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燕王李恪率領著數萬人,一路越過陰山,又跨越茫茫沙漠,終于抵達了哈拉和林。
在擊敗冬突厥后,李唐在這里修筑了一座并不算大的城池,用來讓諸可汗商議草原之事,安北大都護府的駐地亦在這里。
李恪這身上的燕王爵位,卻不曾如同他的兄弟和叔叔們那樣,能夠得到賦稅,因為他的子民都隨著他北遷,所應得的賦稅自然從那一萬兩千戶中取。
李恪所帶來的一萬兩千戶,有將近六萬人,其中一萬人是突厥、回紇以及鐵勒人,大多都是些還不曾漢化的胡人,其中勝兵有四千,擅長騎射,是李恪手下最大的軍事依仗之一。
另外五萬人,男女基本上各半,肩負著拋去鐵匠、工匠等技術工種,以及八百精銳甲士,還有將近一萬五千男子可以用作兵卒。
李恪以及諸人來到漠北后,即便是早就知道這里荒涼,但真的見到之后,還是讓李恪心中一陣冰涼。
他在長安出生,輾轉諸州,中原任何一座城池都比哈拉和林更加恢宏和繁華,這就不算是一座城池,根本就是一座土堆,在李恪看來,這里和中原的縣城差不多。
怪不得那些諸胡部首領去了長安之后,根本就不想回來,冬突厥的可汗連做可汗都不愿意,死活要留在長安。
稍加平復心情后,李恪對自己的燕王府長史沉聲說道:“卿,將本王的大旗、大都護旗幟,以及烈日汗的旗幟、印璽、戒指、令牌都取出來。”
隨著李恪的聲音,燕字大旗被高高揚起,同時烈日汗的大旗也被升起,前安北大都護是李恪的王叔,已經打開城門,喜笑顏開的望著李恪,他再在這里待半年,將工作交接完,就可以返回長安享福去了。
李恪走進安北大都護府大堂后,立刻沉聲道:“將三支旗幟都插到城墻上去,本王要以后所有走進哈拉和林的人,第一時間就見到本王的旗幟。
然后立刻召集阿爾泰山以東,大興安嶺以西,所有部族的首領來到哈拉和林面見本王,請薛延陀的明月汗和回紇烈日汗來哈拉和林,本王記得在漠北還有仆固一族的明月汗以及七個鐵勒、突厥的繁星汗,都召集到哈拉和林。
本王要在哈拉和林和諸位可汗見面。”
李恪這命令一下,前安北大都護就忍不住咂舌,這燕王一來就是要搞事啊。
李恪自己卻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他回想起自己在臨行前,再次見到國師的對話。
那一日,靈天閣中只有國師一個人,他走進靈天閣的時候,國師正在獨自弈棋,白子和黑子一顆顆落下。
李恪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國師微笑著伸手讓自己上前,然后指著他對面的位置說道:“燕王,來,坐。”
那時的自己有多么惶恐呢?
他記得自己瘋狂搖著頭,“國師,小王怎么敢坐在那個位置上呢?”
國師聞言卻帶著探究的眼神緩緩說道:“怎么不敢呢?
我面前的不是棋盤,而是天下。
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親王了,你已經有了漠北之主的名頭,如果你能在漠北將這個名頭變成事實,你就是真正的漠北之主。
匈奴、鮮卑、突厥,哪一個不是和中原爭雄的勢力,你如果能將漠北的六千里疆域化作你的燕國,誰能說你不是足以坐在天下棋手的人呢?
承受素王天命只有一個人,但從沒人規定天下只能有一個皇帝,天子和天可汗也不是生來就一個人的。”
李恪的思緒收回來,他是李世民最杰出的兒子,他聽明白了洛蘇的話,這位國師并不太在乎未來漠北會不會和中原再次對立,他所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來到漠北之后,能夠為漠北的胡族帶來什么改變。
從那日之后,他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有一天能冠上一頂白帽子嗎?”
