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銅河道沒堵多久,隨侍的宦官,宮女就急急忙忙,小心仔細地將所有竹簡都挑了出去。
那一條本來清澈無比,可以透過清水看到黃銅色喝道本色的河水。
短暫的被墨色所渲染,黑了一段時間,便又恢復了其本來樣貌。
一樽樽美酒順澄清河水流淌。
一盤盤佳肴隨著嘩啦聲蕩漾。
但許久都沒有秦臣拿而飲之,取而食之。
他們正忙著躲在武城侯王翦身后大放厥詞,抒發心中所想,袒明愛國情懷等高尚之事,顧不上填飽肚子,享受美味這等肉體欲望。
當曲水中的美味,被一個剛剛投書斷河的文人拾起時,始皇帝在嬴成蟜逼視許久的眼神中,終于開口了。
“諸公暫緩。”
輕輕撣了下雙膝上并不存在的塵埃,始皇帝便制止了場中沸如滾湯的場面。
不管是剛說一半話的秦臣,還是話語剛起個頭的秦臣。
其后續話語都如始皇帝膝蓋上那并不存在的塵埃,被始皇帝輕輕撣去。
群臣對始皇帝微微一拜,各自坐下等著聽始皇帝下結語。
“諸公之言,朕皆聽入耳中,記在心里。既然諸公對這簡體字意見頗大,那秦國境內還是發行大篆可也。”
秦國現在的字體就是大篆,符合時代人審美,眾人也都熟悉。
“陛下圣明!”
群臣坐著喊道,都很歡喜。
紛紛暗想著,陛下近日變得越來越重視我們的想法。
只有嬴成蟜知道,事情不會如此簡單,他的皇兄大多情況都不會被威服,只會被說服。
始皇帝拿起手上竹簡,指著那些被群臣認為根本不是字的簡體字。
“自今日起,此字便叫大篆,便是秦國唯一通用文字。”
群臣道“陛下圣明”的聲音還沒停,坐在前排的秦臣就看見始皇帝當著他們的面,將簡體字名字改成了大篆。
陛下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是就差個名字?
你把這種字名字改成大篆,這字不還是這樣?
陛下你這是貍貓換太子。
隨著前排秦臣將始皇帝的意思向后傳遞,“陛下圣明”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陛下,如果此字硬要傳之,臣恐各地讀書子弟不配合。”
“是啊陛下,此等文字是要傳之天下,而不是在咸陽一城之地,總得考慮天下讀書人意愿。”
“齊魯之地文風昌盛,燕趙之地尚武成風,其字皆有其特點形態。換做大篆或可讓他們捏著鼻子認之,可若是換做此簡體字……”
簡體字不入時代主流審美。
群臣說出來的話雖然是找出來的借口,但不是群臣亂找出來的,而是正確的,中肯的,必然會實現的。
這一點,始皇帝在當初長安君府書屋中,就已經和嬴成蟜提過了。
而嬴成蟜給出的解決方案,是五萬識得簡體字的秦軍銳士。
“各地書生若是配合,那朕要你們何用。”
始皇帝點指著最先拿出來的那卷寫有各人封地的竹簡。
“分了土,爾等食邑提升俸祿提升,責任不想提升邪?剛誰言各地讀書子弟不配合,站出來,將你的封地讓予能讓境內書生配合之人。”
說話那秦臣自是不會站出來的。
文字流傳千年,此事確實很大。
但那是影響華夏全人類的事,與他個人關系并沒有那么大,但封地可是實實在在屬于他這一家子的。
為了文字而放棄封地,就等于為了全人類而散盡家財,這種事會有人做,但不多,至少說這話的秦臣不是。
那秦臣瑟縮著頭,將身子矮在群臣之中,不想再說一句話。
突然,一只大手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拉了起來。
這秦臣回頭怒視看是誰這么手欠,看到是一臉悍然的王賁。
大秦軍功第二人高聲道:“陛下,臣看清了,是張右丞所言!”
始皇帝看看一臉苦相的張右丞,低頭在那張竹簡上找到本來應該給張右丞劃分的封地。
“王賁,你可讓你封地內都用簡體字乎。”
“可!”
“勿言大話,你封地可不小,百里七城。”
“臣敢問陛下,于百里七城行簡體字,與滅齊,燕,魏比,何易?”
“自是行簡體字易。”
“如此,臣能滅齊,燕,魏,行小小簡體字于封地又有何難?陛下有何不相信臣?”
