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斯,王綰,付子康到了再商談此事。”
始皇帝強提被熊熊怒火所焚燒殆盡的理智,暫時擱置嬴成蟜的提議。
成蟜已是亂了心智,朕不能意氣用事,朕要忍住!
就著殿內的燭火,始皇帝看著輿圖上的廣袤秦國領土,目中倒映的跳動火焰遠遠比不上他內心的怒意。
天下之主的目光定格在輿圖標注的上郡,目光似乎穿透輿圖,看到了那座遠方巍巍然,屹立不倒的西北重鎮。
上郡,包括現在的延安北部,以及榆林以西。
上郡原本是屬于魏國的領土,最早是由魏國魏文侯所置。
上郡建立初衷,是為了遏制秦國發展,阻擋秦國向西北擴張的腳步。
縱橫家張儀上臺之前,上郡一直是橫亙在秦國發展道路上的西北壁壘。
蒲陽之戰,秦國派公子華,張儀攻取魏蒲陽,攻下來了。
秦惠文王很開心,想要派兵駐軍建設蒲陽,張儀不干了。
張儀諫言秦惠文王。
蒲陽那破地方有什么好的?要它有什么用?聽我的,把蒲陽還給魏國,再把公子繇送到魏國去做質子,我給你把上郡要過來。
秦惠文王有些懵逼。
上郡對秦國的限制作用極大,魏國有上郡在手里,秦國西北部在魏國面前就一覽無余,無險可守。
如果得到上郡,那秦國就將在西北有一座真正意義上的重鎮,可以以上郡為中心聯通整個西北。
上郡雖然苦寒,但對于秦國而言,有著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
用一個蒲陽,換一個上郡,這怎么可能呢?這么狂妄的話是人能說出來的?
秦惠文王不太信,但他有氣魄,他愿意給張儀這個機會,讓張儀去試試。
他壓下弟弟公子華的怒火,派張儀出使魏國。
張儀到魏之后,面見魏王說。
我王說了,要跟你簽訂盟約,可以把蒲陽還給你,還可以幫著你去打其他國家,給你擴張領土。
你要是不信的話,我這次還帶著公子繇來了,公子繇留下給你做人質,這誠意足足的了。
你看我秦國對你們魏國這么好,你們魏國是不是也得有點回禮,不能什么便宜都你們占了。
為表誠意,你把上郡給我們。
第一,表示你們魏國不想再針對秦國。
第二,你們駐扎在上郡,外有匈奴,內對我們秦國,不好受還牽制兵力。
我秦國得上郡,到時候咱們合兵進攻中原,所得到的肥沃土地都給你們魏國,就算秦國用那些土地換上郡了。
魏王一聽。
名,送質子。
實,把打下的蒲陽送回。
這誠意多足啊,這肯定是真心結盟啊。
上郡那破地方耗費兵糧巨多,還沒什么油水可撈,我早就不想要了,給了給了。
張儀此行,以口舌之能,替秦國要到了西北壁壘上郡。
憑此功,張儀被秦惠文王拜為相邦,將縱橫家這一學說拔升到極高地步——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
《資治通鑒》有載:秦公子華、張儀帥師圍魏蒲陽,取之。張儀言于秦王,請以蒲陽復與魏,而使公子繇質于魏。儀因說魏王曰:“秦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無禮于秦。”魏因盡入上郡十五縣以謝焉,張儀歸而相秦。
上郡北城墻。
“阿父!出兵罷!”
臉上有著五處創傷,血染面門。
一條手臂被布帶纏緊,渾身上下鎧甲有著數處箭失鑿痕。
蒙恬雙膝跪地,雙目血紅,聲音音啞,猶如自地獄中逃回來的惡鬼,不似人聲。
“當年張子以上郡之功,為惠文先王拜為相邦。
上郡于秦,如西北函谷。你我可死,上郡斷不容有失。”
蒙武手扶斑駁的城墻垛口,注視著遠方稀零的匈奴奔馬,輕聲與其子說道。
“九原還有救!匈奴還沒有盡占!匈奴兵馬不足三萬!上郡有五萬兵馬!我軍占優啊阿父!”
蒙恬以頭搶地,砰砰之聲崩散天邊之云。
嘶聲怒吼中的悲痛,恨意,焦急,懇切。
讓上郡城墻上值守的戍卒盡皆握緊長戈,感同身受,恨不得跳下高大城墻直奔雁門,將那些數年不敢近秦的匈奴狗殺個干凈!
大秦,什么時候被人打到本土過!
“閉嘴!”
甲胃光鮮的蒙武不復先前澹然面相,回首一腳踹翻跪地蒙恬,一腳踩在蒙恬胸前破碎甲胃。
那張有著少許風霜侵襲,干凈干練的臉上,有著一雙與蒙恬一樣的血紅雙眸。
受匈奴彎刀噼斬過的胸膛,傳來痛徹心扉的劇痛,蒙恬渾然未覺。
他嘴角溢著鮮血,張口滿嘴紅,牙齒為赤色浸染,與舌頭混為一色。
“阿父……恬求你……出兵罷……恬求阿父出兵罷……”
血水在口中流淌,堵住嗓眼讓蒙恬難以吐出字語,干擾舌頭讓蒙恬說話之聲含湖不清。
蒙恬手抓著其阿父足腕,在蒙武褲腿上,留下了泥土,血水混合的手印。
“將軍!出兵罷!”
