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封信件在那符文中燃燒,轉眼間化作縷縷煙塵飄飛入空中,與那云霧合二為一。
陸景站在修身塔上看向窗外,只覺得窗外原本清明的月色,變得昏暗了許多。
陸景轉身,見觀棋先生再度坐回了他已經枯坐了十幾年的桌案前。
太玄京中央的太玄宮依然幽深寂靜,好像這些信件并沒有引起太玄宮的注意。
“先生,既然崇天帝不愿讓我此時照見帝星,書樓此為,豈不是逆了帝宮之意?”
陸景平日里處事果斷,極少猶豫。
可他也知這莫大的太玄京,圣君即便不再看人間眾生,他依然是統御大伏的君王。
書樓終究立在太玄京以內,觸怒崇天帝絕不算什么輕易便可揭過的事。
觀棋先生上身直立,看著桌案上未曾拾起的棋盤。
觀殘局許久,卻從不曾落子的他探出手來,粘起一枚白子。
“莫要擔心,書樓……已經撐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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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不歸,太玄京中,崇天帝心里其實早已沒有了書樓的位置。
長久以來書樓尚且還需行教化之職,可倘若只教書,不行路,任憑世間朽壞,卻也稱不上什么真正的讀書人。”
陸景不知觀棋先生為何要這么說,他本欲詢問。
觀棋先生徐徐擺了擺手:“你元神持劍,劍光照見帝星也遠遠不是一件萬無一失的事。
你有志向,愿意見帝星,卻也要處理好許多事。
我已經與十一先生說了,你便交代青玥一番,免得死在天上。”
觀棋先生話語直接,陸景也不再多問,只是朝著觀棋先生一笑,道:“先生是我的老師,何不盼著我好些?”
觀棋先生恢復生機越發年輕之后,也好像不再那般不茍言笑。
他仔細凝視著棋盤,大約是在思索那一枚白子究竟要落在哪里,口中卻說道:“便是有天下四位最強者愿意助伱,還不知你能否瞞過天上三星,瞞過天關天闕。
倘若你那元神劍光被發現,你終究免不了一死。
本來便是大風險的事,又何須硬討一些吉利的話?”
陸景發覺觀棋先生說的極有道理,便與觀棋先生請辭,想要去芍暮院前等青玥。
他走到樓梯口,忽然想起一事,又對觀棋先生道:“先生,等此事事了,我若能不死,還請先生為我與青玥證婚,陸景……并無親緣長輩,無人為我送三媒六證。
也就只能勞煩觀棋先生了。”
自陸景說出第一句話開始。
觀棋先生原本落在棋盤上的眼神似乎有些怔然。
他不曾仔細聽陸景后面又說了些什么,隱約只聽到三媒六證,聽到斗、尺、鏡、稱、剪、算,聽到婚書二字。
陸景說了好些話,又站在樓梯口中,似乎想要聽觀棋先生的答復。
“先生?”
他見觀棋先生出神,便又開口提醒一聲。
觀棋先生猛然反應過來,他抬頭對陸景一笑,搖頭道:“這殘局太過難纏,我原本想要落子破局,卻發現這圍棋似乎已成終局,直二方四,依然做不出盤上真眼。”
觀棋先生說了些殘局的難纏,又對陸景笑道:“此事自然不難。
親緣法理上你確實已經沒有血緣之親,我是你的師長,便是為你與青玥主婚,甚至那主位我也做得。”
陸景得到答復,心中也覺得欣喜,便轉身下了樓。
他腳步聲并不雜亂,越來越輕。
觀棋先生從修身塔那一扇窗中看到陸景已經遠去,又看向眼前的殘局。
他思慮片刻,將手中白子落在丁五之處。
原本似乎已然終局的棋局竟然起死回生,一條被斬去龍頭的大龍竟然再度復生。
轟隆隆!