長安城中,洛蘇在思索著自己接下來見誰,當初他見李恪,并且對李恪說了那些話,甚至是足以燃起李恪野心的話,是故意的。
在洛蘇看來,定都在長安的大唐,只能往西輻射影響力,漠北是注定失控的。
等到李世民這個圣君一死,只要漠北有一個還可以的強權出現,不出五十年,漠北就一定會失控,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而五十年這個周期,那個時候的大唐內部一定會出現經濟問題,缺乏遠征漠北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就要抓住這個窗口期,改變漠北的成分。
野心是個好東西,有了野心人才有動力,李恪本就是有能力的人,他在漠北努力結果不會差,再加上自己給李恪的一點小小幫助,洛玄星已經從幽州北上,一旦有必要,就會助李恪一臂之力。
李恪一定會為自己畫下的大餅而不斷努力,至于李恪能不能進中原,洛蘇認為起碼他這一代是沒機會的。
他要統合漠北就需要一生,還要同化那些部族,哪里是那么簡單的,如果他沒有統合就直接南下,洛玄星就會反過來給他背后一擊,讓他痛不欲生。
可以說李恪一生要怎么走,在大方向上,洛蘇已經給他定好了,當然,如果李恪能活到一百歲,那當洛蘇沒說,活的長久的人,最終會成為勝利的那個人,這是政治上不敗的定律。
在大唐,任何一個人對國師都抱著一種膜拜的態度,實在是傳言太多,而每一個見過國師的權貴,都三緘其口,李承乾拖著病腿一步步走進靈天閣,便見到國師正在殿中央穿著一身道袍,緩緩舞動著身體。
李承乾恭敬的向洛蘇行禮,“承乾見過國師,國師萬歲萬安。”
見到李承乾走進,洛蘇緩緩收功,目光落在李承乾的腿上,回憶著什么,“當年我的兄長,也是腿瘸,因為洛國的君主要輔佐天子,不能有瘸子,所以我成為了洛國的君主。”
李承乾聞言身體一抖,深深低下頭,沒想到國師第一句話就是自己的腿,李承乾咬緊了牙,洛蘇見狀微微搖頭,回想起洛玄夜來,緩緩說道:“燕王李恪臨行前,就是在你這個位置上,我問他,此去哈拉和林有什么大愿,他說要將素王的信仰傳遍漠北諸部族。
我說那伱要面對諸多部族的圍剿,他說身為李氏子孫,這是他應當負的責任。
太子,外力的幫助是不足以依憑的,這世上不是誰都像漢孝惠皇帝那么幸運,如果你的內心不能強大起來,你的未來又怎么會光明呢?
一條腿瘸了,不算是什么,但如果你時時刻刻都覺得這條腿在拖累你,那你的心就真的被拖累了。
我當初見到隋煬帝,他其實頗有才華,但我對他的評價并不高,因為他心態太差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判斷,面對天下的亂局,他的反應不是解決,而是擺爛,而是躲起來不聽。
作為君王,所要面對的困難,是來自于全天下的,如果沒有坦然面對天下非議的心態,那就一定會辜負天下。”
說話中,腳步聲從外間傳來,兩人往殿外望去,只見洛玄夜匆匆走進,而后直接向洛蘇行禮道:“老祖宗。”
說罷望了旁邊的李承乾,眼神中示意,李承乾溫聲道:“姑父,國師正在教導承乾為君的道理,我深有領悟。”
洛蘇微微笑道:“阿夜,去給我倒一杯茶來,太子回去吧。”
洛玄夜點頭應是,李承乾離開后,洛蘇接過茶杯后輕聲問道:“阿夜,你來我這里,是擔心我說什么實話給太子,打擊他的信心?”
洛玄夜立刻深深躬身道:“老祖宗,我……”
洛蘇一指點在洛玄夜眉心圣痕上,有些嚴厲的說道:“阿夜,你這些年有些長進,但終究還是差,你看玄鏡就從來都不會擔心這些。
教導未來的君王不是這么教導的,保護未來的君王也不是這么保護的。
做事情不給自己留后路,你的習慣還是沒有改掉,就連在這種事情上,你也不給留后路。
你就不擔心有什么意外發生?”
