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顱面容猙獰,似乎承受了莫大的恐懼。
那頭顱脖頸上還牽連出許多零碎的血肉,就好像這顆頭顱是被人生生從脖頸上拽下。
威武的黑虎甲士呼嘯而至,帶著低沉的咆哮聲,在這山谷中揚起塵埃。
老朱、陸烽,乃至王小石與其他兩位老卒一眼看去,不需他們有多深的見識,便想到了這些黑虎甲士的來歷。
“是曾經隨著重安王橫掃天下,連滅七座大國的騎虎軍!”
老朱愣愣的看著在飛揚的塵土間,三百騎虎武卒便如同驚濤駭浪一般奔行而去。
陸烽、王小石這些老卒即便是久在邊關,可又何曾見過這般兇猛精銳的軍卒。
就連方才還想以命換命的陸烽都愣愣的站在原地,直至那一顆滿是血污的頭顱被那位甲士拋出,朝著陸烽落來。
陸烽驚醒,手腕一動,厚重的勁力催發,鋒銳的匕首暴射,刺入那頭顱眉心,既然帶著那顆人頭刺入遠處的山石中。
“那師爺已死。”
站在山峰上的威武甲士仍然望著陸景,道:“其實不止這位師爺,那野陽縣既然敢做下這等勾當,靠這一位師爺必然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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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師爺也是個軟蛋,我砍去他一臂,又給了他一顆止血的丹藥,能說的他便俱都說了。
野陽縣縣令,縣丞,主簿,乃至錄事、司戶、司法、倉監都算得上惡命,整座縣城民戶、籍賬、田宅、雜徭、撫恤、道路、建筑、營造、倉庫等等諸多好事,其中利益都被他們瓜分殆盡。”
威武甲士娓娓道來。
老朱瞳孔一凝,也驚醒過來,臉上滿是怒容。
“這些……這些豺狼!”
野陽縣是老朱的故鄉,他自小在這里長大,祖祖輩輩都活在這里。
后來邊關要人,他被抓了壯丁,在邊關一待便是三十年。
三十年時間里,野陽縣大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最終卻是這些惡人作了野陽縣的主。
陸烽也緊緊抿著嘴唇,一語不發。
“武道修持,若心中有氣,進境的道路只會越發艱難。
這師爺已死,但他卻并非罪魁禍首,只是瓜分利益的人。
幾位既然是邊關老卒,就不該消沉……”
威武甲士說到這里,手腕一揮。
突然間有五柄長刀閃著寒光乍現,刺入五人面前的地面上。
“陸烽少爺,我家大人有令,野陽縣那般的蛀蟲不需審問,殺了便是。
我等上要回玄都,這一樁事情便交由陸烽少爺與諸位老卒去做。”
老朱、陸烽、王小石等人同時色變。
陸烽眉頭微挑,看了一眼老朱,又看了一眼王小石三人,眼中上去帶著幾分擔憂。
那黑虎甲士道:“陸烽少爺放心,縣府中的武夫助紂為虐,俱都被我等斬首。
你們……只需去清算那些惡命便是。
雖然下了邊關,可終究是鐵骨錚錚的漢子,莫說是我家老爺,便是我也看不得鐵骨生灰。
且去持刀殺惡官,既解去心中之氣,也造福一方百姓。”
陸烽早就有以命換命的打算,心中卻還擔憂著老朱、王小石等人的安危。
此刻老朱看著地上寒光閃爍的長刀,只覺得那長刀鋒銳,還要遠遠勝過自己在長河關中任十夫長之時的配刀!
再加上方才瞧了那數百騎虎軍的威勢,想起那些為虐一方的貪官污吏,心中豪氣頓生。
“小石、周獵、鄭曹,你們且帶著陸烽去蘇南道。
既然這位大人給了我持這等好刀的機會,我一介老朽,又何必瞻前顧后?正好借此機會出一出心中的氣,殺幾個貪官污吏為故鄉做些好事。”
老朱大步上前,握住其中一柄長刀。
長刀在手,老朱原本稱不上厚重的氣血頓時被引動,變得銳利了許多。
陸烽聽到老朱的話,他挑了挑眉,也上前去,用拐杖勾起一柄長刀,長刀懸空,陸烽脖頸前探,正好咬住那長刀刀柄。
他一語不發,朝著有些猶豫的王小石搖了搖頭。
王小石尚且年輕,心中自有一番血氣,又因為自己家中尚且有妻兒等候,令他猶豫不決,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那聾了耳朵的老鄭幾乎毫無遲疑,探前一步,也握住長刀。
“能殺這些惡人,便是死了也值了。”
老朱見了陸烽和老鄭也拔出長刀,卻也不再相勸,眼底滿是興奮。
“死?為何會死?”