一聲雷霆乍響。
天空中下起暴雨。
平日里暴雨不染書樓,書樓永遠只有春風春雨。
可今天,這暴雨卻越下越大,打壞了修身塔前那些花卉。
觀棋先生似有所覺,他站起身來,前去三層樓一座院中。
九先生、十一先生先于觀棋先生一步,早已入了院中房舍。
房中,早已垂垂老矣,平日里只能沉睡于床榻上的七先生今日臉上卻多了些生氣。
他從床榻上起來了,盤膝坐在一處蒲團上,看著幾人入了屋中。
“先生十幾年經營,令河東世家那些繁文縟節,那些吃人的規矩不再是世間唯一的儒道正統。
十幾年經營,書樓也教出了一位位低頭見人間的士子,他們也許尚且年輕,尚且不曾走到大伏乃至整座天下正中心,可他們心中已然有了救世之志,往后總能開出花來。
二三月所為之事,往往八九月才能看到結果。
現在時日還早,觀棋先生不必憂心。”
七先生白發蒼蒼,見到越發年輕的觀棋先生卻還主動開口勸慰。
九先生、十一先生神色平靜,眼神中卻深藏著落寞。
七先生繼續說道:“自夫子登天之后,書樓不再是以前的書樓,立于太玄京中甚至不曾亮出腰間所配君子劍。
現在人間將要起大火,令書樓出去走走,行萬里路,平天下不平,也算是極好的事。
觀棋先生不必自責。”
九先生、十一先生看向觀棋先生。
觀棋先生眼神如何,問七先生:“知無先生,我對你有愧,有生之年也許無法為你討一個公道。
我知道先生體諒我,也知道先生心中必有疑惑。”
“觀棋愿意來答。”
知無先生輕輕點頭,問道:“陸景并非常人,他承四先生劍骨,明悟人間劍氣,也如此先生一般映照人間元星,這是一件好事。
他成為書樓執劍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你要動用書樓之力助他成道,自然也無妨。
可是先生,陸景還不知虞淵,不知煬谷。
十九年以來,你不想虞淵、煬谷中的大局面,妄圖挽天傾,妄圖活世人。
可現在陸景成了書樓執劍,他卻還不知虞淵、煬谷中究竟有什么。
倘若他照見帝星,倘若他成為又一位劍甲商旻,倘若他知道虞淵、煬谷之事,卻又不愿肩負起書樓的重擔。
我書樓又該如何?”
七先生仔細詢問,可他眼中毫無責怪,似乎只是在請觀棋先生為他解惑。
觀棋先生沉默下來。
九先生也靜默不語。
反而是平日里極少開口說話的十一先生卻在此時開口,語氣還有些急促。
“知無先生,觀棋先生還在因令你前往虞淵之事自責。”
“何須自責?這人間是天下人的人間,并非是觀棋先生一人的人間。
觀棋先生想獨自扛起天下,只怕并沒有那般容易。
我也是人間生靈,我心中也有肩扛天下的志向,為人間出一出力又有何妨?”
“我知曉觀棋先生是因我遭受雷罰之事,不愿意再強求陸景。
可是他若是不知他所肩負的責任,又該如何還觀棋先生的恩情?”
七先生這般詢問。
十一先生神色落寞。
九先生欲言又止。
觀棋先生卻搖頭。
“天下間的責任若是他人強加于人,那就成了負擔,一旦成為負擔,走起來便越發坎坷,越發沉重,肩頭如負千山。”
“他在陸府讀書時我就看到陸景不受惡念所惑,心中有一桿丈量天下萬事的尺。
他心中有些你我皆不知的堅持,只要有這一份堅持在,我便不與他多說什么,他自然也會看到許多事,也會亮出自身刀劍的鋒芒。”
“知無先生,我已力盡,所幸還有陸景這般心持正氣的少年,我選擇相信他。
若事不成……哪怕那時我我早已身死,也還請先生在虞淵中痛罵于我。”
七先生沉思。
九先生道:“人間勢弱,其實我們已無選擇。”
七先生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紅光驟然間消退了,他仿佛疲憊到了極點,原本挺立的軀也佝僂下來。
“先生,若事不成,我哪怕成了虞淵中的孤魂野鬼,也絕不會對你不敬。
你與四先生對人間,并非只有一個搬來鸚鵡洲的功勞。”
七先生說話越來越吃力,九先生上前,將他扶到床榻上。
他躺在床榻上,氣息越來越急促。
“我極想見大先生、二先生、五先生,也想見我那六兄長,不知他們知不知道我要走了。”
“十余年未曾相見,不知我那六兄長是否已經想通了。”
“老九,下一次靈潮前來,為我多殺幾位仙人。
那雷劫著實令我痛苦,時至如今,我仍然記得那痛入骨髓之苦。”
“老師何時來看我?”
