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嬴成蟜立刻把冕服脫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披回始皇帝的身上。
納頭便拜道:“皇兄息怒,且聽我細細道來!”
上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始皇帝屈指輕彈劍柄,剛剛安靜下去的劍鳴聲再次嗡嗡作響。
“你不要與朕說太多,朕對你的治國理念不感興趣。你只需要告訴朕,這八個字你要如何處理。”
“放任自流。”嬴成蟜解釋道:“反抗秦國的是六國貴族余孽,不是六國黎民百姓。我要在天下百姓心間埋下一顆種子,等到春雨澆灌,就可生根發芽。”
“然后就會讓秦國這片土壤支離破碎。”始皇帝冷冷接道。
“皇兄在趙國的時候,想沒想過要當秦王?”
始皇帝皺了皺眉,他不知道嬴成蟜為什么問出這個問題,他不太愿意回憶小時候的事。
“沒有,那時朕只期盼晚上風雨小些,白日能吃到肉。”
“《管子》有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人在生存都是問題的時候,不會去考慮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只會想著活著。”
“那韓地的暴亂怎么說?”始皇帝反駁道:“他們吃得飽,穿的暖了?”
“因為他們生存不下去,他們被逼造反。”嬴成蟜以一種極其肯定的口吻道:“只要秦國給他們一條活路,他們絕對不會造反。”
“朕沒有給他們活路乎?秦律沒有給他們活路乎?”
“皇兄給,秦律給,各地貴族卻不一定給。”
“朕坐在這里看著他們,他們不敢放肆。”
“皇兄的眼睛只能看得到咸陽,哪里看得到其他地方呢?如果不是趕上年底大計派遣使者入韓地,皇兄能知道韓地發生這場劇變乎?”
始皇帝張嘴又閉口,欲語先無言。
距離秦國最近的韓地不在他的掌控之中,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糧價暴漲百倍,這種大事韓地竟然沒有一封奏章上報天聽,這讓始皇帝內心很受挫敗。
這次韓地之亂不僅是讓始皇帝知道了農民起義會造成什么后果,還讓始皇帝知道了他的整個天下的掌控力具體如何。
他先前對嬴成蟜所說“打下來不算你的,吃進去才算你的”這句話雖然贊同,但內心深處并沒有一個直觀印象。
今日這事則讓其心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吃進去。
“說下去,朕在聽。”
嬴成蟜下了最后結論。
“有皇兄在,那些六國貴族余孽不會造反,哪怕得到了這八個字。而那些黎民百姓更加不會造反,只要他們還能活下去。
“如果有一城一地的百姓活不下去,我希望會有人會喊出這八個字造反,打倒那些迫害他們的貴族。
“六王宮不是一日建成的,人心中的成見也不是八個字可扭轉的。皇兄最好習慣下,這只是個開始而已。”
“只是個開始?”始皇帝木然抬頭。
嬴成蟜給予肯定,道:“等西北七郡那邊事宜結束,皇兄看到成果,天下就可進入下一步了。”
始皇帝伸手扯下身上冕服,雙手拽著冕服衣領快速走進嬴成蟜。
這豎子還想著下一步!
這皇帝真當不下去了!
“還是你做這個位置罷,不需要西北七郡出成果,你直接進行下一步就好。朕看著,不,政看著。”
嬴成蟜腳底抹油,一瞬間跑到章臺宮門前,滿是警惕地盯著始皇帝手中的那件冕服。
我都說沒事了,你還要怎樣?
“嬴政,你是不是玩不起?”
始皇帝一愣。
這豎子叫我名姓?
怒色上臉,始皇帝將唯有皇帝才能穿,象征著人間最高權力,地位的玄色冕服隨手扔在空中。
往日間都是被爭搶的玄鳥在空中哀鳴飛翔。
始皇帝一把拔出桌案上秦王劍,一手高舉著寶劍,噔噔噔噔噔就朝著嬴成蟜沖去。
“豎子!朕活劈了你!”
看樣子確實沒事了……
“請按秦律行事,謝謝!”
