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著一副水桶,看樣子是打算到湖邊來打水,原本動作慢慢悠悠,可不經意間一抬頭,就瞧見了對岸的天宮隊伍。
他一下就瞪大眼睛,緊跟著腳下一滑,在石灘上摔了個四仰八叉。
這石灘上的鵝卵石大小不一很硌人,有的塊頭比椰子都大,誰不小心撞到,后腦勺都可能破個大洞。
但這農人就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疼痛,爬起來就往林子里跑。
那種驚惶失措,仿佛湖對岸站著的全是惡鬼。
白子蘄怎么會忽略這點異狀,一揮手,就有三人奔過去,要把農人捕過來。
怪事發生了:
三個孔武有力的大漢,竟然逮不住一個瘦小的農夫!
這農人看起來沒有修為也沒有武技,就是個普通人,天宮隊伍里的羅甸人伸手抓著他胳膊,按理說該像摁雞崽那樣輕松愜意,誰知他一揮手就把壯漢揮了個趔趄!
“嗯?”白子蘄皺眉,這農人既沒技巧也沒神通,就是單純的力氣大。
眾目睽睽,天宮都云使和天神都看著哪!漢子氣不過,也不留手了,張開雙臂就是一記裸絞,要把農人勒到沒有反抗之力。
這農人起先的確被勒到直翻白眼,本能地去掰壯漢的手腕。
人家的腕子都有他兩倍粗,誰也沒想到,他真能掰動!
壯漢連聲低吼給自己鼓勁,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竟然還是被對方越掰越開。
邊上兩個修行者看不下去,扔出一副捆妖索,把這農人五花大綁。
對付一個鄉里的泥腿子,居然要用上法器,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結果這農人一個發狠,捆妖索都差點被撐裂。
另外一人見勢不妙,趕緊再補一根,這才把他制住,硬拽到白子蘄面前。
在這過程中,農人一直大呼小叫。
他嘴皮子倒是動得很快,可麻煩的是,在場的誰也聽不懂!
語言不通,大伙兒聽他說話就是嘰里嗚啦。
他被拖到白子蘄面前,一下子就閉上嘴,臉色發白,身份一個勁兒往后縮。
這是極度恐懼的表現。
白子蘄知道自己長相并不周正,但還沒到嚇死人的地步。所以,這人到底看見了什么?
“看他眼里的倒影!”灰鸚鵡一抖翅膀,飛到農人后方,往他后腦勺一撞。
這人往前一個踉蹌,眼底的景象就被放大成一個虛影,浮現在白子蘄面前——
一頭夜叉,表皮黑青、滿身鱗片,扁鼻凸嘴齙牙,眼睛還是豎瞳。
兇相逼人。
這么猙獰的怪物,誰靠近看都得害怕。
白子蘄盯著它,它也盯著白子蘄。
白子蘄側了側頭,它也跟著側了側頭。
所以在這農人眼里,白子蘄就是這副模樣?
他指了指邊上的白十:“看他。”
農人聽不懂,邊上的侍衛就扭著他的臉,正對白十。
看他眼底的虛影,白十顯示為另一頭夜叉,灰發弓鼻,暗紅黏膩的皮膚,塊頭要小一點。
讓這農夫再看其他人也是一樣,他瞧見的人物都會自動變形,變成夜叉外觀。
但白子蘄也發現,這些夜叉看著有些模糊,鱗片也不精細,像是制工有點粗劣的人偶,但猙獰恐怖的氣息很好地彌補了一點。
“人眼視物,無非是光在作祟。”灰鸚鵡道,“千幻或者幻宗給你們都套上一層假象,這農人就以為你們是怪物。”
但白子蘄還沒辦法澄清,因為雙方語言不通。
“為什么是夜叉?”既然是假象,讓這農人瞧見什么不好,為什么非是夜叉?
在幻界,從顛倒湖里出來殺人吃人,與天宮隊伍作戰的也是夜叉。
結果他們穿湖來到真實世界,自己在當地人眼里也化作了夜叉的模樣。
這種顛倒,讓人細思極恐。
白子蘄垂首,見手上的戒子沒有發光。這也說明,它沒檢測到神通或者偽裝。
若不是法術作祟,為什么這農人把他們看成夜叉?
他正在思考,這農人猛一發狠,突然掙斷捆仙索,轉頭往樹林跑去。
速度很快。
白子蘄隨口道:“殺了吧。”
白十抓出長槍,投刺農人后心。
他眼力奇準,槍頭飛出去后進前出,咻地一下就把農人心口扎了個對穿。
這人啊一聲慘叫,當場撲地而亡。
白十七隨手揀起地面的捆仙索,見到斷面的確是被硬生生掙開的痕跡,忍不住驚訝:“一個農人,哪來這么大力氣?”
白子蘄神情更加陰沉:“你該說,被刺穿心臟的普通人,哪能叫得那么宏亮?”
