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
自上古時期便流傳的神圣職位,傳說中傳承自史皇倉頡的官職,地位崇高,尤其是素王姬昭重史,洛氏重史,造就了如今的風氣。
太史令。
世代相傳負責為大漢記錄的官職。宮殿的一角中,司馬遷安靜的跪坐在角落中。
司馬氏是從先秦時期就流傳下來的世代史官,他不僅僅是一個人,身上還背負著歷代先祖的榮耀。
隨著暮鼓響起,他離開了宮殿,后宮不是他能進去的,會有其他人記錄。
然后他見到了洛青。
洛青乘著一輛很樸素的馬車,沒有半分華麗的裝飾,見到司馬遷出現,洛青從馬車上走出,衣裳樸素,整理一下衣物上的褶皺面色鄭重作揖道:“青見過太史令。”
“遷拜見公子。”
司馬遷還以作揖,然后有些疑惑的問道:“公子來此可是尋遷?”
洛青點頭道:“正是。”
司馬遷聞言一擺手朗聲道:“公子請入府中談吧。”
兩人結伴走進廳堂,各自坐下,司馬遷詢問洛青來意,洛青沒有回答,反而說道:“太史令,上次你說要寫一部前所未有的通史,由于事急匆忙,沒有仔細詢問今日可愿意為青講述一番?
洛氏記史千載還真想知道這前所未有的史書是何等模樣。”
洛青是真的好奇,畢竟敢在洛氏面前夸下這樣的海口,那一定是有些東西的。
司馬遷聞言面上不禁露出欣喜之色,對史家來說,寫出一部足以流傳后世的史書,大概是人生最高的追求了。
“公子,遷所寫的這部史書,迥異于過往的史書,邦周之前的史家是記事成史,不成系統。
史家成熟于邦周之日,有了紀年與國別。
尤其是邦周諸國皆有史官,各記其事,又各記國君謚號紀年,這種方式極易梳理紛亂的史書,可以相互印證同時期的大事。
但是往往對人的記載卻不能盡善盡美,想要了解一個人需要翻閱大量的史書才行。
遷所寫的史書則以人為主,在一篇之中,由生至死,全部寫盡!”
洛青一聽,只感覺整個頭皮都要炸開,就好像眼前剝開了一層迷霧一般,驚訝振奮道:“竟然還能如此,太史令真是大才,這種記史之法,恐怕要為以后的史家所效仿了。”
司馬遷聽到洛青贊揚,站起身來走到角落,從柜中取出一疊厚厚的紙張遞給洛青。
邊遞邊說道:“遷準備將帝王篇記作本紀,諸侯家族為世家,能臣為列傳,然后對這一生做評,作出一部通曉古今的史書來。
天下之史,盡在洛氏,請公子可以允許遷進入洛氏史料典藏室。”
洛青接過這些整理的頗為齊整的紙張,當先就見到了三個大字—《周本紀》。
司馬遷道:“遷準備從傳說中的五帝開始編篆,禹夏、殷商、邦周三大王朝的天子分別作本紀,追封天子、假天子亦作本紀,諸如素王上皇、高皇后等。”
洛青聞言停下了翻動目錄的手,鄭重道:“太史令,先祖素王可以在周本紀及洛世家中同時出現,但洛文王不要作本紀。
司馬遷一愣,但這是人家祖宗的事情,而且并沒有拔高,于是便答應下來。
洛青合上這一疊厚厚的紙張,鄭重道:“太史令,你若是想要完成這部史書,憑你一人,恐怕艱難,洛氏的史料數量之浩瀚是你難以想象的。
若是你愿意,可以到昭城修史,家族會派出無數人來協助你完成這部曠世著作。”
“遷愿意!”
司馬遷立刻回答,他整個人幾乎是瞬間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沖傻了,這就像是本打算買張彩票獎勵一下自己,卻中了五百萬!
進昭城修史!
司馬遷現在只想立刻去祭拜祖宗的神位,告訴他們司馬氏出息了,洛氏親自邀請司馬氏去昭城修史,洛氏以外,天下第一史家,就是我們司馬氏!
洛青滿意的笑了笑,司馬遷在昭城修史,不受到洛氏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修好的史書定然龐大,存放在昭城也合情合理。
知曉司馬遷要修的史之后,洛青當即取出自己記錄的太子劉賀之事,一張記滿文字的紙條遞給了司馬遷,洛青鄭重道:“太史令,這是青所記載的有關于太子劉賀之事。”
司馬遷取過一看,僅僅沉默了一瞬,就直接道:“很公正,太子有過不曰弒,報以同情亦可,稍加精煉就可以入史。”
洛青緊緊盯著司馬遷道:“太史令,他是未來的皇帝,而且他不是個仁善之人。”
他是未來的皇帝,天下之間最有權勢的人,他還心狠手辣,是個會殺人的兇徒,你不怕死嗎?
