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華山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座五層高塔。
那高塔立于太華山山邊上聳入云霄,巍然而立。
這座塔似乎是一夜之間矗立而起,忽有一日云霧散去,除去高塔之外,又有許多院落散落在高塔周遭。
這對于太華城百姓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
太華山山巔距離太華城不遠,因為這座高塔的塔主便是之前在城主府旁開辦蒙學的陸先生。
自高塔矗立,陸先生就將蒙學學堂遷到了那高塔下的小院中,小院的青磚綠瓦與并不翠意盎然的太華山似乎并不相配,可太華山上的百姓們向來不在意這些。
能有一處看得過眼的學堂教書育人,已經是一件極好的事。
只是有些可惜的是,如今教授蒙學的已然不再是陸先生,而是一位名為魏驚蟄的年輕書生。
只不過短暫的半月時日之后,許多人便發現便是那同樣年輕的魏先生學問見識也極為不凡,平日里待人謙和、平易近人,講起蒙學學問往往三言兩語便能讓幼童信服。
也有太華山上的書生去聽過學堂的課,回來便說魏先生不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酸儒,反而像是貧苦出身,言語中總是十分接地氣,學問在他口中并非高不可攀,反而與世間萬事息息相關。
這反而令太華山上的百姓們越發開心了。
對于這莫名多出來的高塔以及高塔下的院落,心中也生出由衷的敬意來。
畢竟如今的年頭多動亂,誰不想積攢些銀兩,唯恐北邊的秦火真就燒遍天下?
反而這高塔下的陸先生、魏先生不受束脩教書育人,確實是一件可敬的事。
不僅是太華城中的百姓,就連黃瓏道姑都覺得姜城主千里迢迢去那太玄京中請回陸景先生是一件大好事。
城中的頑童們有了去處,還能讀書習字,以后太華城真要是沒了,太華城中的百姓有幸能夠保下性命,散落于四處,也可以多幾分生機。
“倘若先生想要教一教太華城中的頑童,教一教太華城中意欲科考的書生,修身塔下這三五座院落倒是足夠了。”
姜先時拎著一壺酒,站在一處高高的山石上,仰著頭看著高聳的修身塔。
修身塔并不消瘦,反而顯得寬廣,塔頂如蓋、塔剎如瓶、古樸雄渾。
塔頂由綠色琉璃瓦鑲邊,塔身是灰白色大理石砌成,雕刻著樸素的紋路,稱不上奢華,可卻有幾分莊嚴之感。
確實,埋藏著學問的所在,又如何能夠不莊嚴?
尤其是此時此刻,夕陽將要西下,朝著西方漂移而去的云層倏忽間分開了,太陽的光輝自兩塊云團之間奔涌而出,光束明晰的落在修身塔上,讓姜先時越發自豪。
誰又能想到有朝一日書樓修身塔竟然會坐落在太華山上?
哪怕修身塔中那風流滿天下的觀棋先生已經不在,書樓十二位先生盡零落,可其中的典籍卻依然承載著滿天下的學問。
有這些典籍在,有這修身塔在,有陸景先生在,也許有朝一日,太華山真的會建起新的書樓來。
學問之火,裊裊無絕,一心教書育人者,總有大功德。
“倒也不急,建幾座院落容易,建起幾座書院其實也不難,只是太華山已經不是昔日的天柱,真要惹惱了太玄京,便是這存在萬古的山岳也經不起太玄宮中崇天帝多看一眼。
“更何況,便是建起再高的樓宇,若沒有教書的先生也是徒勞。”