站在山上的黑虎甲士低頭看著五人:“我既然送刀與你們,便是我家大人的意思。
我家大人讓伱們前去野陽縣殺惡臣,持公道,你們便是受令的使者,何人能令你們身死?”
五人聽到此話,面面相覷。
陸烽猶豫一番,詢問道:“不知閣下口中的大人是哪一位貴人?
閣下披黑甲、騎黑虎,那位大人想來世重安三州的人物?
只是不知重安三州的貴人,又如何知曉我的名諱?”
一旁的老朱前來水川道的路途中,也曾聽到一些傳聞。
“難道閣下口中的大人,是那位離了重安三州前去太玄京的重安王府世子?”
老朱說話。
陸烽眼中閃過一道崇敬之色,其余三人亦是如此!
“真是重安王世子虞東神虞將軍?”
王小石臉頰通紅,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周語氣篤定:“既然是騎虎軍,那這天下間除去重安虞王府,又有誰配統御?”
就在幾人心中確鑿時,陸烽卻忽然想到……
重安三州的虞東神是何等的人物,且不說九湖陸家已經沒落,就算九湖陸家如日中天,虞東神這位極少出重安三州的世子,又豈會認識他這么一位陸家二府的后輩?”
陸烽心中疑惑。
那山上的甲士卻十分耐心,只是搖頭說道:“我等已非重安三州甲士,我家大人也并非來自重安三州。”
這番話頓時讓五位老卒越發疑惑。
可那甲士卻笑了笑,看向陸烽:“陸烽少爺,你帶著幾位老卒自去殺人,無人敢動你們一根毫毛。”
那甲士說到這里,略微一頓,又說道:“既然有以命換命的氣魄,又何懼以殘缺之身活在這天下?
諸位雖然負傷,但也是我大伏的好漢子,等此事事了,拿回了田地便可休息一陣。”
“倘若往后還想持刀殺敵、還想要在武道一途上有所增進,便可去重安三州。
只需去隨意一處軍伍,提及石岱青三個字,就有人悉心教授你等……”
“只是重安三州只養上陣殺敵的好漢,諸位不怕死了再去。”
那名為石岱青的甲士說完。
身后一只一人高大的黑虎緩緩踱步而至,他翻身上黑虎,黑虎腳踏山石,奮力一躍,便橫越七八丈距離,落在又一處山峰上。
就此幾個虎躍,已然消失了蹤影。
“這甲士口中的大人究竟是誰?難道是父親亦或者叔父的友人?”
“父親、叔父的友人中,竟然有能夠駕馭騎虎軍者?”
陸烽揣測無果。
可當他再度抬頭,卻見其余四人俱都在沉默間望著他。
“陸哥!你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能引來統御騎虎軍的貴人?”
王小石眼神閃亮,他一邊說話,一邊踏步上前拔出長刀。
老朱、陸烽對視一眼正要相勸。
王小石卻興致勃勃:“方才那位大人能夠駕馭那等比起其他黑虎還要更兇猛許多的坐騎,必然是一位先天……甚至神相的將軍。
這樣的人物,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一口唾沫一個釘,又豈會特意前來誆騙我等?”
王小石一邊說話,一邊大步邁向不遠處的山石。
手中長刀一揮,就將那師爺的頭顱劈成兩半。
“正好,野陽縣那是腌臜事讓我心中如同壓了一塊大石頭。
這些小人惡官就該殺了,以免他們魚肉百姓。
我王小石平生沒做過什么大事,現在有了機會,就一定要殺人、砍頭!”
王小石一腳將一半師爺的頭顱踢飛,繼而再也不猶豫,朝著來路走去。
他來時,身上如有千斤重物,氣血不得自由,氣性令他心生疲乏。
可現在,他終身卻輕盈無比,哪怕手中多了一點數十斤重的長刀,也不曾拖累分毫!
那家中尚且有老母贍養的老周還在猶豫。
老朱與雙耳已聾的老鄭幾乎同時摸索著腰間,掏出了幾塊銀兩扔給老朱。
陸烽見狀,也是如此。
老周見三人遠去,愣愣的看著手中銀兩……
他很想與軍中同袍一同拔出地上長刀,前去殺那些貪官污吏。
只是……鄰家輾轉來信,弟弟得病死了,弟媳帶著他的侄子改嫁。
家中只有老母,靠著村里人的接濟活命……
河中道遭難糧食減產,官府稅賦連漲……那些好心的鄰居家里甚至得不了一個溫飽,又如何能夠再養一個無法生產的老人?