洛玄夜已經好多年都不曾被這么訓斥過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哪里做錯了,但他回想一下,不知道會有什么意外發生,大唐會迎來一個穩定的帝位傳承,周郡王一脈會登峰造極,以李承乾的性格,洛氏將會迎來新的發展。
洛玄夜鄭重的跪在地上,叩首道:“還請老祖宗示下!”
洛蘇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抬頭看了看殿外的青天,話說到這里已經足夠了,“天機不可泄露。”
這世上雖然沒有了胡人的天命,也沒有了誰一定要成為天子的天命,這一切都隨著那一場洛氏奉獻而煙消云散。
但這世上還有一個底層的規則,那就是蒼天有關于洛氏的重重規則,比如洛氏不王的天道規則。
這世上還有姬昭的規則,姬昭的任何潛意識都是規則。
比如當初不曾發生五胡亂華,但鮮卑之血,還是以另外一種形式,通過燕國這個媒介傳到了中原,這是因為姬昭潛意識中,認為鮮卑之血是必要的東西。
這就是姬昭待在天柱所造就的變化。
現在洛蘇說天機不可泄露,那就是真正的天機不可泄露。
在這個世上,他比其他洛氏子的權限更高,有更多的奇異,但有些東西,是不應該被知道的,所以他不能說出來。
比如生死,比如陰陽,比如幽冥。
洛玄夜在一句“天機不可泄露”中惶然離開,他今天本就不該來靈天閣。
但他來了。
洛蘇此番要見的不僅僅是李承乾,而是李淵和李世民所有的兒子,也就是現在大唐的一眾親王,李淵是真的能生,光是兒子就有二十多個,尤其是后來生出來的弟弟,讓李世民很是頭疼。
李世民經歷了玄武門之后,就不愿意再讓人挑天家這方面的問題,所以只要不是大錯,他是不愿意去干掉自己這些兄弟對皇位完全沒有威脅的弟弟的。
在門閥時代,重用宗族是最關鍵的一步,所謂姻親故舊,宗族自然是最親的宗親,就算是李世民貶斥宗族,但實際上,從李淵死后,李世民依舊將自己的所有弟弟都封為親王來看,他對宗親依舊是非常依仗的。
既然如此,那洛蘇自然要好好考察一番,看看還有沒有李恪這樣的人才,最好是在李世民的兒子中,這樣之后也好安排。
洛蘇見這些親王,李世民自然是知道的,他也問過洛蘇要做什么,洛蘇指了指北邊說道:“看看宗族之中,還有沒有燕王恪這樣的人才。”
早就分封念頭的李世民,立刻就明白了洛蘇要做什么。
二人唯一的區別在于,李世民是準備讓諸王和功臣,在大唐國中世襲鎮守州縣,就如同當初的漢朝靖難諸侯。
而洛蘇是要往外封,就比如燕王恪那樣。
分封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是隨便派個人出去就行的。
每一個分封的名額,都代表著大量的財富流出,就像是嫁女兒給嫁妝一樣,要從大唐國庫中掏出大量的財富,所以分封要有成果,否則就是給別人白白送大禮包。
當初姬昭和洛蘇兩次大行封建,都是斟酌了許久,才選定的地點和人選。
現在形勢更加復雜。
燕王恪是洛蘇認為現在諸親王中,唯一一個能應付漠北那種危險的親王,其他的李世民的兒子,都不行。
洛蘇對分封很有經驗,所以他要親自來考察這些人。
至于為什么不考察李孝恭和李道宗這些人……
因為,李世民不會把他們分封出去。
太宗諸子,燕王恪、魏王泰最賢,其余諸子,寥寥也。或薨于幼時,或乏善可陳,國師俱見之,而燕王恪鎮北,魏王泰鎮東,余者以子弟作藩,磐石維城者,有名;驕侈取敗者,無后,國師言曰:高祖諸庶子,及天子諸庶子,生死不過一人,于天下若一鴻毛。——《唐書·高祖太宗諸子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