陸景在親自為照夜洗刷馬身,它今日里與徐無鬼馳騁太華山,身上染了許多泥土,讓這一匹雄偉、神異著稱的白馬有些灰撲撲。
“而我……起碼要等到我更進一步,踏足第八境。”
陸景說到這里,眼神明亮了幾分。
姜先時聽到陸景這番話,終于也想起此時的陸景先生哪怕能夠正面擊敗百里視這般的八境天人,可他終究還是照星星宮修為。
星宮執劍山,鋒銳如天上赤虹,卻還有余地更進一步。
“陸先生星宮境界便可以擊敗百里視,如果能夠度過雷劫,元神純陽,不知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姜先時心中這般想著,臉上卻驀然笑起。
他見陸景終于洗好了照夜的毛發,便上前將手中的酒壺遞給陸景。
陸景摘去壺塞,飲了一口酒,忽然間想起自己那些過往的舊友。
南風眠遠在齊國,重安王虞乾一說他有一番大機緣,可大機緣之后又伴隨著大厄難。
“不知齊淵王是否真就會前來殺重安王。”
陸景心中思索著,繼而又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來。
寫信的是陳玄梧。
時間倏忽已過三年有余,陳玄梧去太昊闕也已過了三年光陰,仔細想起來,除去他前去河中道的那一段日子,陳玄梧每隔二三月總會給他捎來一封信。
陳玄梧的信中,大多是一些瑣碎,偶爾還會講起他在太昊闕中的光陰。
聽陳玄梧所言,太昊闕中屬實太過煩悶,除了他那兩位不茍言笑的師尊之外,太昊神像上就再無人來了。
也許正是因為無人解悶,陳玄梧幾乎在每一封信結尾都要邀請陸景前去太昊闕做客。
只是過往三年,陸景多被俗事所擾,世間有很多人想要取他性命,也有很多人想將他困在某一處所在。
于是到了今日,當陸景再度看完了陳玄梧上千字的書信后,心中忽然萌發出一些念頭。
“太昊闕在太玄京西南,離太華山有些距離,若是在往日,長途奔波難免泄露行蹤,只怕會被人謀算。
可是現在……”
陸景想起重安王虞乾一來。
他舉目眺望,只覺得重安三州陰雨密布,那位曾經橫壓天地的武道魁首即將啟程,要親自去一趟太玄京。
天上十二樓五城四百八十座仙境。
地上兩座大朝廷,萬千登堂入室的修行者,幾乎都將目光落在重安三州上。
“這倒是一個機會。”
“重安王想要獨行前去太玄京,天下上得了臺面的強者都想要看一看氣血枯竭十幾年,如今終于自床榻上爬起來的重安王虞乾一,究竟還有幾分實力。
其中有人敬他,有人作壁上觀,但更多人卻是想要殺他。
“卻也不知周安王究竟為何非要去太玄京。”
陸景心中思緒雜陳。
他對重安王心有敬意,知道虞乾一前去太玄京的路上必然有重重殺劫。
虞乾一這樣的人物不該死在那些攔路的宵小手中。
又因為南風眠一事,陸景心中卻盼著那齊淵王真就前來攔重安王的路。
“也不知公子將棲、公孫素衣、百里視、荊無忌四人究竟是否入了大伏,其中有兩位大龍象,兩位渡過二重雷劫的八境強者……卻不知重安王是否能夠扛下。”
陸景心中思緒紛飛,他看著遠空中的浮云出神,良久之后,又見到照夜正低著頭吃草,長風拂過,馬鬃飄飄蕩蕩,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河中道時,葬龍城中吹入東風的景象。
東風吹入斬龍場……那時他手中長劍凜冽,飛起劍氣三百萬,斬盡了前來殺他的真龍。
“又豈能始終躲在太華山上?既然玄梧兄不怕與我染上關系,我又何妨去看一看他?”
