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落,百谷生,正是人間暮春好風光。
此時時節,原本應該是風高氣爽,便有云霧攜云雨,天地人間也不該昏沉。
可不知為何,這幾日的玄都上空,總是烏云高照,偶爾有雷光閃過,充斥著一種極壓抑的氣氛。
烏云似乎在醞釀暴雨,又似乎要引來風暴,可不知為何,接連幾日過去,暴雨不曾落下,風暴也不曾來臨。
天氣卻一反常態,悶熱的可怕。
偶爾有風吹過,還伴隨著一股濃郁的腥氣,宛如海風一般。
玄都中的很多老人都覺得,太玄京中也許會發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也有人傳說,只有可以翻云覆雨的真龍才能引來這般的陣仗,也許是那為民請命的景國公終究觸怒了奏文中提及的那一位太沖龍君,引來龍君不滿,所以才有這般天時氣象。
由此可見,玄都百姓即便大多沒有讀書習文,卻也并不愚笨。
太沖龍君確實來了太玄京。
可他卻懸于太玄京以外的云霧中足足七日時間,并未入玄都,只是恭敬等候圣君召見。
可這位八境天龍的不悅,卻已然滿城皆知。
天上厚重的烏云、累而不發的暴雨都足以證明太沖龍君早已大怒。
太玄京中,也有朝堂中的修士前去云霧中拜會太沖龍君,自他們歸來朝堂上也就有了許多不同的說法。
「龍君親來,自知身上罪責未曾辨清,政治未敢入玄都,而是等在玄都以外,恭敬等候圣君召見,這倒可以證明以太沖龍君為首的大伏龍屬,確實忠于大伏,忠于圣君。」
「不過說到底,北闕海、西云海做了錯事,也算是付出了代價,北闕海死了一條龍王,西云海龍宮都被景國公斬滅,西云龍王的尸骨如今還在河中道里,對風雨下的泥土沾染。
大伏龍屬付出的代價其實也已足夠了,往前死的血祭陣法中的人,若能知曉兩條龍王因此而死,大約也能瞑目了。
「是這個道理,不過最終結果如何,還要看圣君的意思,一位八境天龍……若真要懲治,讓他傷筋動骨,反而也算損失。
種種觀點在這一場風波下如激流一般涌動。
陸景自從身穿白玉螭虎朝服,上了一次朝,遞了一張驚動整座太玄京的奏折之后,便又回了他那在絕大多數人眼中,顯得有些寒酸的小院里。十三皇子時不時前去拜訪、聽講。
偶爾也可見陸府的幾個小姐,書樓的幾位先生、土子前去拜訪。
除此之外,陸景就好像是閉關了一般,與他人再無來往,也不曾邁出空山巷一步。
直至谷雨之后第七日,宮中終于傳來消息,命太沖龍君進京入宮。
于是,許多六境以上修行者抬頭而望,便感覺到驚人的元氣波動。
一道道純陽雷霆在那元氣中肆意激蕩,天空中的烏云綻開玄光,青色的光芒閃耀時空,化作一條天龍倒影。
那天龍倒影盤踢于空,橫貫東西,只怕有上萬丈。
修行元神之輩,看到這天龍倒影,看到那倒影上不斷閃動的純陽雷霆,元神在恐懼額栗。
這是高位格元神透露出來的威勢,令他們難以遏制的生出想要朝拜的心念。
而那些氣血強橫、肉體強橫的武道修士也不敢去看那天龍虛影,生怕多看一眼就被那長長到極致的天龍身軀懾去心神!
