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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為祖宗計,為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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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定下遷徙極北之計,諸脈派來的大多是小輩,便急著回去稟報,卻沒想到洛晉之子將幾人攔了下來。

  靜室并不大。

  幾人圍著火爐而坐,人很少,僅僅五人,洛晉之子洛諶,洛星的孫子洛烏,洛楚的孫子洛希,洛齊的兒子洛原,洛燕的孫子洛襄,洛氏在外諸脈中,就屬這四脈不同,既強,又沒有嫡系。

  火爐上燒著水,霧氣騰騰,落在臉上,微微有些濕潤,四人對視幾眼,都等著洛諶說話,他們都知道這一定是家主讓洛諶前來,皆好奇值此之時,家主會有何等言語。

  洛諶提下水壺將沸騰滾燙的熱水倒在茶壺中,那騰騰升起的白氣遮住了他的臉,似乎也遮住了些許聲音:“諸兄弟子侄,洛氏將遷,父親之意,望諸脈謹守諸國,不必隨同遷徙。”

  四人想過無數的原因,都沒想到這個,一下子都急了,這等家族存亡大計,如何能不讓他們參與。

  洛希失落中帶著希冀道:“伯父,我等亦身作洛氏啊,雖圣痕已沒,然亦流洛氏之血,豈可坐視族人踏寒雪霜冬,而吾等卻于溫鄉中、盡享榮華呢?

  吾等不愿,還望伯父呈大祖父,萬不可如此,否則百年回首,惟余羞慚。”

  說罷,竟有哽咽之聲,另三人皆不發一言只拱手屈身,一片冰心盡在不言之中。

  洛諶輕嘆:“家族北遷,前途未卜,然中原勢弱,足可預見,人心之易變,如灘涂之流沙,江河之弱水,易散而難聚,一統六國,誰憶秦朝,邦周千載,誰稱周族,三皇五帝成過客,漢文武宣惟紙間,舉世稱光武,誰言高皇帝。

  如果,我說如果有一天,百年后,千年后,家族要重返中原,中原卻已無名姓,那是一副何等的場景呢?

  況且諸脈在中原因果極重,又豈能輕言離去,英侯、豫章郡公二脈都承著多少重擔,父親正是知道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再說西域,神廟所立之地,諸國交匯之所,其重甚于山川,一旦家族北遷,神廟將孤懸西域,將會遭遇何等黑暗,未可知也,但那一定是勝過遼東的危險,父親躊躇許久,都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們繼續留在西域。”

  洛星的孫子洛烏本來還因為不能隨家族北遷而難過,聽聞洛諶此言,頓時肅然道:“大兄,西域族人不多,氏洛者八人而已,男丁五人,女眷三人,俱留于西域,護我神廟,不負祖宗,僅有此言。”

  諸脈中,數西域承擔最沉,自洛無疾于西域開一脈,兩百年間,以無雙侯一脈犧牲最重,佛道二教俱有護法神之說,無雙侯一脈便是洛氏的護法神,如今洛烏本欲北遷,但聽聞西域更重,便決然留下,這正是西域蒼涼,難掩熱血。

  幾人皆動容,洛諶拍拍洛烏的肩膀,而后取出一面極小的旗幟沉聲道:“此次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將這面旗幟交到叔父手中,有這面旗幟,如果有一天西域洛氏要隱姓埋名,無論是重建神廟軍,還是認祖歸宗,都不會有錯漏,此旗幟唯有洛氏之血才能點燃,男女皆可,西域洛氏圣痕已沒,此旗幟亦可檢驗子孫血脈。”

  洛諶這一番言語,幾人便隱隱約約知道這是傳說中的家族底蘊,外界一直有所傳,如果不是家族分別,這等底蘊不會交予支脈手中,洛諶沉吟一番又道:“玉兒一向喜歡西域,你回返西域,將她帶到西域去,為她婚配,西域無雙城膏腴之地,勝過白山黑水萬分,她定然欣喜。”

  洛烏緊緊握住手中旗幟,只覺陣陣熾熱,竟如他年幼時曾無意間觸碰到的神杖一般,那是力量,這便是神廟軍的根本,他滿目堅定,不再言語。

  洛襄拱手屈身肅然道:“伯父,河北一脈,仕趙而趙亡,降魏而魏敗,鄴城立基,北遷邯鄲,又倉皇西逃,歸洛陽,退長安,進則被疑串聯河北之業,退則暗嘲辜負先祖之名,祖父困守長安,雨落而終,袁將軍亦歸天,汝南袁氏,唯余一九歲稚童,曹氏終松鉗制,袁氏之厚恩,報盡也,魏帝詢侄可愿為舍人,侄猶疑,至昭城聞族中之大業,魏國洛氏,無名姓之族,長安洛陽,傷心地也,再不愿復見,還請伯父允侄隨家族北遷。”