“好,那朕再問你。張右丞封地為一城,其說難以境內行簡體字,朕將這一城與你,你王賁可能行得?”
“陛下再予十城,臣也行得!”
“將軍壯哉!朕便予將軍十一城!”
張右丞萬萬沒想到,自己就只是說了一句話,把本應到手的封地給丟了。
他在王賁手上掙扎著,揮動胳膊,蹬著腿,瞪著眼,想要告訴始皇帝他可以。
不就是在封地內實行簡體字?我做得到!
無奈王賁那張如闊劍般的大手狠狠地捂住他的嘴,硬是不讓他發聲。
玩陰謀玩到我阿父頭上來了,你看看我王賁深明大義否?
張右丞眼神四散,向剛剛還和他站在一起的眾多文臣求助。
不出張右丞所料,眾文臣或喝酒,或吃肉,或閑聊,或有意或無意得都避開了他的眼神。
如果現在求助的不是他張右丞而是李右丞,王右丞,張右丞也會這么做。
王家要出這口氣,肯定不能全打擊到。
既然選中了你張右丞,那便自認倒霉罷。
“陛下圣明!”
王賁道了一聲,回到王翦身邊。
張右丞獲得自由之身,急忙高呼道:“陛下,臣可以!可之封地可行簡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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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嘆了口氣,很是惋惜地道:“卿何不早說?朕已將你的封地給予王賁將軍,君無戲言。”
“方才王賁以手掩臣口,臣有口難言啊陛下!”
為了自身封地,張右丞也顧不上會不會得罪王家了。
王翦,王賁神色異常。
盯著張右丞,齊齊露出殺意。
但面對這殺意,張右丞挺直胸膛毫無懼色,指著兩父子聲淚俱下,言說委屈。
張右丞說了幾十句話。
要是將這幾十句話全寫下來,便能看出這字里行間其實只有四個字——我要封地。
“王賁,可有此事?”
“陛下!這匹夫先借翦之口,吾兒后掩他之口,此不可乎?”
武城侯王翦原來也只有武城一塊封地。
現在平白無故又多了一塊,王翦怎會讓?他讓直接掀開遮掩言內在。
始皇帝點點頭,同意了王翦的說法。
“此言甚是有理。但張易你也不要急,方才說難以實行簡體字的臣工如此之多,朕從中再給你選一座城便是。”
始皇帝安撫張右丞一句,向著群臣問道:“諸公誰還難以在封地內行簡體字?站出來,朕將卿地許給張易。”
剛剛還一臉不樂意的群臣,立刻賭咒發誓地表示在自己境內發行簡體字完全可以,沒有任何問題。
“臣雖年邁,愿為大秦統一盡微薄之力!”
“臣封地若有百城,百城可行簡體字!”
“簡體字筆畫簡練,通俗易懂,發行易之又易。”
原本以鄙視眼神看著嬴成蟜的群臣,這回一個個都是用驚為天人的眼神看著嬴成蟜。
“大秦能有此文字,實乃天下蒼生之福也!”
“販夫走卒,農民商賈當歡喜無限,自今日起,文字之習易如俯首。”
“長安君有大德矣!不知長安君如何創造如此瑰麗之文字?”
嬴成蟜內心罵著狗血,面上則是哈哈大笑,指著自己鼻子道:“我有這么厲害?哈哈哈哈!一般一般,天下第三,我就隨便一涂抹就創造出來了。”
殿內群臣再沒有一個人說簡體字的不好。
始皇帝惋惜地沖張右丞道:“卿也看到了,不是朕不予你城,是他們不予你。”
張右丞面色灰敗,嘴唇囁嚅著,終是一句話也沒說,暗然神傷地喝著悶酒。
他現在只后悔,為什么要和陛下唱反調,為什么嘴那么快?
嬴成蟜感謝完了群臣,與身邊坐著被制住的大侄子道:“叔父可以放開你,不得亂動亂言,可乎?可就連眨一百下眼。”
嬴扶蘇:……
大秦長公子,瘋狂眨眼ing
“哈哈。”
眨了沒有二十,嬴扶蘇就感受到能跑能動能大跳,身體回歸了自己控制。
“叔父,老師他……”
“皇嫂可是早就與你說過這件事,是你自己來得晚,怪不得他人。你老師是為你而死,因你而死。”
嬴成蟜不但不安慰大侄子,反而將嬴扶蘇的傷口又扯開一倍,然后往里倒上好幾袋精鹽。
嬴扶蘇面容神傷,其身上帶的銳氣經過玄鳥殿一再消磨,已是蕩然無存。
“行了,日后若不想再發生這種事,就好好學學你父皇,看明白你父皇手段沒有?”
