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
暗紅丹墀鋪就地面,支撐穹頂的圓柱也是一般顏色,其上黑色攀龍附鳳雕刻栩栩如生。
陰陽家鄒衍認為說:“五德從所不勝,虞土、夏木、殷金、周火。”
木克土、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
始皇帝采納了陰陽家鄒衍的五行相克說,秦滅周,周火,秦則為水,崇黑。
說來也怪,自虞朝以土而立,到秦朝滅周奉水,五行正是轉了一圈。
中國也在始皇帝時結束了分裂割據的時代,以郡縣制開創了大一統的新紀元。
奉行水德崇尚黑色的秦朝宮殿主體都是暗色調,就像是蟄伏在陰影中伺機而動保存實力的猛獸一樣。
天是明的,天光大亮。
但章臺宮中還是要掌燈才顯得明亮,不然終是有些昏暗。
始皇帝身穿繡有玄鳥翱翔玄色綢緞冕服,頭頂前后各有一十八顆東海蚌珠的通天冠帽。
他丟開羔羊毫毛制就毛筆,心情不知是不是受到暗色環境影響,有些不適。
“就為抓一個甘羅,暴露了樓臺,真是不給朕省心啊。”
始皇帝闔目輕揉頭頂兩側太陽穴,輕聲自語了一句,提高嗓音。
“趙高。”
“臣在。”
昨日剛到了咸陽宮,今日就走馬上任換上一身宦官服的趙高含胸低首,腳步輕微言語細聲地湊到始皇帝身邊,等候王意。
就侍立在始皇帝身后的蓋聶不動聲色地向旁邊挪了挪腳步,給趙高留出空位。
“齊地那邊如何?”
始皇帝問的沒頭沒尾,這要是蓋聶肯定面無表情回一句:“陛下請說的明白些。”
趙高不為意外,一臉謙卑地道:“陛下之恩德就如東海,齊民皆為成秦人而喜悅。”
舔狗。
蓋大俠心道,腳步又往后移了移,他的錚錚鐵骨排斥趙高。
“或有少許六國余孽,但陛下高瞻遠矚,以大秦功臣分封四方鎮守八極。要不了兩年,這些六國余孽就將被掘斷根基,臣服于我大秦帝國。”
始皇帝微微頷首,手指揉動力度小了些,道:“簡體字推行效果如何。”
“齊地公文已盡用簡體字,齊民多不識字,不知齊文已變矣。臣直到返還陳郡,方聽聞當地人書簡體字。距函谷關越近,見簡體字書者越多。”
趙高這番話在始皇帝預料之內,和始皇帝的設想差不多。
簡體字以咸陽為基準輻射向全國,距離最遠的齊地自然是最后才能更改。
聽到現在齊地公文盡以簡體字書寫,始皇帝就很滿意了。
“稷下學宮名傳天下,齊地學子之風尤其濃烈。天下書同文,齊地有沒有怨言傳出。”
車同文這項舉措,對于大貴族而言問題還不是很大。不管用什么文字,他們的利益目前都不會受到太大侵染。
真正影響的是那些諸子百家門生,他們讀書,明理,學問在身。
會有國仇家恨,會知道書同文背后的目的是摧毀一個國家的根基,是要將一個國家從文化層面完全占據從而吞噬消化。
趙高頭更低了些,道:“確有一些不當言論……”
“他們說朕什么。”
“臣不敢言。”
“說。”
噗通~
趙高雙膝跪地,顫聲道:“……說陛下無道,是夏桀商紂。”
夏亡于桀,商亡于紂。
夏桀,商紂這兩個亡國之君普遍被認知為昏君。
始皇帝揉動手指停下。
“此言多否?”
“東海,臨淄,瑯琊……皆有所聞。”
“他們未聞朕于咸陽集百家書于博士署,凡欲窮究者只要能為博士,仆射,皆可自觀也?”