嬴成蟜打開章臺宮門,用力一關,宮門開合間發出一聲巨響。
將還差七步才能沖過來的始皇帝攔在了章臺宮內。
始皇帝沒有追上前,借著慣性又前沖了兩小步便站住腳。
臉上怒色緩緩斂去,始皇帝搖了搖頭,忽而輕笑一聲,舉著秦王劍在眼前端詳。
“這豎子果然不想為王。”
回頭,自地上撿起剛剛被他棄若敝履,繡有玄鳥圖騰的冕服,自言自語。
“看他那么恣意瀟灑,這王位,朕都有些坐膩了呢。”
苦笑一聲,撿起秦王劍鞘,將秦王劍插進去然后掛在墻上。
“和這豎子待久,連朕都染上憊懶的習性。十年前拼死也想得到的王位,如今怎么就有些嫌棄了呢。”
摸著桌案上常年處理的奏章,始皇帝今日卻沒有了處理的心情。
想著嬴成蟜要做的事。
想著嬴成蟜說過的話。
始皇帝緩緩正坐在桌案后,拿起手中毛筆,機械地翻開一道奏章。
那豎子所作所為不知對錯,朕還不能歇……
唰唰唰~
毛筆在奏章上抑揚頓挫。
玄色冕服堆放在始皇帝身邊,以一個不規則隨手團成的形狀。
吱嘎~
宮門輕響。
蓋聶入內。
見到始皇帝正在批閱奏章,習以為常地走過去幫忙。
始皇帝聽到聲響,行筆一停,抬頭視之。
今日陛下怎么抬頭了?我腳步聲沒有變化,陛下應知道是我才對。
蓋聶心有疑惑,但面上不顯,嘴中不言。
“呂不韋在長安君府活的怎么樣。”始皇帝很隨意,就像在問今天吃了么。
蓋聶心中一緊。
呂不韋謀反這事早就傳遍天下,他沒來秦國沒進長安君府之前就聽說了。
來到咸陽之后,和長安君府這些人混熟了,便知道了呂不韋和始皇帝的愛恨情仇,準確的說,是恨與仇。
他很清楚始皇帝對呂不韋絕對不會有什么好的念想。
“聶不知道陛下在說什么。”
不知道是否是詐的蓋聶,面無表情地說道,連始皇帝都沒辦法從那張面癱臉看出其內心真實想法。
啪嗒~
始皇帝從旁邊抓起韓地帶來的竹簡,丟在蓋聶面前。
這一下沒太用力,造成聲響并不大。
沖著竹簡努努嘴,始皇帝道:“自己看。”
蓋聶一點不含糊,你說給我看我就看,也不管什么機密不機密,知道秘密太多會死,伴君如伴虎等諸多說法。
彎腰撿起竹簡,看到開頭三字是“呂不韋”后便一目十行地略過。
看完后迎著始皇帝的探詢目光點點頭,道:“活的挺好,天天曬著太陽,用一根直銀針釣魚。”
這賊人差點抓了朕,還活的挺好!
直鉤釣魚,拿自己當姜太公是罷!
始皇帝氣的牙癢癢,很想直接下令要郎官,城防軍包圍長安君府,把呂不韋捉拿下牢。
把五牛分尸,三百六十五刀凌遲,以及傳說中古代紂王發明的炮烙等所有酷刑都在呂不韋身上走一遍。
“呂不韋根本不想篡位,他只是想要長安君為王……”
老將蒙驁夜闖咸陽宮所說的話,又一次浮現在始皇帝腦海。
始皇帝閉上眼,內心只陷入了一小會掙扎,就釋然了。
這賊人,從頭到尾只是看不上朕,效忠成蟜耳,才能還是有的。
朕能容得下尉繚,容得下頓弱,容得下整個天下,容不下一個呂不韋?
“他在長安君府就只是曬太陽,釣魚?”始皇帝不太相信。
他沒有親政之前,一應奏章都是呂不韋來批閱。
他阿父秦莊襄王執政時,秦莊襄王主動把奏章都丟給呂不韋。
一個每日批閱奏章如此多,且連續批閱數年之久的呂不韋。
雖然沒有謀朝篡位的心思,但一個熱衷權勢肯定是跑不了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樣一個人,能閑的下來?
“還有為長安君出謀劃策。”
這才對,那賊人不可能放棄權勢,定是在背后策劃事情。
“出什么謀,劃什么策?”
“不知道。”
始皇帝臉色一沉,不快道:“朕已經知曉呂不韋,你還要瞞朕?”
