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頌也不知道賀島主的底氣何在,這時候還敢讓大伙兒敞開了吃喝。
但這么干真是太仗義了,宮衛們一提起賀島主,大拇指都快豎斷了。
有對比才知道差距,現在的涌泉山莊比起亂哄哄的天水城,簡直美好得像世外桃源。
涌泉山莊西郊,桃溪。
溪水潺潺,才不理會人間悲涼。
董銳幾天前和紅廬主人曹聞道在這里決戰,被炸出來的地面大坑并沒被撫平。
官府本來灑藥粉做回填處理,把那條被炸死的巨型翻皮鳚就地掩埋。但不知道誰又把地面挖開,露出里面的魚尸。
幸好天氣很冷,妖傀尸體腐化的速度也慢,這才沒有惡臭彌漫。
所以地面好大一片浮土,周圍被摧折的樹木還保持原狀。
賀靈川踏著月色走近,低低喚了兩聲:“大娘,大娘!”
他有些擔憂,因為溪邊新出現兩堆篝火的痕跡。他抵頭折了一根半焦的木頭,發現切口還有點濕潤。
“干什么要跟做賊似地?”
一個聲音響起,近在咫尺。賀靈川一驚轉頭,才發現一丈外的林地有棵枯樹動了。
它一動起來也同時變色,還往他這里靠了兩步。
朱大娘。
賀靈川沖它豎起大拇指:“大娘,你的變色工藝越發精湛了。”
“嗯哼。”朱大娘的身形比在仰善群島已經小了一圈,“我的酒呢?”
朱大娘一直在涌泉山莊附近閑晃,它飽食一次就能辟谷一月,不需要頻繁捕獵,平時就找個山洞躲起來睡覺,又有隱匿自身的神通,幾乎沒人能發現它的行蹤。
但它喜歡喝酒,每過幾天,董銳都得給它送酒。如今董銳已經離開,送酒的活計就落到賀靈川身上。
大娘二娘性格迥異,但都喜歡美酒。
賀靈川從儲物戒拿出好酒,一壇接一壇擺在地上,一共六壇:“涌泉山莊不知道第幾任主人釀的杏子酒,橫豎也不帶走,干脆把它們喝光吧。”
這送酒的活兒本可以交給手下萬俟豐等人來做,但賀靈川覺得,再忙也得親自找大娘喝喝酒聊聊天。畢竟這大妖怪從仰善群島一路跟來爻國,就是來護他周全的,其心可佩。
他拍開酒壇的泥封,拿個碗盛出酒水,芳香四溢。
朱大娘則是直接伸出口器、扎穿泥封,美滋滋喝了起來。
“不錯,咕嘟咕嘟,這酒不錯。”大娘邊喝邊問他,“你來這里,怎么甩開那些跟屁蟲?”
董銳帶著蝸蟾走了,賀靈川就沒有遁地的工具。朱大娘雖然在賀靈川身上放了眼球蜘蛛,但這小東西偶爾也要打個盹,不會每時每刻都在接通狀態。
畢竟這也耗費靈力。
賀靈川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趙頌等宮衛還以為,他待在涌泉山莊,待在自己院子里。
朱大娘也不問了,一會兒這小子回去時,它用眼球蜘蛛看一眼不就明白了?
賀靈川指著地上的篝火堆問:“誰留下的?”
“流民。最近城內溜出來的流民真多!”朱大娘道,“我在林子里睡覺,溜過來六七個流民,不知道從哪里找出鐵鍬就開始挖土,然后把翻皮鳚的殘尸切塊烤著吃。”
它頓了一頓:“他們進林地揀拾柴禾,差點就來掰我的腿毛。”
朱大娘偽裝成枯木,流民來了也不挪地方。人家揀樹枝,差點就揀到它身上去了。
賀靈川失笑:“這幾個小天才。”
是啊,流民都吃不飽肚子,于是有人想到,桃溪邊上有一條巨大的死魚,也才死了幾天。
天寒地凍,莫說才幾天的死魚,就是兩周都有人敢吃。
都快餓暈過去,還挑食哪?以這翻皮鳚的個頭,喂飽一百人絕無問題。
“這些人感受到的,無非是閃金平民的日常罷了,這就受不住了。”朱大娘輕描淡寫,“不過他們吃完沒多久就捂著肚子喊疼,然后就死了。”
“……”大娘說話,一如既往地簡略啊,“妖傀是用神血煉就的,普通人吃下去,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那他們人呢?”
“我扔了。”頭一壇酒喝太快,朱大娘開始細品第二壇,“死尸礙眼。”
“阿什摩那最近幾天有露面么?”
“沒有。”朱大娘頭也不抬,“我放了些眼線在幽湖和涌泉山莊周邊,暗林和丘陵都有,但沒發現它的行蹤。”
官府也沒收到相關線報,說明這怪物相當隱秘。
“不過,我在城南溜達時發現一個空蕩蕩的營地,看地面的痕跡,可能原本有多人休棲,但那時一個活物也沒有了。好幾輛馬車都被損壞,拋在一邊,拉車的馬就剩幾個蹄子,地上全是血。”
賀靈川抿了口酒:“你認為,是阿什摩那干的?”
