蟜沉默了。
“真便無法客服乎?”嬴成蟜沉聲道:“你不是曾為隸臣的馬列,你是千里挑一的暗衛,你受到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教育。”
“無法克服。”
強吐出這四個字,長出一口氣,這口氣吐完了,才好似將身上重擔盡數卸下,還為自由身,一臉坦然道:
“張順前日送來其女兒,小人觀之國色天香,含羞帶怯。其女聲如黃鸝,柔柔弱弱地說只愿為我妾室。從前這等姿色不輸給陛下嬪妃的絕色美人,吾連觀之都不敢久,如今卻予取予求。且送來美色如其女者還不止一個,若強愿意,此刻身邊美人之數目不輸君上。
“美人如此,金錢更甚。只要強一點頭,這間大堂都裝不滿那些人送來的金錢。強每日都苦苦掙扎,不敢有絲毫懈怠。稍一懈怠,習慣了美女如云,習慣了揮霍無度,再難有今日之心境。君上若是再晚來十天半月,應當會給強一劍,就像那馬列一般。”
嬴成蟜再次沉默。
強耐心等待,等待嬴成蟜讓他重回暗衛。
當上新鄭郡守的他并不清楚,暗衛已成為過去式。
踏踏~……
踏踏~
“君上,君上,再撥我二十萬金,沒有那么多的話,十萬金短時也可。”
身穿一身黑色短打,楚墨服飾的男子闖入大堂,正是以秦墨自居的墨家巨子。
見嬴成蟜坐在椅上沒有答話,堂上身穿郡守服飾的強耐心等待,知道來得不是時候。
但研究項目進入到一個關鍵節點,著急要經費的科學家顧不得是不是時候,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嬴成蟜面前,在嬴成蟜眼前搖手。
“君上?君上!”
嬴成蟜一把打掉,不耐煩道:
“干甚!”
府上這些門客中,要說最能惹嬴成蟜生氣的當屬荊軻。
一個不長腦子的天下第一刺客,行事莽撞不愛思考,時不時就能讓嬴成蟜無語至極,叫蓋聶去與其比劍。
當最讓嬴成蟜厭煩的,當屬科學家。其實科學家哪里都好,情商高,智商高,做事不打折扣,不讓嬴成蟜操心。
按理說這種門客應該是夢中情客,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科學家要錢,要好多好多錢。
供養一個科學家的錢,比供養長安君府所有門客的錢加起來還多的多。
別的門客要錢都是幾金幾金的要,科學家一要就是十萬金打底。若是這么多錢能盡數轉換為成果也行,問題是大部分的錢都打了水漂,連個響都聽不出來。
要說科學家是個貔貅,只吃不拉可能有些過分。三把手槍,改良迷藥,高產農作物……這些都是科學家拉出來的。
但和花費的海量金錢,物資相比,這些事物實在是又少得可憐,轉換率巨低。嬴成蟜再好的脾氣,遇到要錢的科學家,也壓制不住怒火。
科學家早就習以為常,兩手一攤。
“沒錢了。”
嬴成蟜瞪大雙眼。
“你……算了,一邊等著,我和強說完話再說你的經費!”
本來想問問花到哪去的嬴成蟜,把到嘴的問話都咽了回去。
問也白問,科學家說的那一大堆專業名詞,就連他這個提供設計理念,口述成品的穿越者都不懂。
“君上在糾結何事,我為君上排憂解難!”
嬴成蟜放過了科學家,科學家卻不想放過嬴成蟜。心心念念要經費的科學家一臉大義凜然,為主君分憂無上光榮的模樣。
這要是荊軻問,嬴成蟜只會呵呵一笑,讓其哪涼快哪待著去。
但科學家問,嬴成蟜僅是瞟了科學家一眼,便將和郡守的對話復述與科學家,墨家可是曾和儒家并列的兩大顯學。
“此有何難?”
科學家一臉疑惑。
“君上應下便是。”
強附和道:
“科學家所言甚是。”
科學家見嬴成蟜依舊不為所動,沒有同意的征兆,一本正經地坐在了嬴成蟜旁邊的椅子上。
“君上遲疑何處?”
“我委派強至新鄭時,新鄭正處張良手中,其郡守有名無實,民眾皆聽張家之言不聽官家之言。強居新鄭,為穩固形勢,做下諸多舉措,立功頗多。如今張良敗走,郡守有名有實,我卻要踢開強,此不妥。”
“君上任人唯親,才是不妥。任人唯賢,不應唯親。強本為暗衛,自言能力不足以出任郡守,難擋誘惑。君上卻認為其勞苦功高,而不想讓其離位。如此行事,置民生何在?君上糊涂。”……
“君上任人唯親,才是不妥。任人唯賢,不應唯親。強本為暗衛,自言能力不足以出任郡守,難擋誘惑。君上卻認為其勞苦功高,而不想讓其離位。如此行事,置民生何在?君上糊涂。”
嬴成蟜不認同道:
“能力不足能將新鄭治理到這般境地?一路行來,韓地各城池皆有動亂,一些心存歹意之輩倒逼官府。唯有新鄭,政事處理妥當,沒有地方貴族做大。此雖有張良保舉之功,但強之治理亦不少也。”
科學家大搖其頭。
“不不不,君上此等判斷太過武斷,主觀意愿嚴重也。強在君上未來之前,將新鄭治理的很好。但是強自己也說,經受不住誘惑在之后會墮落。當強墮落之后,其便從賢而至不賢。君上非要強做郡守,難道比強還要了解自身?”
“墮落,什么是墮落呢?貪財好色就是墮落了乎?那我算不算墮落呢?”
科學家輕聲道:
“君上又詭辯了,我不善言辭,辯不過君上。我只知,曾為君上賜名的馬列在做到樓臺管事之后,壓榨隸妾,最后為君上親返咸陽而刺殺。一個年俸一百石的樓臺管事如此,更何況天下只有三十六位的郡守了。”
嬴成蟜瞇了瞇眼,張口正想要說什么,一直侍立的強抱拳沉聲道:
“正是如此,強感謝君上器重,然強不怕刀槍劍戟,卻怕美人金錢。”
科學家補充道:
“強之能力可為新鄭郡守,其心不行。為官者當體恤民情,以身節用。古代圣王規定的節用原則是,天下百工,如做車輪的、造車子的,制革的,燒陶器的,冶煉金屬的,當木匠的,都讓他們各盡其能。
“只要足以供給民用,就可以了。量腹而食,度身而衣。可強為郡守后,既不能擋誘惑,必然將本應節用下放給百姓的金錢自用之。取了他人女,拿了他人金,必在他處予以便利。君上今要只為強一人,舍新鄭百姓?”
嬴成蟜不言語了。
除了一直在耐心等待的強,等待的又多了一個科學家。
剛剛還火急火燎的科學家現在一點煩躁的心都沒了,安穩坐在椅子中。
因為他知道,嬴成蟜此時的決定,比給他的經費更重要。
在長安君府這么久,科學家很清楚,嬴成蟜在一人一事上從來不會猶豫。解決強的問題其實很簡單,讓強做回本職,然后給強金錢補償就是了。
但接下來呢?接下來的任命呢?
是否所有任命的官員,都要糾結其是否會變壞,是否會是第二個馬列呢?不可能每個都有強這般自覺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