七先生聲音斷斷續續,逐漸變得有些語無倫次。
他好像忘了夫子早已登天,不再人間,想讓老師來看他。
九先生握住七先生的時候,站在床榻前。
十一先生低著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觀棋先生臉上溫和的笑意不見了,有些冷漠。
“想起來了,老師上了天。
他曾答應過我,等我死時,他會在我墳前植來一朵桃花,為我乘涼。
老師不在,桃夭,這桃花便由你來種吧。”
七先生便如同一位安靜的孩童,在囈語聲中緩緩閉起眼睛。
虞淵之中,一縷云氣綻開飄飛而起。
桃夭看著已然沒有了氣息的七先生,對白觀棋說道:“你來送他,怎么都是一件好事。”
白觀棋見門外的暴雨已經停了。
他一語不發,回了修身塔。
觀棋先生在修身塔下種了一棵桃花樹。
西域,樓蘭城中。
一位表情嚴肅,時常微微促眉的黑衣中年人扛著一把鋤頭,尋了一處好地方,種了一棵桃樹。
有人來喚他。
“六先生,長公主有請。”
那黑衣中年人搖頭:“今日我有事。”
那人皺眉:“何事能比長公主的事更重?如今叛軍只剩下三路……”
黑衣中年人輕輕彈指,那前來傳訊的人卻發覺自己怎么都說不出話來。
“便是西域三十六國俱滅,也不及這一顆桃樹更重。”
那傳訊之人大怒,匆匆離去。
不多時,黑衣中年人正在打理桃花樹,有一位披甲將軍送來一顆頭顱,向這中年人賠罪。
那頭顱正是方才那位傳訊之人。
這位六先生氣性似乎并不慈悲,只是匆匆看了那頭顱一眼,便揮手讓那將軍離去了。
“你家里死人了?”
不遠處一棵楊樹上,一只青色的小鳥化為一位錦衣的少女,譏嘲說道。
六先生不理她,一邊拍打樹下的泥土,一邊道:“你那父王似乎早已忘了你,時至如今,都不曾送來一顆妖王丹。”
那錦衣少女瞬間慌了,又變化為一只青鳥,一邊拍打著翅膀,一邊高聲叫道:“莫要殺我。”
六先生瞥了她一眼,又轉過頭來,對那棵桃花樹道:“你莫要心急,且現在太玄京中委屈一番,等此事事了,我就去太玄京中將你帶回來。
落葉歸根,這樓蘭城總比那妖邪遍地的太玄京要來的更好些。
“這就是公子的劍?”
青玥手中拿著殺西樓,小心翼翼的撫摸著劍身。
陸景看著青玥臉上的好奇,忽然說道:“也許可以去太華城。”
“太華城?便是公子的封地?”
青玥有些恍惚:“可是我聽說國公輕易不得前往封地,除非有圣君天詔。”
“其實也不算封地,只是食邑之地。”陸景說道:“那里是西域三十六國、神關、重安三州交匯之地。
可見西域大漠蒼茫壯闊,極目眺望,還可以看到遠山道,可以看到鎮西都護府、重案三州,景色必然極好。
至于圣君天詔……總有辦法的。”陸景說道。
青玥頷首,好像并不在意要去哪里。
“對了公子,有一封書信。”
青玥想起了些什么,小心翼翼的放下殺西樓,轉身從柜中拿出一份書信遞給陸景。
“這是魏驚蟄送來的,說是公子吩咐過。”
陸景接過這封信。
“是陳玄梧的信。”
陸景有些驚喜,他剛要拆信,卻忽然察覺到了什么,殺西樓上也閃過一道劍光。
他從窗戶向外看,卻見到院墻上不知何時,盤坐著一位青年。
那青年三十多歲的面貌,身后背負著一把長弓,正望著陸景。
陸景看到那把長弓,便記起風物志上的記載。
“弓纏起青龍,篆刻天風,以采桑樹根莖、麒麟筋為弦。
乃是弓中第三甲。
弓主元九郎,是為箭中魁首,此弓曾殺舊朝君王,不為太梧臣。”
“元九郎……”
陸景站起身來,走出主屋。
殺西樓蠢蠢欲動,劍中之靈閃爍出五彩光輝。
陸景輕彈劍身,得了陸景允許,五彩的劍光忽然化作一道人形向陸景行禮,又看向元九郎。
元九郎不去看那模糊的五彩人形,反而直視著陸景,詢問:“你見了哪一顆帝星?”
空山巷中。
裴音歸那一把長弓突兀之間震起弓弦,驚醒了含采姑娘。
含采姑娘坐起身來揉了揉惺忪睡眼,竟然發覺裴音歸已然出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