第一個戍卒嘶聲怒吼,單膝跪地。
青銅長戈砸在青磚城墻上的清越之音,震動了所有戍卒的勇戰之心。
“將軍!出兵罷!”
第二個戍卒嘶聲怒吼,單膝跪地。
“將軍!”
北城墻上的所有戍卒單膝跪地,十幾個大腿重重砸在青石磚地面上,激起煙塵無數。
“出兵罷!”
嗜血之音,復仇之聲貫徹整個北城墻。
以匈奴之血,祭我袍澤英魂!
“豎子安敢亂我軍心!”
蒙武腳踩著親子,勐一用力,蒙恬口鼻鮮血狂溢。
大秦境內,郡中三權分立。
郡守管文事。
郡尉管武事。
郡丞名義上是輔左郡守治理城郡,實際上還有著對郡守,郡尉行監督的任務。
被始皇帝委以上郡郡尉,統領上郡所有武事,可一言發上郡兵至失落雁門的蒙武蓄發皆張。
他一頭黑白參差的頭發盡數倒立,雙眼中的血絲聚成一面,幾乎從中看不到眼白。
抽出腰間秦劍,反握秦劍劍柄,一劍迅捷無比地劃向親子被干涸鮮血涂滿的脖頸。
這一套動作干凈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沒有片刻停擱。
蒙武身邊兩個親兵同時出劍相阻,合二人之力將蒙武手中秦劍引偏。
這偏劍在蒙恬身上劃過,在蒙恬體表本就所剩無幾的甲胃上留下了新的深刻印記。
“將軍息怒!”
“將軍不可!”
二親兵攔阻完畢,才來得及勸阻蒙武。
方才這兔起鶻落的剎那,二親兵竟是連言語的時間都沒有。
“亂軍心者,按律立斬!”
蒙武厲喝。
“爾等還不各歸其位!”
一親兵兇目橫掃跪地戍卒,發號施令。
“諾!”
眾戍卒眼見蒙武因為此事要斬其親子,一聲齊聲應諾。
重拾兵戈,一臉不甘地站在上郡城墻之上,依舊戰意滔天。
“少將軍非上郡之兵,不服上郡軍令,將軍不可以權謀私!”
另一親兵大聲言喝,從軍令方面著手,說的蒙武臉上兇色畢露,卻無理由下劍。
“傳我軍令!敢出城者斬!敢言攻者斬!敢射一箭于城下者,斬!”
蒙武憤怒吼聲響徹城墻之上,還劍歸鞘,未管被他踩得口溢鮮血的親子,腳步鏗鏘,下了城墻。
兩個親兵慌忙扶起躺在地上,不知何時雙目緊閉的少將軍。
一人摸脈搏,微弱。
一人探鼻息,有氣。
二人心中大石落下,卻沒有落在地上。
以蒙恬當前情形,若醫治不及時,很可能由昏迷轉為死亡。
二親兵一個彎腰背起蒙恬急速下城樓,另一個以最快速度去尋軍醫。
北城墻之上,值守戍卒們個個心中憋悶異常,看著遠方依稀可見的匈奴騎兵,雙目盡皆噴射欲啃食其骨肉的怒火。
一日之間,雁門失守,九原被破。
獲封九原為封地的蒙恬,被親軍綁縛拼死帶回上郡,同行活者不過數十。
被匈奴主攻的雁門,別說人,連匹馬都沒有逃的出來。
遠方九原升起的狼煙直上云霄,仍未消散,意味著烽火臺扔未失守,意味著九原秦軍正在求援。
上郡秦軍都等著新來的郡尉一聲令下,兵出上郡,伐九原,復雁門,斬匈奴狗頭做加官進爵之禮,怎料蒙武竟然下了三斬之令。
三聲斬,如三把刀,盡數插在所有戍卒心中,讓本就憋屈的戍卒們恨欲狂。
向來只有他國畏我秦國的份,哪里有我秦國畏戰之時?
我等正欲死戰,將軍何故膽怯!
郡尉府,經軍醫緊急救治的蒙恬剛睜開雙眼,立刻虛弱地嘶聲低喊。
“出兵!”
軍剛被包扎好傷口的布帶上,紅色暈染開來。
“出兵!”
蒙恬單手虛抓向空,想要抓住九原秦軍的手,想要抓回已經丟失的九原。
“出,兵!”
九原守將蒙恬。
三呼出兵而倒。
一直站立在蒙恬床邊,等候蒙恬醒來的蒙武心急如焚,急步出門,三步差點摔了兩個跟頭。
“軍醫!軍醫!”
