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靈川摘了顆葡萄放進嘴里:“國君壽典之后,我就很少出門了,每天就是涌泉山莊和幽湖別苑兩地跑,太熱鬧的地方更不敢去。”
眾人聽了,不覺斂起笑容。
是啊,他把監國都得罪狠了,就一定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賀驍的風光榮寵,都是有代價的。
但他緊接著就道:“給我說說,我聽說盛況空前。”
眾人便聊起飛花節種種。
聽起來的確比爻王壽典還要隆重,甚至各地的神廟還分發“靈慧糕”,那是專為這個節目而提前制作的米糕,在廟中靜置,吃下米糕的人就可以得到女神的祝福,連天水城的流民都能去領。
慶典當晚,天水城上空普降金色的靈雨、異香撲鼻,被靈雨洗滌過的人,大病化小、小病化無、沉疴見好,神清氣爽。
這便是女神親手降下來的恩典。但是——
賀靈川低聲又問:“我聽說,今次的靈雨恩典比往年更短?”
他看過往年的紀錄,“金雨如漿”,那就是很黏稠的嘍。
但他前幾天在涌泉山莊感受過的,卻是頭上一涼就完事了,總共不過三兩雨點。
當然不是意外。平民不明白,但在座的都清楚。
這一次飛花節,爻國已經盡力操辦,但妙湛天神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她的不滿。這個節日原先該在新神廟舉辦的,但由于工程進度遲緩,新廟始終都沒有蓋好。
賀靈川還特地去參觀過那個半調子神廟工程,特別大、特別宏偉,每個精雕細琢的角落好像都能聽到砸錢的聲音,站在那個大廣場上、站在層層疊疊的建筑面前,人就好像滄海一粟……
但就是沒蓋好,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一吧。
要他說,神廟爛尾了。
爛尾這種事兒,連神明都不能忍。
爻廷君臣的愛戴,在天神那里顯然不合格。
靈雨太少,對人體的效果就是一般般,誰都會有直觀感受。
平民既失望又惶恐,他們雖然不明白具體是怎么回事,但可以感覺到妙湛天的不滿。
“女神生氣了,對我們生氣了!一定是我們做得不好,一定是王廷做得不好!”
古瑄輕咳一聲:“我王已經下令,新的主神廟一定要在五個月內完工!”
顯然爻王也想緩和一下,與天神的關系。
宇文胥接口:“梁主使應該也沒少使力。王上最近與他都不太和睦。聽說他去面君,御書房里吵過好幾……”
宇文鏞拿胳膊肘頂了兄弟一下:“胡說什么,這也是你能非議的?”
宇文胥訕訕,這才閉嘴。
他喝酒喝多,嘴上就把不嚴。
女神了解爻國,很多時候是要通過梁主使。莫忘了梁主使的親兒子前些天才被爻王處置,造辦司的職務也被卸掉了,梁主使在女神耳邊能講他的好話?
反映到這一次的飛花節,就是爻國主辦的慶典盛大,但女王和神廟表現得平淡又高冷。
賀靈川適時帶開話題,眾人邊吃邊聊,直到月過中天才盡興散場。
次日一早,章晱就進宮去見爻王,將賀靈川的話一五一十轉述。
爻王捋須:“哦?他夸下海口,說自己能一邊擴建都城,一邊填滿國庫?”
“對,兩難自解。”
“呵,好一個兩難自解。”爻王問他,“辦法呢?”
“席間不提,他說要仔細想想。”
“仔細想想?托詞!他是怕你們學了去,這項差事就落不到他頭上。”爻王嗤笑一聲,“這小子是真貪心哪,從幽湖別苑賺的錢,還填不滿他的胃口!這一轉頭,又惦記上都城擴建了。”
章晱問道:“王上是否有意讓賀驍……”
爻王眼皮一翻:“這話你都問得出口?他是個外人!”
言下之意,賀驍有什么資格主理這么重要的項目?
爻國又不是他賀驍的掏金窟,哪能這樣給個外人送錢?
但這人屢有奇思妙想,爻王很想聽聽他的辦法。要是辦法好,他自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手下可以執行。
午后,賀靈川再去幽湖視察工地。
揀了個沒人的時候,攝魂鏡也問賀靈川:
“章晱一定去爻王那里打小報告。喂,你說爻王能讓你主持天水城東擴么?”