“陛下所言皆已達齊地各城郡,然無知之徒,狂妄之輩集于齊地,身沐天恩而不感德。”
始皇帝默然,斂起桌上竹簡。
這個時代,諸子百家在關外極其活躍。
在秦律沒有普照天下之際,在國家大一統而思想沒有大一統之際,沒有哪個學說會甘于沉寂。
而書同文,收百家書籍,無疑是對百家的一次滅絕性打擊,是以始皇帝對趙高言語沒有懷疑。
實際上,自嬴成蟜發明紙張,可以用信鴿在萬里之外傳遞信息后,始皇帝便在天下各地安插有眼線。
自齊地飛回的信鴿中,所記錄與趙高所言八九不離十,始皇帝問趙高是在雙方驗證。
那一二分誤差,則讓始皇帝對齊地的情況更是越發確信。
趙高送尉繚赴封地,一路緊趕急回,所言皆是匆忙倉促聽聞之語,自然與深耕一地的暗子所言不會相同。
“殺。”
始皇帝輕聲道。
他扶著黑色無條紋無裝飾,擺放唯有筆墨紙硯以及一摞又一摞奏章的大幾緩緩起身。
“擬旨:凡于市井巷陌論制者殺,凡傳道受業解惑者殺,凡公然書舊國文字者殺。”
沒有人能阻撓大秦一統,敢攔朕者,皆為叛逆。
“唯。”
趙高干脆應聲,他的身體似乎是因為懼怕始皇帝的威勢,而顫抖的越發明顯。
“你在歡喜什么?”
一聲問語忽然插入,毫無征兆。
一問一答的君臣二人同是一詫,始皇帝凝眸回首看向蓋聶,趙高疑惑抬頭看向蓋聶。
頂著始皇帝的壓迫性,摻雜有不悅的眼神,蓋聶毫不畏懼。
踏前一步到趙高身邊,面無表情,又問了一遍。
“你在歡喜什么?”
始皇帝瞇眼道:“歡喜?”
蓋聶不移目光,緊盯著趙高雙眸,嘴巴微動,毫無感情得為始皇帝解惑。
“陛下方才言‘殺’字后,趙車府令心甚歡喜,聶不解其原因。”
始皇帝順著蓋聶目光低目,瞇縫著的雙眼看向趙高。
只見趙高表情依舊是那么謙卑,看始皇帝目光注視過來后,這才道:“高不喜不尊陛下之人,聞陛下要斬高不喜之人,故歡喜。”
“哦。”
蓋聶點點頭,不知什么時候放在腰間寶劍上的手自然地拿了下去,后退一步站在原位。
始皇帝聞言見狀,也若無其事地轉回頭,當做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趙高起身步向一條小桌案,鋪開一張竹簡,執起毛筆開始謄寫圣旨。
其一邊謄寫,一邊以內力集于后背。
因為他宦官服內的內襟有些潮濕,讓他很不舒服。
始皇帝輕輕甩了甩發酸的肩膀,忽然想到西北七郡已經被自己劃給長子做實驗地,前些日還收到韓地那邊傳來長安學堂的消息。
遂補充道:“此旨不發西北,不發韓地。”
趙高來不及放下筆,急忙跪坐著轉過身面對始皇帝,微微低頭道:“唯。”
墨汁淋在其身,其也猶如未見。
停了二息。
耳聽始皇帝再無言語,這才轉過身繼續謄寫圣旨。
本來就小心謹慎,服侍始皇帝的宮女宦官們更加小心謹慎。
他們呼吸都放輕了些,生怕始皇帝口中三個殺字落在他們頭上。
“匈奴之地地廣人稀,不宜農耕,其眾居無定所。你就如此去此地,縱是有君上支持,亦撐不過二月。”
李牧大馬金刀靠坐在劣木所制的椅子上,對身前的三公子嬴將閭沒有太多尊重,毫不客氣地道。
嬴將閭不以為意,非但不生氣,反而還腆著笑臉湊上去,遞給李牧一個橘子。
“我自咸陽帶來的,就剩下這么一個。叔父最愛吃此物,武安君嘗嘗?”