這一幕,就算是在太玄京中也極為少見。
太沖龍君每隔一段歲月,也要如其他四方海龍王一般入太玄京,前來到見崇天帝。
可太沖龍君以往入太玄京,總是來也無蹤,去也無蹤,從未有這般大的陣仗。
而這陣仗代表著什么,朝堂上的群臣、將軍自然也十分清楚。
空山巷小院里,陸景仍然閉門不出。
尋常百姓看不到天上的異象,六境以上的修行者卻看得一清二楚,天龍虛影也久久不散,烏云也匯聚于天龍虛影周遭,散發著沉重而又濃郁的威勢。
太沖龍君入了太乾宮,上了朝堂。
可奇怪的是,一連幾日,崇天帝都未曾上朝,太樞閣首輔大人姜白石又染了風寒,負責主持朝會的那是太樞閣次輔盛如舟。
盛如舟特意派速宮中貂寺,前去養鹿街空山巷,請景國公陸景上殿中質詢太沖龍君。
也請了重安王世子虎東神入宮。
虞東神仍然身穿那一身銀鎧,入了太玄宮中,卻并未帶著那一桿天戟。
可令人驚訝的是,親自寫下那一紙奏文,痛陳天下龍屬血祭罪責,矛頭直指太沖龍君的景國公陸景只是遺回了前去相請的貂寺,卻未曾前來宮中,質詢太沖龍君。
這令朝中的大臣、將軍俱都不解。
之心。之靈非土臣,在那奏折中,陸景更稱自己乃是赤字激揚 要圣君凈日月,礪山河,責問太沖龍君。
現在倒好,太沖龍君應圣君之詔入了太玄京,于朝堂中受群臣質詢。
反倒是這位景國公卻閉門不出,不敢上殿,倒是有些……」
「有些可笑?」
「莫要多言,陸景乃是國公之秩,非你我能夠斷言?」
「我在我自家府中說他,他貴為國公,難道還會聽我家的墻根,說到底,太沖龍君八境天龍的威勢太過熾盛,陸景雖然是當世天驕,可哪怕是天驕,也總要忌憚更加強悍的強者。
想來便是因為陸景看到了太沖龍君的威勢不敢上殿,這倒也不算什么。
又是七日。
七日時間轉瞬逝去,每一日群臣上殿,太沖龍君便已然在殿宇中等候。
虞東神同樣也每日上朝,但他的舉動也十分奇怪,只是冷眼看著大理寺、刑部等等諸多府部質詢太沖龍君,并不多言。
盛如舟一連請了七次陸景,陸景仍然不曾上朝。
直至七日之后,景國公于圣君帝座之前,文參太沖龍君一事終于落下了帷幕。
就如同朝堂中大臣、將軍所想……
當盛如舟站在太乾宮正中央面無表情的宣布,追責北闕海龍王、西云海龍王,追責北闕龍宮、西云龍宮。
兩位已經死去多時的龍王被定罪。
北闕海、西云海,乃至五方海中諸多血祭之事皆出于這兩座龍王之手。
又命令東海龍王敖九疑、南海龍王風住壑立刻徹查所屬海域,徹查龍蟠陣。
至于太沖龍君,作為五方海領袖,亦有御下不嚴、疏忽大意的罪責。
太樞閣、大理寺、刑部引經據典,要嚴格按照諸多律書,定了太沖龍君「思過」的懲處。
受罰當日,太沖龍君以身體抱病為由,不曾上殿,以示他的不滿。
這樁事……歷經大半月時間,就此結束。
滿城風雨不曾來卻也合乎朝中大臣的猜測。
可即便是這般不痛不癢的懲處,太沖龍君也許是覺得失了臉面,極為不滿。
可無論如何,盛如舟主持朝堂,做出懲處,太沖龍君便要受著。
于是太沖龍君入宮的第八日、盛如舟判決的第二日,這位八境天龍依然前去太先宮,親自領了那判決。
「北闕海龍王、西云海龍王俱都被定罪,對大伏朝堂界定為妖龍,他們雖然死了,但終究也是五方海龍王之二。此次質詢,景國公雖然未曾上朝,
可他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
「大伏龍屬遭了懲處,太沖龍君丟了臉面,景國公那一紙奏文的目的雖然達到了,可仔細想來,大伏龍屬根本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太沖龍君平日里就在太沖海,思過一年也算懲處?」
「這已然是極好的結果了,難道你指望在當此關頭,大伏朝堂趕去太沖龍君這條八境天龍的龍首?」
「話雖如此,可這樣一來,景國公豈不是吃了大虧?