落到劉賀的手中或許會迎來一個頗為凄慘的未來,這也能無視嗎?
但司馬遷這個人是真的有古之令史風范,刀劍加身也不能改變他的意志,有強烈的愛憎,不畏懼權貴,是很難得的天生史家。
他昂首道:“不要說是他未來的皇帝,縱然是現在的皇帝,那又如何呢?
過錯和功績都會記在青史之上。
戾帝劉旦是當世的獨夫,他禍亂天下的過程我親眼目睹,定然要大書特書,使往后千年萬年的君王都引以為戒。
但我并不會對他的功績進行絲毫的削減,哪怕是一句話,我也會清清楚楚的寫出來。
已經發生的難道還會有變化嗎?
記下的文字就如同東流的大河,永遠不能改變。
孟子說鄉為身死而不受,我說寧身死而不改一筆,青史昭昭,千秋功過,盡在這一筆之中,這是上天賦予史家的重擔,怎能因人而變!
我的人可以死,但是史書就在那里!
洛青聞言擊掌而笑道:“史家著史,最怕一個怯字,這不敢落筆,那不敢盡寫,與其如此,不如不做史家,去宮中做個無卵的宦官便是了。
您有這樣的膽氣,想必會作出一部曠古絕倫的史書了。
事不宜遲。
太史令這便隨青到昭城去吧,人生苦短啊。”
司馬遷的年紀確實不算是小了,這部史書的編纂甚至要數年計,畢竟每一個字都要一筆筆寫下,這還是有紙的緣故,若是竹簡,想要完成這么龐大的工作量,需要的時間更長。
司馬遷聞言立刻說道:“明日遷便向皇帝請辭,這太史令之職便交予我的兒子吧。
史官自古以來都是父子相襲,史書的纂寫同樣如此,一人完不成,就由子嗣、兄弟甚至姐妹補全,這便是史官家族。
翌日。
長樂宮殿中,劉詢頗為震驚的望著眼前的辭呈,他甚至有些難以相信這是太史令的辭呈。
怎么還有史官請辭的?
劉詢疑惑地問道:“令史,這是何意啊?”
司馬遷便昂首道:“陛下,臣要到昭城去著史,寫上古之時,寫三代之治,寫秦朝的暴虐,寫我大漢的昌盛和衰微。
臣要一直寫到您的治世,和這樣的功業相比較起來,太史令這樣僅僅需要秉筆直書的官位就不太重要了。”
僅僅需要秉筆直書,司馬遷認為簡簡單單的事情,卻是多少史官不敢做的!
司馬遷的聲音回蕩在殿中,劉詢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寫過去的歷史倒是小事,但是如果他剛剛沒聽錯的話,司馬遷還要寫當代史?
寫自己這個正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太史令,你要寫朕?”
“正是!”“你要怎么寫?”
“臣說了,不過是秉筆直書,有功有過,皆在其上。”
劉詢笑了,佯裝怒聲道:“皇帝至高無上,天下人甚至要避諱皇帝的名字,你如何敢指摘君父的過錯呢?”
司馬遷深深躬身作揖,然后昂揚朗聲道:“臣不會指摘陛下的過錯,但臣手中之筆,青史,乃是素王上皇所傳。
只要有一顆公心,這世間無不可寫之人,無不可寫之事。
陛下是明君臣這樣說,縱然是戾帝劉旦坐在臣的當面,臣依舊敢如此說。”
這是何等的膽量啊!
一個純粹的文人卻比無數戰場廝殺的將軍還有豪勇之氣!
劉詢收起怒容,然后哈哈大笑道:“朕無懼,青史之上,朕一定是圣王之下,第一流的君王。
朕允了。
太史令可盡去昭城,定要將我大漢之風流昌盛流傳于昭昭史冊。”
司馬遷緩緩躬身退出宮殿,走出殿外,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直到這一刻,司馬遷才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壓力。
上古時代都已經過去了,縱然是洛氏所留存的資料恐怕也不會太多。
但是商周以來一千八百年定要好好纂寫。
臺階之下,洛青正負手望著巍峨的宮殿,他也要離開這里了,回到昭城去。
在之前的篇章中,筆者無數次強調了夏文明是一個強烈的祖宗崇拜的文明,這種崇拜使夏文明對歷史的記載異常的慎重,在世襲制度大致被消滅后,史官卻以世襲的形式繼續傳承下去,他們專業而具有崇高的精神,務求真實而不畏懼死亡,其中最大的史官家族就是如今中國的皇族,直到如今他們依舊保持著記史的習慣,用傳統的紙筆,夏人稱之為傳承。—《全球通史·古代中國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