兩人身在上郡,處于李牧在上郡的屋舍內。
“君上不喜吃橘子,牧最惡溜須拍馬之徒。”
嬴將閭小臉垮塌下來,哭喪著臉剝橘子,一邊剝一邊想怎么和李牧說話。
雖然身為身份尊貴的大秦三公子,但他完全不敢在李牧面前放肆,他可是親眼看到李牧如何對待他敬若神明的父皇的。
就連父皇都要寵著,讓著的人,他嬴將閭自認還沒那個威勢來壓。
過了上郡再走三日就到匈奴地了,嬴將閭有些患得患失。
他不怕死但不想去送死,他要的是封王,不是真奔著把命扔在匈奴地去的。
臨行之際,他腆著臉尋到李牧府上,想找這位把匈奴打的跟孫子似的天下第一名將取取經。
他原本想著雖然他和李牧不熟,但李牧是嬴成蟜門客,看在嬴成蟜面子上也不能把他拒之門外,高低給點干匈奴攻略罷。
沒想到他只猜對一半。
雖然他上門時李牧冷著一張臉,但確實沒有把他拒之門外,而是領到府上。
正當他竊喜有加,尋思這一趟不白行必有收獲,或許還能帶走這位伐匈高手去匈奴地的時候。
迎來的卻是李牧的冷嘲熱諷,什么匈奴可不認秦王,什么這百來斤肉足夠十個匈奴飽餐一頓,什么君上定是昏了頭要你來此。
總之那就是沒有一句好話,嬴將閭都要被李牧說的自我懷疑了。
心里默念著要是二哥在此,定然拔劍向前,可不能向愚蠢的二哥學。
想著父皇在這位兵家大家面前吃癟的樣子。
溫習著儒家亞圣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熬其筋骨,餓其體膚……”
小饕餮忍下來了,一點脾氣都沒發。
沙沙~
為了防止李牧生氣把他趕出去,尊貴的大秦三公子嬴將閭甚至剝橘子皮甚至都沒敢撕下去成一瓣瓣。
而是整個橘子皮剝下,展開如同一朵花。
嬴將閭不是想用這朵花來討好李牧,也沒有那個閑心手工創作——他是怕把橘子皮扔在桌案上讓李牧不喜。
他隨手抓起這朵橘皮花,團吧一下就塞進口袋,想著小心小心再小心謹慎謹慎再謹慎。
但他苦思冥想,就是想不通到底該如何哄好與他父皇有滅國之仇的原趙國大將李牧。
咦?我橘子呢?
全神貫注的嬴將閭忽覺手中一松,定睛在手中發現橘子沒了。
再一抬頭,發現李牧正站在他身前,將一瓣橘肉放入口中,極其自然地享受他的勞動成果。
小饕餮心中大喜。
想著吃我橘子是好現象,這就是緩和關系,但要是現在讓指點顯得太過功利,要有個臺階遞一下。
“甜罷。”
他小臉笑得像朵花一樣,選擇從橘子味道來拉近感情。
“酸極。”
李牧把最后一瓣橘子放在口中道。
嬴將閭小臉又垮了。
這怎么往下聊啊!這橘子不可能酸啊!他就是不想告訴我!
橘子是嬴將閭從宮中帶出來的,是給始皇帝吃的橘子,每一個都甘甜多汁。
“哼。”
李牧冷哼一聲,看著不發脾氣不離去坐在木椅上如生根的嬴將閭,道:“這臉皮比君上的還厚。”
“有其叔父必有其侄子。”
嬴將閭生怕這句話掉地上,急忙接道。
“學會君上無賴可以,不要學君上憊懶。”
李牧告誡一句,在屋舍內翻出一張卷起來的黃紙放在了桌案上。
嬴將閭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但已經是兩眼放光,恨不得馬上抱在懷里。
李牧見嬴將閭迫不及待的模樣,臉上也多了絲笑意,但很快斂去。
他按住黃紙一端,緩緩拉開。
隨著黃紙伸展,一副標注著山水草地的輿圖便出現在嬴將閭面前。
右上角以簡體字書著三個大字——匈奴地。
嬴將閭霍然站起,滿臉驚喜,低著頭使勁看輿圖,腦袋都要鉆進輿圖中去了。
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詳盡的匈奴地輿圖,比他出行前在秦國拿到的匈奴地輿圖詳盡了太多。
兩者相比,就像是大師的寫實畫,和稚童的寫實畫區別。
行軍打仗,輿圖很重要,是重中之重。
當初荊軻就因為獻上趙國督亢地圖而能接近始皇帝。
輿圖越詳盡,不被埋伏和埋伏敵人的幾率都會變大,且能根據前方地形調整戰略,不會變成一個睜眼瞎。
古代行軍打仗,有不少名將都是因為不熟悉地形而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這是武安君所畫?好詳盡的輿圖!多謝武安君!”
嬴將閭一邊說著,一邊小心謹慎且快速無比地收斂輿圖,做好李牧要是一反悔,或者說輿圖不是給他的就隨時跑路的準備。
李牧擺擺手示意給你了。
“不是牧畫的,是君上在牧臨行前所贈,牧也不知君上自哪里得來的這一副輿圖。”
一句話功夫,嬴將閭已是將輿圖卷好放入懷中,喜不自勝。
李牧見之,冷笑一聲。
“一副輿圖你就以為你能領封地?不過是能讓你多三月喘息之機。”
小饕餮一把抱住李牧右手,眼淚汪汪地道“武安君,我是叔父最喜歡的侄子,你可要救我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