“真不知道。”蓋聶看始皇帝臉色,又補充了一句,“他不會劍,聶不經常去他的院落。”
始皇帝不言,臉色還是很不好看,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蓋聶。
早知道有此一問,就攔住公子不讓其離去。
蓋聶很無奈,道:“聶真不知,但有一事,或許是呂不韋所為,這只是聶的猜測。”
始皇帝其實已經相信蓋聶所說,擺這副樣子就是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
維持臉上表情,始皇帝威嚴道:“說。”
“陛下有一次去長安君府,長安君不在府上。陛下為李牧,荊軻所襲,這應該就是呂不韋所為。”
始皇帝一聽,有些失望。
若是在祭天,或是聽到韓地動亂之前聽到這個消息,他或許會震怒。
但經過了嬴成蟜大鬧蠟祭,“我若活著,天下無天”,“讓你們的天來討伐我罷”,又聽了韓地動亂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和這些大事比起來,呂不韋的行為在始皇帝看來實在是不夠大氣。
難登臺面,比成蟜差遠了。
始皇帝暗想著,甚至覺得有些丟人。
當初自己怎么會被這樣的人壓的喘不過氣?
始皇帝想的出神,蓋聶看始皇帝半晌沒言,神色依舊不好看,猶豫了一下。
“聶斬斷了呂不韋魚竿,對其有過懲戒。”
始皇帝回神,正色道:“你斬斷他魚竿作甚?”
蓋聶如遭雷擊,還好呆若木雞的表情和他的面癱臉差不多。
要是嬴成蟜在這,高低得給蓋聶人工配一個BGM——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你沒有說是朕指使的罷?”
“未曾……”
始皇帝神色放松,略微點頭道:“那還好,朕丟不起這人。”
蓋聶頭上冒起三個問號。
我是為陛下出氣,陛下說丟人?
“鬼蜮伎倆,難登高堂。”
下次絕對不多說話,聶好像是個舔狗!趙高那個舔狗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蓋大俠覺得人格受到小侮辱,尊嚴受到輕踐踏。
挺了挺本就筆直如劍的寬背,身前白衣繃得緊緊。
臉上癱著,心里氣著。
始皇帝低下頭,想繼續批奏章,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
或許是蠟祭事多讓他很疲憊,或許是嬴成蟜胡鬧讓他很頭痛,也或許是內心深處滋生那一點憊懶。
總之,始皇帝今日不想上班了。
蠟祭家家歡樂,為甚只有朕在這里批奏章?
這么多奏章,真就每份都需要朕親自過目?
相邦府是做什么!
人很奇怪。
將批閱奏章這件事歸為皇權獨有,明明是始皇帝自己所為。
原因是其初上位時,呂不韋攝政大權獨攬,讓他批奏章只走個流程,沒有決定權。
今日不想批奏章了,始皇帝就想到了本來有批閱部分奏章權限的相邦府。
越想越氣。
始皇帝摔筆在案。
蓋聶冷眼看著,不說話。
這要是趙高,現在就殷勤跑過來問朕為何生氣。
始皇帝看著跟電線桿子杵在那里不言不語的蓋聶有些生氣。
“把這些奏章都送到相邦府去,讓那個豎子先處理一遍,明日給朕拿回來!”
“唯。”
蓋聶聲音很公式,很冷漠,很機械。
應過后,沒有動作,一動不動站著。
“怎么還不去?”
“請陛下把命令一次發完,不要總等到聶走到門前才發。”
始皇帝氣結。
命令分開說不是他起范,而是其中有用意。
最后說的命令往往是最重要,也是最不想為人所知的。
一次性說出來可能受令人不清楚輕重緩急,這才分開說。
“……讓那豎子記住,呂不韋已經死了。”
謀反的人,就算始皇帝大度,也不能出現在公眾面前。
不然傳出去,這就是給天下的新信號——謀反不會死。
“唯。”
蓋聶應聲,還是不動。
始皇帝凌空點了蓋聶兩下,氣笑道:“把那豎子參政消息傳給先王的那些老臣聽。”
朕就不相信,這豎子只能炸出一個王齮!
“唯。”蓋聶應聲,直視著始皇帝道:“陛下犯懶了。”
……朕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日批奏章,就不能歇一日?
蓋聶說完話,轉身便走。
以蓋聶經驗,三個命令就是最多,不會再多了。
走到門前。
“發海捕文書通緝張良,生死不論!”
在其背后,始皇帝眼中殺機閃爍不休,渾身殺氣沸騰有如實質。
張良……你不是頓弱。
成蟜不是李牧,朕也不是趙遷。
離間計,你用錯對象了!
蓋聶腳步一停。
“唯。”
內心輕嘆。
第四個命令,下次再等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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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