  洛襄之字句,哀傷悲戚,至末翼,幾乎是字字泣血,洛燕分支確實不同,官渡一敗勢難回,自此而后,只剩下隨波逐流,生死具有定,半點不由人。

  洛諶還能如何呢,只能答應洛襄的請求,洛希和洛原眼中帶著艷羨,卻知道他們這兩脈不可能遷走。

  兩脈人丁都不旺,洛齊一脈是單傳,整個漢國高層中,皆是人丁稀少,盡是老來得子,似乎祖輩將氣運奪盡,于是子嗣皆艱難。

  洛諶送走最后這幾人,看著他們隱沒在寒雪中,只留下幾處馬蹄的痕跡,回城去侍候父親洛晉,卻見父親臉色蒼白的不對勁,頓時恐懼升上了心頭,那個念頭不可抑制的在腦海中閃現。

  洛晉躺在床榻上,等著洛諶回來,當他見到洛諶后,帶著深深的失落道:“阿諶,素王真的沒有出現。”

  洛諶重重握住父親干枯冰涼的手,泣聲道:“父親堅持住。”

  洛晉搖搖頭道:“長輩兄弟俱亡,當你叔父薨逝消息傳來時,為父就知道,這世間已經無甚可留戀之物。

  況且為父這身殘軀北上,不過是給小輩添麻煩而已,死于昭城,葬于澤國,這是幸運之事。

  這幾日為父又在想,北遷遼東,或許是為父這一生所做的最正確的決定,那里才是能讓家族永存之所在。

  伱帶著傳承戒指將所需材料備好,而后與敢戰士前往遼東,遼東諸山脈環繞,你一直往北走,尋找易守難攻之地、適合建城之地、山川形勝之地,在那里建造城池,不必太大,能居住萬人即可,日后再慢慢擴建。

  待在遼東,不要遷回中原,直到素王老祖歸來,如果天下有變,可以遣一二子弟進中原,如此應當可保家族不失。”

  父子二人皆未曾提起胡運昌盛的讖語,洛晉所說的未來都是在洛氏渡盡劫波后,至于劫波后的洛氏會如何,不知道。

  洛諶緩緩步出房間,站在屋檐下,束手而立,眼前是白雪皚皚的昭城,耳邊是父親最后的遺言在回蕩,“我這一生,生于昭城,以嫡長承襲公位,天子不存,姑母為我加冕,天下亂序,數十年來,戰戰兢兢,未有寸功,不見尺績,幸甚亦無錯過,及至末年,竟得噩耗,為族人求一生路,希冀百千年后,能得善言,唯此而已。”

  洛氏傳一千三百多年,五十代人,類似洛晉這樣的家主何其多也?

  人活在世上,為自己,為祖宗,為后人。

  自古以來有所作為的君王,最怕便是人亡政息,那代表著他一生都被否定。

  洛諶知道父親這一生最重要的決定就是將家族遷往遼東,后世對父親的評價便在于此。

  世人大多好虛貶實,口盛之人天縱,實干之輩落塵,洛諶緊握手掌,心中盤桓著往后之事。

  一族遷徙乃是大事,這與流放不同,千頭萬緒,第一件事便是要將不愿意遷徙之人全部遣散,畢竟在昭城中,不僅僅生活著洛氏的族人,在不了解洛氏底蘊的情況下,前往那冰雪漫天的苦寒之地,正常人都不會愿意。

  數月前昭公召集眾人宣布封閉昭城,前些時日洛氏在外諸脈都齊聚昭城,據說數十上百人在洛宮中相聚,而后諸脈就神色焦急的匆匆離去,今日長公子又召集眾人,不詳的預感彌漫在每個人心中。

  洛諶望著殿中眾人,這里的人大多數都與洛氏相交很久很久,僅僅用世交都不能形容,可以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類似于曹氏和夏侯氏的關系。