他實在賭不起。
可老周卻也不曾拒絕幾位同袍的銀兩,這位中年的老卒帶著一身傷病,帶著那些尚且溫熱的銀兩,朝著嵌入地上的長刀一拜,又拔出長刀,獨身東去。
他眼中亦有熱淚,以熱淚揮別昔日的同袍。
他不知此生,是否還能再相逢。
在極遠處的山上,陸景背負雙手,看著漆黑的官道。
他見陸烽殘了,不敢回玄都,卻愿意以命換命,為同袍出一口惡氣……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那九湖陸家的少年一輩中,除了那些仗著陸家家產豐厚,終日混吃等死的年輕人以外。
無論是陸烽還是陸漪亦或者陸瓊,都沒有一位心惡的。
可哪怕如此,降臨在九湖陸家的災厄去越發多了。
陸神遠無情無性,陸重山終日拜佛,鐘夫人早在許久之前就死了全家,寧薔表姐家中也遭逢妖禍,父母盡死。
現在,陸烽也殘了……
“也許是因為那一棵古松?”陸景想起那一棵彌漫妖氣的古松,心中忽然起疑。
他低頭沉吟一陣,最終卻從蘊空紋中拿出草紙與持心筆。
他以持心筆在草紙上寫下幾行文字。
下筆有神命格悄然觸發……
存在了那幾行文字的草紙便如同長了翅膀,飛空而去。
“好人不該死,惡人不該活。
陸烽不回那白骨鑄就得太玄京,不回那一座越制的陸府,也是一件好事。”
石岱青站在一只黑虎旁邊,望著陸景的背影。
“大人,國公的身份染指地方政務,甚至斬地方官吏,總歸不妥。”
石岱青摘下了手套,手中拿著頭盔。
陸景混不在意,他輕輕瞥了一眼,就看到石岱青手背上猙獰的傷疤以及缺了兩指的手。
“重安三州的將軍之所以更強,也許是因為心無旁騖,只在乎重安三州的戰事。”
陸景出聲感嘆。
石岱青搖頭道:“無非是重安三州不受朝廷待見,許多消息傳不到重安三州,便也只能心無旁騖了。”
陸景頷首,道:“無妨,若真是魚肉百姓的官僚,那水川道的主官也可殺。”
野陽縣縣府,地上鮮血淋漓。
縣城幾座宅邸中,有幾個漢子手持寶刀,一座一座闖將進來,殺了那些宅邸的主人。
這些死了的人物,在野陽縣中俱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們跺一跺腳,這座足有三十余萬人的野陽縣都要抖上一抖。
只是……今日他們都死了,死在了幾個衣著落魄,甚至肢體殘缺的人手中。
這些人死了,有人驚懼于這等殺伐之事,有些人擔心那些持刀的人物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人,唯恐他們的長刀會落在自己的頭上。
只是……野陽縣這些大人死了,那四個原本應當兇神惡煞的兇手卻并未逃亡,而是去了縣府,大門敞開,就坐在府堂上。
一座便是兩個時辰。
有些人最初驚恐,后來有人大著膽子,躲在縣府前的梧桐樹后偷瞧,卻見那些人只是買了幾壺酒,幾盤肉,坐而暢飲。
又有不知情的乞丐路過,其中一位年輕人,甚至還給那乞丐拿了些酒肉出來。
于是……壯著膽子的人就越來越多了,將這縣府圍的水泄不通。
他們都想要瞧一瞧這些好漢,究竟是何來歷,又有何下場……
還有人甚至高聲呼喚,讓他們就此亡命去吧,可那四人卻不為所動。
三個時辰后。
有鐵甲開道,又有名馬急奔而至。
“上面來人了。”
王小石看著分開的人群,咽了咽口水:“不過,平安城這些人反應未免太慢些,此時才來。”
一旁的陸烽看到騎馬而至,身后還記著披風的青年官員,又見了那人身上的官服……
“不是平安城來人。”陸烽道:“那馬上的人物,是水川道御史主官!”
“水川道御史主官?”饒是老朱這等老卒都面色一震。
“御史大人來了這小小的野陽縣?”
圍觀的人躬身行禮,一語不發。
那頭戴高冠,身騎駿馬的大人來到縣衙之前,翻身下馬。
然后……
竟然躬身向縣府行禮!
“下官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