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兩個時辰才天黑,但天地間的飄雪模糊了視界,仿佛雪夜已經提前降臨。
重武將軍正在吃飯。
早晨天氣不錯,他就練了一次兵,直到下午才收兵回來,用飯就遲了一個多時辰。
飯菜簡單,軍隊前幾天在山里打到兩口野豬,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但給長官留了兩塊好肉,所以重武將軍還能吃上紅燒肉,肥滋滋軟綿綿,一口下去滿嘴爆油。
天水城的顯貴們早就不愛這口肥膩,但在北方的邊境,能這么吃上一大口肉可就快活似神仙。重武將軍唯一不滿意的,就是新伙夫不清楚他的口味,另外整了一份香草燉魚端給他。
魚是附近的冰湖里現捕的,很大很鮮,但這里頭加進了木姜子油和香茅草,重武將軍不喜歡香料!
他是土生土長的毗夏人,對爻人深深陶醉的香草基本無愛。毗夏人吃飯,簡單明快,不常用復雜的調味。
在爻國為官多年,重武將軍的口味依舊改不過來。從前的軍中同僚,經常拿這個跟他惡作劇。
“這盤魚賞你們。”重武將軍指著魚對親兵道,“告訴伙夫,以后不要再做。”
這一頓飯,他依舊吃得心事重重。
帝流漿快爆發了,宮主籌辦的大戲也快要上演。重武將軍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沒有選擇,但事到臨頭,他還有一絲絲猶豫。
如果宮主失敗了呢?
她雖然了不起,但這里畢竟是爻國,不是她最熟悉的貝迦;
爻國百官也剛剛被爻王爭取,現在緊緊圍繞在他的身邊。
宮主的行動,確實有失敗的可能。
一旦失敗,她本人未必有性命之虞,但重武作為重要參與者之一,又是個毗夏人,萬萬沒有活路!
可宮主的行動如果成功,他就不必在爻國繼續坐冷板凳,不必再被爻人看不起,也不必鎮守寒冷的北關!
成與敗,幾率好像都是五成。
他該怎么辦?
青陽宮主起事,他要不要火速響應?
他反復思量,嘴里的紅燒肉都沒了味道。就在這時,外頭響起撲撲振翅聲。
他推門出去,見一頭游隼停落在屋前的大樹上,口吐人言:“重武將軍,急訊。”
重武將軍剛伸手,它就從腹下叼出一支青色小管,放進他手中。
青色?重武心中微驚,這是來自青陽監國的急訊,還用了飛行速度最快的猛禽!
他三步作兩步回屋關門,這才打開青管。
里面有個條子,就一行小字:
“爻王密令換你,王斯禮今晨北上,領二百精兵!”
不到二十個字,就讓重武將軍瞳孔驟縮。
爻王要換掉他!
青陽宮主好不容易才幫他爭取到鎮北之職,他才上任不到三個月,爻王就要派人換掉他!
這說明什么?
爻王知道了!
爻王不僅知道青陽準備對付他、準備顛覆他的政權,還懷疑重武也要領兵配合,因此才要趕在帝流漿爆發之前,用自己信任的王斯禮替換掉重武!
被君王猜忌有多可怕?這短短十幾個字,就讓重武將軍在雪天汗濕重衫。
他沒有退路了。
爻王既然已經動了疑念,無論青陽舉事最后成與不成,重武有沒有參與,他都不會放過重武!
重武因青陽而得勢,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他早就被打上了青陽的烙印。
爻王如果獲勝,清理青陽殘余勢力的時候,怎么會漏了重武?
“干了!”他重重捏拳,然后把字條吃進肚里,抓起桌上那盤紅燒肉,開門放到地上,“吃吧。”
游隼飛下來大塊朵頤時,他也點自己幾個心腹進屋,放下結界、關門議事。
這幾個心腹都是毗夏人,跟著他從老家來到爻國,跟著他一路高升,對他忠誠如一。
所以重武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道:“君上秘密換將,派王斯禮來替我!”
眾人一驚,怒道:“豈有此理!”
“一旦換成,我們都沒有活路。”就算他乖乖交出軍權,爻王也不會網開一面。天家手段有多狠,重武將軍不想拿命去賭。
沒了兵權,他就是待宰的羔羊。
眾人也明白事態嚴重,異口同聲:“將軍只管吩咐,我等無有不從!”