  他先是拱手作揖,而后帶著淡淡哀傷的聲音說道:“諸位叔伯、兄弟、子侄,今日請諸位來此,是要宣布一件大事。

  數月前,父親封閉昭城,諸脈齊聚后,洛氏觀天象,昭城將化澤國,此為洛氏將衰之相,卜卦顯示,洛氏將再興于白山黑水之間,父親決意家族北遷,諸嫡系子弟、支脈之主,俱服從其令,不出數年,洛氏便會全部遷走。

  諸位族中若有愿隨洛氏遷徙的族人,俱留下名帖,洛氏絕不遺漏一人,若有不愿者,洛氏亦任由自便。

  如今漢室已亡,便是項王后裔如今亦可出世,諸位族人中,有慨然大志者,可入諸國,白山黑水,苦寒無比,這是洛氏的選擇,卻不是諸位的選擇。”

  洛氏北遷!

  遷往寒冬時大雪漫天的白山黑水之間!

  洛諶的話宛如重錘直接砸在所有人頭上,頭暈目眩,嗡嗡作響,活了數十年,從來沒見過族群自我流放的,白山黑水,燕國由此而出,燕國先祖流三十萬人,存活不足十萬,攻下幽州和冀北后,立刻拋棄龍興之地,舉族南下,現在洛氏竟然要去。

  白山黑水有多遠?

  從昭城出發到北境,有三千里之遙,如果不能理解的話,這個距離相當于昭城到嶺南。

  “長公子,為何啊?!”

  此事匪夷所思到讓人完全不明白的地步,就算是昭城將要化作澤國,又何苦要遷往遼東呢?

  這世上任一國家,都會欣然接受洛氏,甚至為洛氏劃土,只為洛氏的青睞,難道僅僅因為那卜卦的卦象?

  洛氏何時會相信卦象了?

  眾人回憶著數月前那一場要封閉昭城的會議,大祭司敲擊著神杖說那是素王的旨意,如今這難道同樣是素王的旨意嗎?

  洛諶沒想到他們竟然能夠想到,這也沒什么值得隱瞞的,于是點點頭道:“亦有素王旨意之因,素王傳下一道神諭,家族若是生活在遼東將會更容易去做。”

  果然如此,眾人皆恍然大悟,對洛氏而言,素王的言語就是圣旨,只需要遵從即可,哪怕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飴。

  而后洛諶便見到有一老者匍匐在地上,一叩首后朗聲道:“長公子,臣率主支愿附洛氏尾翼,同遷遼東,至于別支次脈,亦會同他們講清楚,但長公子可能多慮,我等在昭城受數百年大道,皆以素王為天,既有旨意,區區艱難險阻,如何會避開?”

  洛諶眼見又有數人出席要叩首,立刻急聲道:“諸位還請慢,遷往遼東有驚天大難,這是洛氏之敵,與諸家無關,若是因此而使諸家凋零,洛氏實在是慚愧。”

  那老者聞言更是朗聲笑起來道:“長公子,《史記·洛世家》中有一句言語——‘公室千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日,愿從君!’

  我族受洛氏恩養兩百七十年,該是報恩之時。

  長公子說那是洛氏之敵,臣曾外祖父便是洛氏嫡子,臣可算洛氏嗎?

  臣曾聞末年齊愍王自焚前言,不墮素王之血,不墮太公之威,臣亦如此,若洛氏真有大敵,臣今日改氏洛,為洛氏擋災攔劫,祖宗想必不會怪罪。

  愿隨洛氏同遷遼東,以洛氏為族、為父、為母,親而信,心同功,死不旋踵。”

  言罷又是重重一叩首,數十人皆出席,如同潮水般跪下,齊齊叩首,這副場面震撼至極,敲擊在洛諶心中,甚至勝過那洛宮中的鐘聲。

  這一叩,那風花雪月養尊處優的生活再不見。

  這一叩,自此族人生死便不操持于手中。

  這一叩,此生都不知能不能再回返中原,不知是否能再見祖先神位,在墳前拜祭。

  但他們依舊義無反顧的選擇了跟隨洛氏。

  因為對素王上皇的信仰,從年幼時就由父母帶著頌唱那些圣曲,學習那些詩歌,已經根深蒂固。

  因為對洛氏大恩的報答,生活在昭城中,心靈純凈,不理會那些紛紛擾擾,造就了這樣的心境。

  洛諶跪坐著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他緩緩傾倒,匍匐在宮殿中,“君等所愿,不敢辭也!”

  有客經昭國,嘆然曰:“昭人有三,一曰素王天,一曰洛氏恩,一曰謹守德,真君子之國也。”——《世說新語·德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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