咸陽城,咸陽宮,議政殿。
始皇帝嬴政,長安君嬴成蟜立在輿圖旁邊,神色難看。
除這對兄弟外,場中共有七人。
文有左丞相李斯,右丞相王綰,治粟內史付子康。
武有趙武安君李牧,咸陽將軍杰出三將任囂,屠睢,趙佗。
議政殿內。
劍拔弩張。
“這幫匈奴狗敢掠我秦民,犯我秦境。我不管什么利弊,這一仗我必須要打!”
小將趙佗揮舞著手臂,康慨激昂,大有現在就出發去往西北之勢。
“趙武安君卻匈奴十年,要匈奴不敢南下派一個斥候。如此赫赫戰功,亦不能乘勝追擊,只能在匈奴面前采取守勢。你能比過趙武安君否?此戰不可開,復了雁門,九原即可。”
老丞相王綰老成持重,綜合衡量之后,說出一番勸戒之言。
“我秦國滅義渠,戰西戎,殺東胡,就是在這些塞外狗手里打下了赫赫威名。論及對這些化外之民的了解,我秦國當為最。”
“中原面對胡人只有守勢,那是他們弱,我秦國唯有進攻!要像滅義渠一樣,讓匈奴之地盡歸我大秦所有!”
資歷挺高,但是名聲不響,行軍穩重的任囂,不認同王綰之言。
只要能當上大秦將軍的,不論其心性,戰法如何,骨子里都是絕對的主站派。
有仗那就必須要打,還要打的對方亡國滅種,打到打無可打!
“我大秦可用之兵有五十萬,既能滅的了六國,再滅一個匈奴又何妨?匈奴狗,都該死,男女老幼應盡數斬之,睢要以數十萬的匈奴狗頭封侯拜相!”
歷史上死于殘暴的屠睢厲聲喝道,其主戰之心比任囂強了千百倍。
“匈奴如鳥獸,人多而自散。出大軍至雁門,九原兩郡,匈奴遠見自散。復兩郡可以,追至大漠滅亡匈奴不可為之。大漠百里一景,非當地之人難辨東南西北。匈奴于大漠行蹤難尋,便是尋到也難以斬之。”
白衣李牧在嬴成蟜眼神示意下,不情愿地發表了一番意見。
與腦子里深深印刻著軍功爵三字的秦國將軍們不一樣。
應對匈奴有充足經驗的李牧,并不看好滅亡匈奴。
如果匈奴那么好滅,當年他就把匈奴滅的渣都不剩,哪還輪得到秦軍。
屠睢眼睛一瞪,察覺到嬴成蟜兇厲眼神,同樣以兇厲目光反瞪回去。
“亡國之將,其言不可信也!”
左丞相李斯板著一張臉,指點著輿圖上各個城池,地區,道:“你屠睢自比武城侯如何?連武城侯都不是李牧對手,你怎敢大言不慚!”
“五十萬秦軍分布韓地,楚地,齊地,魏地。將其集于上郡一地大舉攻入我軍不曾涉足的大漠,一旦有失,陛下一統天下之偉業,就將喪于你屠睢之手!”
“五十萬將士性命,秦國各地安穩,陛下豐功偉業如此種種,就為換你一人榮華富貴邪?”
對于匈奴犯境一事,場中形成兩派。
一派是任囂,趙佗,屠睢三人,這場仗不但要打,還要打到底,必須滅了匈奴才罷休。
在秦國,有仗打就意味著加冠晉爵,有長仗打就意味著封侯拜相。
凡為大秦將軍,幾乎沒有一個會說這仗不合適打這種話。
一派是李牧,李斯,王綰三人,主張復雁門,九原兩個郡,恢復到之前格局就可以了。
李斯,王綰是統籌能力強,知道秦國格局,很容易判斷這仗打了沒多少利益,沒多少利益的仗就沒必要打,不能為了打仗而打仗。
而李牧一是對匈奴是在太了解了,知道匈奴不是打不過而是殺不盡。
二是受嬴成蟜影響頗深,考慮問題也帶上了利弊觀,是以也不支持戰到死。
七人中,治粟內史付子康則是一個另類,付子康對此事似乎毫不關心的樣子。
始皇帝問到他的意見,他就回。
“臣只會算賬,其他一概不知。若是打,錢糧足夠軍需。若是不打,那就不打。”
治粟內史就等于后世皇朝的財政大臣,始皇帝叫付子康來,本就是要糧草,軍資。
是以七人中,最晚進入議事的付子康,也是最早退出議事的人選,始皇帝對其很是滿意。
“皇兄不想打了?”
嬴成蟜瞇著眼道。
六人還在爭吵,但理由已經不再有新詞,嬴成蟜能看出來,始皇帝做完決定了。
“如你所說,打下來又如何,朕也守不住。為帝王者,不可意氣用事,你要謹記。”
“皇兄對我那么多的侄子怎么看?”
“什么?”
始皇帝頭上升起了一個問號。
朕的兒子們,與匈奴入侵這件事,有什么關聯乎?
“我們把我那些侄子都分封出去怎么樣?讓他們帶一批人去管事!”
嬴成蟜眼中精光閃爍,屈指敲擊匈奴之地。
“比如這里,就讓老二嬴高過去。這次不是假分封,是真正的分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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