“它吃董銳的六十六號時,是囫圇吞下去的,可見它喜歡這么吃東西。所以營地的活人都不見了。”朱大娘分析,“馬匹的塊頭比較大,它一口吞不掉,只能拆著吃。雖然這是個泥塑的妖傀,但我能感受到它對血肉的渴望。”
“好幾個人,好幾匹馬,它的胃口真不小。”賀靈川沉吟,“該不會它還惦記著我?”
他是曹聞道的任務目標。
“不至于。”朱大娘解釋,“董銳跟我說,它厭惡曹聞道,也厭惡曹聞道強迫它做的一切事情。所以它得到自由之后,首先就遠離你、遠離涌泉山莊。”
“那就好。我最近真沒什么工夫去操心這個東西。”
朱大娘問:“董銳走到哪里了?”
它的眼球蜘蛛有范圍限制,董銳走太遠,就會失聯。
“依我對他的了解,這會兒應該快到邊境。”蝸蟾斷了腿,董銳傷了肩,但鬼猿還是好端端地,還有個可以飛天的蝙蝠妖傀,他們的趕路速度還是比普通人快得多。“或許已經直奔紅廬而去。”
紅廬當中留有曹聞道及其手下人的研究資料,說不定還有實驗品,董銳希望這些對自己的妖傀研究有幫助,更希望從中窺探天宮的秘密。
這廝滑溜得很,他的安全基本不需要賀靈川擔憂。
“這兩天,還有什么異常人物去找青陽么?”
“沒有,她一個訪客也沒有。”
賀靈川點了點頭。自從他被紅廬鎖定為襲擊目標,還有翻皮鳚的尸體作為佐證,爻王就對青陽加強了監視。甚至宇文胥與賀靈川吃酒時也提起,過去幾個月跟青陽往來的官員,都被傳去嚴加審查!
一說名字,賀靈川恍然。
難怪那么多官員自殺,原來禍根在此。
這在去年秋天可是不敢想象的。那時青陽還揮舞著檢舉大棒,指誰誰慌,連薛宗武都心神不寧,爻王更不敢對她這般無禮。
自從幽湖別苑開建,自從天水東擴項目開始,她的權威和聲望就直線下滑,爻王漸漸占到了上風,也將大部分官員爭取到自己身后。
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爻王應該也警覺起來了,所以青陽才加快了行動的速度。”賀靈川輕晃碗中酒水,“最近的流民暴動,就是青陽這一伙人的手筆。爻王多半也猜到了,就是找不著證據。”
爻王最近抓了很多官員,但他一直不知道,青陽的同伙就隱藏在他的“自己人”當中。
朱大娘順口問道:“天水城這十幾天的糧荒和暴亂,怎地越鎮壓越厲害?”
“奇怪么?”賀靈川喝了一口楊梅酒,“糧荒處理不妥,必然導致暴動。鳶國從前不也這般?洪向前大起義……哦,你沒去過鳶國,不知道這些事情。”
要是沒有饑荒,鳶國就不會爆發洪向前大起義,年贊禮等州官也不會反叛,孫孚平和年松玉也不會去盤龍沙漠打大方壺的主意,賀靈川現在大概還好端端在黑水城當他的紈绔大少吧?
“一場動亂,往往就能開啟無數因果。”
朱大娘奇道:“爻國立世快二百年,不可能沒遇過糧荒吧?”
就沒積攢下經驗?
“今回情況特殊。”賀靈川順手拿出一個桃子,在溪中清洗。涌泉山莊里光是桃子就有五個品種,這種叫作龍血桃,個頭不大但鮮紅如血,咬一口特別軟糯。
糧荒時還有水果可吃,這桃子啃起來可是加倍的香甜。
他向對面晃了晃桃子,朱大娘不要。它只吃肉汁兒,最多再喝點小酒。
“爻國從前民生富裕、經貿發達,或者說家底兒很厚。在這里,糧荒可不等于饑荒。”賀靈川啃了口桃,“據天水城史載,四十年前爻國也遇上糧價大漲,每斤米面漲到了三十五文,雖趕不上今日的五十文,但也著實不低。那時候爻人怨聲載道,但還沒到民不聊生的地步。”
“這段高漲期大概持續了三、四個月之久,然后緩慢回落。有幾個地方爆發過官民之間的沖突、摩擦,但沒釀成更大的動亂。”
“對啊,四十年前可以三十五文,現在怎么就不能五十文了?”朱大娘對人類世界始終不甚了解。
“多有不同。當時糧價三十五文就頂天了,現在剛到爬坡期,誰都看出糧價還會漲。”賀靈川笑了笑,“最重要的是,現在爻人手里是真沒錢了。”
“沒錢……”朱大娘想了想,長長哦了一聲,“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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