陸景暗暗思索。
姜先時貴氣逼人,渾然不像是一位破落山城的城主。
他身上錦衣并不華貴,偏偏身上的氣息宛若貴胄,他站在陸景身旁,見陸景眺望遠方的浮云,以為是陸景覺得這山上孤寂,便主動開口道:“河東幾座世家山門塌了,就連周遭的河水都莫名斷流。
據說是河東來了一位神秘的強者,他帶著一只青鳥,也帶來云海塵清、山河影滿。
世家門前,往往他一人堵門,便無人能夠走出其中。”
姜先時語氣中帶著感嘆:“世間廣大,生靈數十億,長短不知幾萬萬里,現在靈潮將起,這些真正的強者難免都要現身了。”
“就比如這位去河東堵門的神秘強者,河東世家因他而死了幾位隱世的山人,幾位世家家主重傷,最后還是王家翠微山人從太玄京養圣書院中歸來,再加上清河崔家出家的崔老太爺自清水寺回了青河山,才將他趕出河東道,尚且不曾殺了他。”
“這件事情反響頗重,最起碼河東八大世家剛剛在太玄京養起來的名望,又被折損不少。”
姜先時說到這里,眼中多了一抹狡黠的笑意:“而且據說書樓原本的弟子不滿于養圣書院占據了原本的書樓,更不滿于河東八大家的理念,已經有多番沖突。
河東八大家想要當大伏學問的家,只怕并沒有那般容易。”
陸景道:“河東八大家出了一個亞圣,已經消耗了他們九分氣運。
其余一分氣運中,又有三五位如同翠微山人這般的人物。
可除了這些人之外,河東八大家反而越發落寞。
再加上河東八大家要以孝儒治天下,要以禮制治天下,若放在大伏橫掃天下之時,倒也不算什么。
只可惜現在的崇天帝,一心只看未來,不看當下,大伏百姓想要活,虛妄的禮制、階級成了阻礙,難免要生出亂子來,就比如……平等鄉。”
陸景低聲說著。
姜先時嘆了口氣:“據說北川道又遇到千年難得一遇的蝗災,秋收的莊稼顆粒無存。
那蝗蟲不知來處,鋪天蓋地,大伏朝廷,水川道府衙尚且不曾反應過來,就已經吃穿了北川道。
若非朝廷調遣眾多神通修士出手,以神通捕殺大如孩童手掌般大的蝗蟲,只怕北川道周遭的道府都要深受其害。”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又抬頭看向天空:“天上的仙人難道已然不在乎天地之真了?”
陸景道:“據說天上的天帝閉關許久,也許那天帝已然出關,又掌握了幾種天地之真?
亦或者……他們又練出了如同天闕一般的仙寶?不懼天地之真的反噬。”
姜先時接過陸景的話:“也許是見靈潮再來,褫奪凡間靈潮,抵消天地之真責罰,怎么算都是一筆好買賣。”
陸景點頭:“無論如何,河東八大家那所謂正統的學問,已經無法治世。
百姓需要活命……”
“更何況,河東八大家那一套理念最大的弊端就是不太在意人的尊嚴,忠君、忠孝、倫常令許多人毫無尊嚴。
這也是河東八大家理念與書樓理念最大的相悖之處。
也許書樓離開太玄京,便是因為書樓的理念與崇天帝所行所為相悖。”
姜先時疑惑問道:“可據說,崇天帝召……觀棋先生入太玄宮,曾經挽留過觀棋先生與書樓?”
陸景聽到觀棋先生四字,神色明顯有些變化,就連聲音都變得低沉了些:“也許崇天帝是不甘于書樓入玄都數十載,卻還不為他所用?”
二人正在說話。
陸景似有所覺,姜先時轉過身去,卻見側方一處小院中,魏驚蟄、徐無鬼也自一處新建的院落中走出。
山下朦朧的霧氣里,走來二人。
其中一人尚且年少,背負一把大刀,手中牽著一匹馬。
另外一位中年人短衣打扮,面目方正,看起來并無出彩之處。
魏驚蟄看到那少年,先是有些詫異,竟然咧開嘴來與徐無鬼迎向那人。
曾經長夜奔襲上千里,年少時便能殺北秦軍士的南家庶子竟然踏著月光,背著山鬼,牽著越龍山,來了太華城。
與他一同前來的是常伴在姜白石左右,為姜白石牽白牛的農家漢子。
南雪虎也咧著嘴笑,身上的藍衣、腰間的玉佩一如之前長寧街陸府西院之時,陸景第一次看到他。
只是不同的是,長了三個年歲,南雪虎面容未變,目光卻越發堅毅。
“父親有了太沖龍君龍角入藥,已經救回了一條性命,甚至精氣比起以前還要更好許多。
南月象連同十幾位家中老人,都不想讓父親離開家主之位,父親卻執意讓我南下,去看一看府中蘇南、江南、淮南的生意。”
南雪虎解下了巨大的山鬼刀,他坐在爐前,側頭看著門外的陸景與那短衣漢子。
魏驚蟄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一道奇怪的印記,徒手拿著幾瓣橘子在爐火中炙烤。
“南國公府雖不可言富可敵國,可論及家中財私,實在值得稱道一番。
南國公府的門面生意都在南方,就連南海道的珍珠生意都被南國公府包攬,你父親讓你南下,懷著怎樣的心思你難道不知?”