經此一遺,太沖龍君與那景國公必然是不死不休,等景國公渡雷劫之日,只怕……」
「嗯?這信中說,太沖龍君去了養鹿街空山巷,求見景國公。」
「竟有此事,景國公可曾見了太沖龍君?」
「太沖龍君背負雙手,站在空山巷口足足一個時辰,景國公都不曾見他。
時至正午,太沖龍君依然在空山巷前,景國公仍然閉門不出。
偌大的大府東堂中,有了短暫的寂靜。
繼而傳來一聲聲嘆息。
「太沖龍君終究不是尋常的真龍,景國公年少,見了那般天龍異象,心中升起幾分驚懼,倒也不算什么。
「也好,年少的國公總要受些磨礪,受一些驚懼,如此方可成長。
否則高深的修為、不凡的地位與他沖動的心性不匹配,往后難免吃下大虧。
養鹿街空山巷口。
太沖龍君背負雙手,身上青色的長袍隨風擺動,他青色的龍角上流轉著一續綾濃郁的霧氣。
霧氣彌漫間升騰于虛空中,遮掩住天空,令一半太玄京烏云遍布。
他臉上帶著輕笑,望著空山巷那座小院門庭。
小院門庭緊閉,始終不曾有回音。
「廢此大陣仗,引我來玄都,卻不敢在殿上見我,也不敢請我入院,只是落了我半分臉面?
太沖龍君臉上笑容逐漸深沉,他側頭看去。
就看到養鹿街上,占地極大的景國公府已然有了雛形。
許多建筑拔地而起,已然有一番氣派的景象。
尤其是那景國公府東堂,方方正正,許多木雕師傅正在仔細雕刻。
太沖龍君看到這一幕忽然起意,只見他手指微動,一縷元氣噴發而出,頓時落在院中一塊塊巨石上,那些巨石騰飛起來,被瞬時間煉化為一團。
巨大的磚石上煙塵飛起,繼而在轉瞬間化作一條巨龍。
那條巨龍便立于景國公府邱東堂前,正騰云駕霧,張開龍嘴,似乎要吐出烈火,融化這殿宇中最為重要的東堂!
「這天龍像……就算我送景國公開府的禮物。
太沖龍君拂袖,又深深看了空山巷那小院一眼,倒也不曾是你闖將進去,而是就此轉身離去。
「陸景,天上西樓落凡之時,你我……還會再見。
「那是,我再來找你換回我那半分臉面。」
「只是太沖海的臉面頗重,卻要以你性命來還。
太沖龍君神念飄散,落入空山巷小院中景國公府建址上,一條天龍像屹立于此,令眾多的匠人不知所措 空山巷中的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靜。
太沖龍君離了太玄京。
景國公始終不曾現身。
景國公府建址那條欲要吞去東堂的天龍雕像卻代表著在這一場交鋒中,景國公并非贏家。
少年國公第一次上朝,第一次遞上奏折,鬧出的風波似乎到此為止。
七皇子禹玄樓、褚國公樂見其成。
「也算是為自身前路施障,陸景若是始終如此沖動,倒也輕松不少。
禹星島大宗師洛明月這些日子都在太玄京中,她看著頻頻回首的南禾雨、洛述白,有些不解。
洛述白思索一番,道:「此事倒也奇怪,以陸景的性子,在他修為遠不如如今時,面對西云龍王殺他,面對數位仙人拿他都可面不改色,全無半分懼怕。
怎么到了這太玄京,有了國公的器位,映照了三顆星辰,其中兩顆甚至是勾陳、鯤鵬元星,反倒變得畏首畏尾起來?
西云龍王神通臨身,陸景將死時,尚且不怕,太沖龍君雖然強過西云龍王不知凡幾,可這里終究是太玄京,難道太沖龍君還敢當街殺當朝景國公?」
洛明月知道自己這兩個弟子頗為敬佩陸景,她轉念一想,也覺得洛述白所言極有道理。
她正要說話,又見南禾雨頻頻望向遠處的天空。
那里密布的烏云間,似乎有狂風吹過。
那突的風波吹散了云霧,吹出了幾分清明。
清明之處竟還伴隨著幾分朦朧,倒也頗為奇怪。
「師妹,你在看什么?」
洛述白似有所覺,望向南禾雨。
南禾雨仍然轉過頭,看著遠方的天空。
她身后,那名劍千秀水散發著微光。
「我原本是想將千秀水借給……陸景先生的。
千秀水似乎也十分愿意陪景國公走上一遭。
只是景國公大致是怕拖累我,又讓雪虎兄長將這把劍帶了回來。」
「什么?」
洛明月皺眉,洛述白不由開口詢問。
南禾雨轉過身來,盤坐在那蒲團上,輕聲道:「陸景先生,早已不在太玄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