“天真!”賀靈川看得通透,“我在幽湖賺了錢,爻王都不爽快了;都城東擴可是個超級大工程,里面有多少油水?外人都想象不到。這種肥差要是安排給我一個外人而不是給爻王那些心腹,呵呵,那些大臣還不得鬧翻天?”
話到這里,他又哦了一聲:“我懂了。青陽一力反對,說不定就是因為都城東擴利益太大,誰都想進爻王任命的建造班子,誰都想從這項超級工程里面分一杯羹,自然爻王的權力就進一步增強了。”
他想到這里,思路豁然開朗:“青陽明明能力遠在爻王之上,在這里竟然受他擎肘,我終于想明白為什么了。”
“為什么?”
“因為,青陽手里實在沒有項目!”賀靈川拊掌笑道,“你看,爻王批一塊地就能讓我建幽湖別苑、下定決心就能開啟天水城的擴張計劃,臣民想盡忠、想賺錢,都能從爻王那里找到項目。只要他們蹭對項目,指不定就升官發財一條龍;你再看青陽手里有什么?只有舉察權。下頭的臣民就算想跟著她,她也沒有項目讓人做啊,既辦不成事,也賺不著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光會耍威風有什么用?你得讓人賺著錢、或者賺著前途,人家才肯跟著你。
賀靈川下了個結論:“最可怕的是,爻王現在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接下來青陽只會被越架越空,最后連監舉權都沒了。”
青陽原本監舉百官,很大程度依賴于官員之間的互相猜忌和舉報。現在他們大量凝固在爻王周邊,不說鐵板一塊,也是同心協力站在她對面。
這種局面,監舉還有用么?
不被人敬畏的權力,還能叫作權力么?
“這種交鋒不激烈,但自然而然就會把青陽推斥在爻國的官政體系之外,而且快得驚人。”鏡子問:“她會聽之任之?”
賀靈川笑道:“青陽縱然精明,但這一次政局的變化,應該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就成型了。”
不是青陽想放任不管,而是她插不進手。
“但青陽來到爻國,也有自己的任務。如果完不成,她也沒辦法向上交代吧。”他頓了一頓,“最重要的是,青陽也有憑恃,那就是她背后站著的北方妖國!嗯,甚至妙湛天也可能會幫她。”
鏡子奇道:“哎?你怎么知道?”
“爻王長子被卷入不老藥案,死在靈虛城,所以爻王和青陽之間本來就有私仇。妖國帝君明知道這一點,還把青陽派到這里監國,還要她發揮能力敲打爻國。嘿嘿,要是青陽在這里完全沒有助力,那就不是來養老的,是來送死的。”
“但閃金平原上很少有什么力量能直接對爻王產生影響,所以我推測,可能是天神。”賀靈川正色道,“只要她獲得天神的支持——比如妙湛天——與爻王周旋就很有力量。”
鏡子忽然道:“照這么說,你危險了。”
“她就算殺了我,也改變不了天水城眼下的局勢。”
賀靈川這一套手法,爻國君臣都睜大眼睛瞧著呢,有什么學不會的?青陽就算能干掉他,爻王只需要換個人,幽湖別苑的工程就能繼續下去。
鏡子卻道:“哪怕就為出口氣,她也得做掉你。要是得罪她沒有代價,以后誰還怕她?”
賀靈川思考很久,才喃喃道:“你說得對,青陽要是能殺掉我,非但能解掉新仇舊恨,還能讓滿廷文武官員好好看一看,跟她、跟貝迦作對的下場!”
他最好去討個護身符來。
次日清晨,賀靈川被宣召進宮。
他進宮的次數,已經比爻王的大多數臣子們都要頻繁。宮里人一見他又來了,個個向他行禮,滿臉堆笑。
路過玉泉宮,他見寒泉邊上已經種起兩株海棠。
想讓苗子成活,就得在最熱的時候栽種。不過賀靈川已經瞧見葉片上結出來的冰霜,想來這兩株海棠的下場也是兇多吉少。
強扭的瓜不甜,強種的樹不活。
爻王正在享用早膳,一見賀靈川就招了招手:“來來,陪我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