南雪虎道:“我自然知道。”
魏驚蟄:“伱們南家人倒真是奇怪,守著南國公府這么大一座寶山,竟然無人愿意去做一做山巔上的寶座。”
“我是一介庶子,我自然朝思暮想能夠以庶子之身,登家主之位。”
南雪虎皺著眉頭道:“只是……我最近總是心緒不寧,夢里總是夢到我那六叔。
我夢到一場大雨令歸路泥濘,又夢到太華山,夢到天上懸著的月亮,夢到舉刀向天的刀客,夢到……提頭登太華山的六叔。”
魏驚蟄思量片刻:“南風眠是享譽天下的豪客,陸景先生曾說他前去齊國是為了替人間除惡孽,他提頭登山大約是一件好事,提的應當是那齊淵王的頭……”
“我那六叔提頭登山,提的是自己的頭顱。”南雪虎咬牙,憂心忡忡。
魏驚蟄一驚,就連遠處的陸景與短衣漢子都轉過頭來。
陸景緊皺眉頭,望向南雪虎。
南雪虎沉默幾息時間,道:“也許是我心中憂慮太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不過是一場夢境,倒也當不得真。”
陸景徐徐頷首,與那短衣漢子走遠。
那位短衣漢子走在陸景身旁,他側頭看著陸景,道:“你與那南家公子一樣,也將這一場夢當真了。”
南雪虎若非心中憂慮,若非放不下這場夢境,他也絕不會棄府中規矩、決定于不顧,牽著越龍山配著山鬼刀來這太華山。
陸景看似神色如常,可他隱于袖下緊握的拳頭卻卻帶起絲絲縷縷的氣血。
“凡人通神,夢中見未來事并非無跡可循,卻不知南家這位雪虎公子又有什么樣的運道,能遇上這等不凡之事。”
短衣漢子聲音低沉,傳入陸景耳中。
陸景再一次想起青玥來,想起青玥曾經見血色之下,他持劍走出太玄京,見到太玄京中血流成河。
而今日,南雪虎因為夢境只身來了太華山,心中不由越發擔憂起南風眠來。
那短衣漢子似乎看出了陸景頗為擔憂,便說道:“便如我方才所言,天下之事往往有跡可循,天地之真下,天上仙人中、地上凡人里都有通曉卜算一道者。
陸景先生若真就擔心,不妨去尋真武山上真武山主,又或者去尋爛陀寺般嚴密帝。
若與這二位蓋世之人并無交情,也可去太昊闕走一番。
太昊闕雖然也是天下名門,可并不如真武山、爛陀寺這般勢大,看似生人不近,卻反而更接地氣一些。”
“太昊闕也精通卜算一道?”陸景神色略有變化,似乎若有所思。
恰在此時,那短衣漢子語氣中又略帶著猶豫,道:“若可尋到天下卜算之甲的神弦公,自然最好,只是這位神弦公久不出世……只怕并無那般容易尋得。”
“依我說,去那太昊闕最好,若太昊闕是份太昊的道人真愿意出手卜算,真就算到些什么,也可假道從軍山,越過八百里霜花河,前往齊國。”
短衣漢子似乎見多識廣。
陸景整肅神色,對那短衣漢子行禮道:“不知前輩名諱?”
短衣漢子眼神中略有些躲閃、遲疑,好像不愿說出自己的名字。
陸景看出此節,正打算收回詢問的話,那漢子卻終究回答道:“舊名慕容垂,可自從我的脊梁斷缺,便有愧于慕容之姓,只自稱牽牛人。”
“慕容垂?”
陸景神色忽變,他左右看了看這太華山。
太華山巔上,除了一座修身塔之外,便只有零零落落七八處院子。
這些院子大多空無一人。
卻不曾想今日,太華山居然迎來了這樣一位人物。
“開國又亡國、度過了靈潮之戰、被魏玄君所敗,又被天柱壓斷了脊梁,時至如今卻仍然是大龍象。
白石首輔身旁牽牛的人物,竟然是傳聞中的慕容垂。”
就連陸景都不由心中驚異,他正要出聲詢問,忽然間遠處重安三州方向風起云涌。
陸景眉頭一挑,帝星太微垣星光照耀,三公神通都懸于空。
隔著極遙遠的距離,陸景看到有人自重安三州起身,獨自走出破敗的城郭。
他負手而行,不曾騎白虎,一路南去。
沿途中,大風起。
陸景與慕容垂對視一眼。
時隔許多年,重安王虞乾一終于要南下入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