“要是王斯禮進入我們駐北大營,口稱敕令,眾目睽睽之下,我還不好動他。”重武將軍已經想通透了,也鐵了心,“我們得在路上干掉他,讓他到不了這里。”
青陽十萬火急傳訊給他,也是這個意思。
就有人拿出地圖,攤在桌上。
“王斯禮要盡快抵達這里,就得選一條捷徑,也就是——”重武將軍在地圖上用紅筆勾出一條線路,“這條路。”
他很清楚,因為他兩個多月前也是這么過來的。
這條路上,適合伏擊二百精兵的地點其實不多。眾人群策群議,很快就商量好了。
“半個時辰后,宇文鏞還要找我開個會。我們會后出發。”
他和宇文鏞分開駐扎,兩支軍隊相距數里。
即有心腹提醒:“主公,宇文將軍會不會已經接到消息,就等著您上門?”
重武將軍一驚。
的確不好排除這個可能,青陽接到情報肯定晚于爻王發出指令。如今青陽派出的游隼都飛到北線大營,誰知道爻王的飛訊是不是已經到了宇文鏞手里?
薛宗武死后,頂替他的鎮北大將是宇文鏞和重武。
和重武不同,宇文鏞可是根正苗紅的爻國名門,世家子弟,當初爻王派他與重武一同鎮北,也是讓他看緊重武。
如今爻王對重武起疑,會不會密令宇文鏞先發制人拿下重武,免得他后頭反抗?
這樣看來,半個時辰后的會議說不定就是宇文鏞做局,要請他入甕。
重武即道:“派個人去找宇文鏞,就說我白天練兵時傷了腿,不良于行,問他能不能來我軍中議事。”
心腹依言去了。
半個多時辰后,他就回來稟報:
“宇文將軍說,既然您腿腳不便就好好養傷,還問有沒有軍醫,他可以派一個。我說將軍身邊就有,于是他便道明后天再來看您。”
于是重武明白了:“他果然接到了君上的密令!”
宇文鏞想把他誘過去,但重武托辭不去,宇文鏞也不敢過來了,害怕一進重武大營就被伏擊。
若無害人之意,怎會這般提防?
這就是心里有鬼。
眾人便問:“將軍,眼下如何是好?”
“原計劃不變。”重武當機立斷,目透狠色,“天黑了,我們摸出大營往天水城方向走,先殺王斯禮,后面都好辦。”
對他來說,這一場混亂的大幕,終于也徐徐拉開。
亂了。
當賀靈川坐在涌泉山莊里,慢條斯理地吃草藥烘蛋時,天水城突然發生一起駭人聽聞的暴動:
城南四個剻屋的流民共計一千二百人,趁夜襲擊了兩家糧行的貨棧,搶走糧食一萬三千多斤,并且襲擊了城北有名的勛貴之家謝氏,不僅金銀珠寶和食物被一搶而空,連園子里種的草藥、主人家養的寵物犬,都被順手牽羊!
在這兩次襲擊當中,貨棧、謝家,流民合計一百八十多人傷亡。
賀靈川聽到這個消息,長嘆一聲:“終于開始了。”
糧價飛漲,民生多艱。生活在天水城最底層的流民,首當其沖成為最餓的人。
他們累死累活干上一整天,賺到的錢也不夠買個窩頭。
更何況現在地主家也沒有余糧,連權貴之家都在精減開支,哪有什么人還雇他們干活?
過去幾天,已經陸續餓死了三百多個流民,以老弱幼為主。
賺不著錢、買不著糧,那只有最后一個辦法了——
其實流民最近在天水城也沒少作案了,官府甚至一天之內接案三百起。只是此前都是零零散散的小打小鬧,小搶小暴,對上流權貴的生活并無影響。
天水城的勛貴和富豪住在北城區和東北城區,與南邊的平民、流民完全隔絕,環境清幽、歲月靜好,那些儀容不整、衣衫破爛、身體發臭的人全被攔在外頭,踏不進一步。
這里當然更不會有流民的剻屋。
然而這一晚的搶劫,卻是流民集結起來,沖進了北邊的勛貴家中,打砸搶燒!
這就是令人發指的暴動!
暴動過程中死傷近二百人,有貨棧的伙計、有謝氏的護院,還有剻屋的流民。
對了,謝氏的貴人也死了兩個,是十二歲的小公子及其母親。
可流民們搶出來的物資著實豐富,好幾天不用餓肚子了。
荒年掏到了碩鼠洞啊。
搶到糧食的流民四散而逃,再也顧不得隊伍,要趕緊找個角落去吃東西,有的路上就忍不住開啃生面生粉。
北城區美輪美奐的大樹也遭了殃,天水城的屋子一般是石頭造的,所以路邊安安穩穩生長了一百多的名貴古木,就被砍去當柴火用。
晚飯,香噴噴的晚飯!
每一堆野生的篝火邊上,都能瞧見幾張狼吞虎咽的嘴。
有食物可吃的這個晚上,至少是前半夜,他們甚至比多數平民都幸福。
流民們的暴動,震驚了整個爻國上流圈層。
這幫子賤民怎么能、怎么敢反了天去?
還有沒有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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