嬴成蟜的提醒,讓嬴扶蘇內心剛剛沒有抓住的那絲印記再次興起。
嬴扶蘇收斂心神,暫將一切悲傷都壓到心底,看著對始皇帝歌功頌德的滿殿秦臣,想著方才玄鳥殿還是一片反對之聲。
“王道。
“哎幼我去,大侄子你可算開竅了,來來來喝樽酒!”
嬴成蟜親自道了一樽酒,單手舉著遞到嬴扶蘇的嘴邊,嬴扶蘇身上的血衣染紅了嬴成蟜的袖口。
“叔父,于禮不合,扶蘇……”
嬴扶蘇說著話,雙手就要去接這酒樽。
話未說完,雙手舉到半途,嬴扶蘇默然。
大秦長公子咬著樽邊,用力一仰頭,將未說完的話,就著嬴成蟜喂的酒水盡數灌入腹中。
這一樽酒喝下肚,嬴扶蘇還不滿足。
他直接將桌桉上的一壺酒拿起,就著壺嘴開始噸噸噸。
喝完了嬴成蟜桌桉上的這壺,他又望到隔壁秦臣桌上那壺酒。
意猶未盡的嬴扶蘇眼中只有酒壺,扶著桌桉便將隔壁桌的酒壺撈到手中,再次噸噸噸。
一直在旁看著的嬴將閭小臉一皺,搶下嬴扶蘇手中酒壺,他也開始噸噸噸。
愚蠢的大哥不愚蠢了,我腎虛的消息還被叔父說出去了,好傷心……
“嗝,此酒,不如叔父家中烈!”嬴扶蘇打了個酒嗝,傻笑著道。
“廢話,我家那是蒸餾過的。不想笑就別笑,不要學我,學你阿父。”
嬴扶蘇果然不笑,眼中漸有淚水,道:“叔父,你和父皇怎就選中我了呢?你們要是不選中我,我老師就不會死了對不對?”
嬴將閭喝酒動作一停。
大哥好像又愚蠢了……
“張儀為秦相時,承諾予楚八百里,要楚與齊斷交。楚王同意之,張儀反悔,言說自己何曾言說八百里?只予八里之地。楚王怒,然齊楚已斷,破鏡難圓。”
“張儀以言語欺詐,縱橫之法,讓大秦飛速發展,于秦有莫大功勛。但為何武先王要罷免張儀?因為張儀失信于六國。張儀失信于六國,便是秦國失信于六國。只有罷免張儀,秦國在天下信譽才會回歸。”
“但能說張儀是錯的?不,他是對的。在那個時代,沒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在那個時代,必須要有人站出來做這些事。”
嬴成蟜擦去大侄子眼中淚水,看到大侄子左眼中不再刻著禮,右眼中不再刻著仁,欣慰地笑了。
“我們這一代的大秦鐵血,無情,不得民心,這是沒辦法的事。天下總要有人來打,華夏必須一統,誰也阻攔不了。誰要阻攔,我們就要殺誰。”
“等我們這代人死去,大秦對六國造下的一切殺孽罪孽,也會隨著我們一同離去。你的手上不會再沾有那么多的血,你這一代要與民生息,真正收服天下。要施恩于天下,讓這天下人皆自稱秦人。”
“殺人容易,愛人很難,你眼中的淚水,便是我們選你的原因。要讓這個天下好起來,這是皇兄對你的期望,也是叔父對你的期望。”
三公子本來放下的酒壺,隨著嬴成蟜這一長段語重心長的教語,又舉了起來。
噸噸噸~
叔父,父皇皆殺伐果斷,竟然是要找愛人的,沒天理!沒天理!我才是最愚蠢的!
“真是如此乎?那扶蘇先前……”
“你是秦二世,你要愛的是整體,而不是個體。你要給刑徒愛可以,你可以重定律令,表現好的減刑,你可以讓他們去戴罪立功。你實在想彰顯仁德,你還可以放一千死刑犯要他們回去過年。”
“過完年回來等死的就地釋放,不回來的夷三族,這也是給天下做個遵紀守法的標桿對不對?”
“你直接都釋放了什么意思?為惡不罰提倡天下為惡?你愛了刑徒,苦了百姓,亡了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