農夫死前那一聲大叫響徹云霄,驚起林中渡鴉。中氣不足的都仿不來,何況這還是個瀕死之人?
光是這么個山野農夫,就讓眾人覺得事情不大對勁。
就在這時,白十捧著銀珠果道:“都使大人,果子的光芒消失了。”
自打他們上岸,銀珠果的光芒越來越弱,到現在都滿一刻鐘了,也漸漸消去光芒。即使是樹枝上的銀珠果,時限也到了,因為天光大亮。
不再發光的銀珠果,看著就是個大梨子。
這就意味著回不去幻界了,白子蘄嗯了一聲:“去前方城鎮看一看,這些地方都不對勁。”
灰鸚鵡問他:“怎么說?”
“這個顛倒海的現實與幻界,兩地的凡人加起來超過了二三十萬人。神尊過往抓捕的仙人洞府,可曾收留過這么多凡人?”
“從未有過。”灰鸚鵡想也不想即道,“所謂仙人,多數都是孤家寡人;能成氣候的,最多只有數百凡人伺候。今次進入顛倒海幻界,見島上活人數萬,我也有些詫異。”
“制約洞府人數的,是靈氣?”
“當然。”原因還有很多,但白子蘄切中了關鍵,妙湛天也就順著他的話說,“洞府靈氣珍貴,仙人自用都不夠,哪還愿意分給凡人?”
白子蘄遂往沙盤一指:“即便顛倒海能吸聚閃金平原的靈氣為己用,千幻真人在自己的洞府養著幾十萬凡人,是不是也過分了?就算要服侍整個幻宗,有三五萬人足矣。”
“千幻沒那么好心,這幾十萬人一定另有用處。”
白子蘄欲言又止。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但同時養這么多凡人,一養那么多年又是為了什么?
灰鸚鵡看出來了:“有話便說。”
白子蘄仍舊猶豫了一下,才輕聲道:“依神尊判斷,這里當真是現世么?”
他當然篤信妙湛天的神能。不過,賀驍與大方壺有關聯這件事,當年不也逃過了妙湛天的法眼么?
真實之眼雖然強大,但并不是絕對無法蒙蔽的。
何況他們今次要對付的,可是性情、手段、道行都難以捉摸的上古蜃仙!
灰鸚鵡沒有吱聲,像是陷入思考,忽然振翅飛向地上的農人尸首。
等它站上樹枝、垂首俯視時,頭頂冒出一個小小的獨眼虛影,眼珠轉動兩下,突然變紅了!
它又打出一道紅光,籠罩農人尸首。
眾人都一瞬不瞬看著。
起先,這尸首還沒什么異常,但真實之眼眨了兩下,紅光轉濃,像是血一樣的艷紅。
任誰一看都知道,妙湛天對真實之眼加大了投入、提高了神能。
在紅光照射下,農人尸首由外到內越發透明。
不光是皮膚和衣物,就連身體里的肌肉、內臟、神經和骨骼都顯露出來。
有真實之眼的加持,所有人都短暫地擁有了透視之力。
“不對!”灰鸚鵡忽然道,“這不是活人的魂火!”
在紅光照射下,天宮眾人能瞧見農人顱內的確有一小撮火苗跳動,但越來越黯淡。
“在我的真實之眼看來,活人的魂火是淡黃色的。魂力越強,顏色越重。”
說罷,真實之眼換了個方向,直接照向白十。后者下意識抬手擋住,但他一旦被紅光籠罩,旁人都能瞧見他腦部活躍著深黃色的火焰。
這么對比,所有人都瞧出問題所在:
農人腦海里這一撮火苗,卻是暗青色的!
白子蘄明白了:“人打從生下來就是身魂相配,魂火得到命灶滋養,才有自我之識,這叫生魂。”
他再看農人暗青色的魂火:“這是……死魂?”
“不錯!”妙湛天的語氣帶上了怒火,“這根本不是活人!”
話音剛落,地面的尸首在紅光中融化了。
這既像蠟像遇火燒融,又像冰雪消融,農人尸首扁塌下去,就在眾目睽睽中化作地上一灘清水。
被真實之眼看破了本質,它也沒辦法再維持下去了,終于顯形。
“水殼!”白十七震驚道,“他、他和夜叉是同樣的身體!”
夜叉是千幻一手炮制的產物,這個農人也是。
“魂火暗青,即便你不殺他,他也不能長存于世。”但妙湛天也說不好,這些死魂從魂火黯淡到完全消散需要多久,畢竟這是顛倒海,誰也不知道千幻對這些死魂做過什么。
白子蘄皺眉:“但看這人表現,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個死魂。”
農夫瞧見天宮隊伍的反應,是個活人畏懼夜叉的反應。
就在這時,外出尋找幻宗下落的小隊回來了,快速上稟。
原來,他們沒找到幻宗隊伍,但卻在湖邊的林地發現了另一組奇怪的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