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過河身穿一身灰袍,蹲在陸景空山巷小院前,一語不發,既不愿離去也不愿入院中。
濯耀羅兩顆如同寶石般的眼睛有些好奇的看著這位看似瘦弱,身上卻涌動出一續續氣血微光的少年。
走了一遭河中道,看了河中道遍地的白骨,這一位南詔少年似乎越發沉默了。
他是褚國公府中客卿,也曾經參加殿前試,想要為七皇子拿下那一把呼風刀。
而這些日子以來,相過河卻不愿再去褚國公府,尤其是那一日,太玄京中異象浮現,我花開后百花殺,滿城盡帶黃金甲之后。相過河先是去了太樞閣次輔大人盛如舟府上,瞧了一眼他從南詔帶回來的素踵馬,又去了書樓看了看那位曾救他性命的先生故居,這才來的空山巷,默默守在陸景小院前不愿離去。
魏驚墊和南雪虎并肩而立,站在空山巷巷口,他們一邊看著已然有些規劃的景國公府邸,一邊看著這位自南詔密林走出的少年。「這少年的武道修為道不同于大伏武道,看似陰柔,實則剛猛,他那一對鐵拳幾乎可以撼山。
魏驚蟄手臂上那一道印記在他儒袍下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南雪虎看不透相過河的修為,嘆了一口氣。
「太玄京中的天才,倒是越來越多了,可惜天下的名醫卻越來越少。
魏驚蟄知道南雪虎在說些什么,他側頭詢問道:「南家家主……」
南雪虎搖頭,沉默幾息時間,道:「太玄京中的名醫已然看遍了,也用了許多極為珍貴的寶藥,只是收效甚微。」
「景先生不是為你寫的信件,十一先生可曾去看了?」
「十一先生與青先生一同來看了。」南雪虎閉起眼睛:「先天不足,再加上天生便缺了一半心臟……十一先生卻有良方,只是還需出產自海上妖國的九頭獅子草。
若這等九頭獅子草大伏可產,哪怕是要費極大的心力,南國公府自然也能找來。
只可惜海上那座妖國向來仇視陸上之民,九頭獅子草又珍貴萬分,整座海上妖國也無幾株,只怕·
南雪虎說到此處,便又沉默了下來。
魏驚蟄心中也不由嘆了一口氣。
南國公府家業遍布廣闊大伏,論及家財,便是西域那些小國,只怕也無法與南國公府相提并論。
就比如禹星島明月大宗師那一柄蟾魄名劍,也是南國公府花費天大的代價所得,既然贈與洛明月。
可不曾想如今執掌南國公府的南停歸病重,偌大的南國公府卻似乎無有回天之力。
「也許這就是國公迫切的想要讓六叔、禾雨繼承家業的原因,天下瞬息萬變,哪怕是大如南國公府,其實也撐不起多少動蕩。值此關頭,南雪虎又想起自家六叔來:「不知六叔是否真的去了齊國,不知他何時才會回來。
「這南詔的少年應當是個好人,看似沉默寡言,可看他眼神卻十分堅毅,想來一路從南詔來此太玄京,又從太玄京前往河中道,一定看到了許多不忍之事。」
魏驚蟄雙手合攏在袖中,他想了想,又入了院中,為相過河拿來一壺酒。
相過河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沉默的接過那壺酒。
他揭開壺塞,正要喝酒。
卻看到陸景從院中緩緩走出。
相過河連忙站起身來,魏驚墊、南雪虎眼神也都為之一亮。
轉眼間陸景回歸太玄京,因功受封國公已經一月有余。
可是一月時間以來,陸景始終待在這小院中,既不承人邀請,也極少見拜訪之人。
一月以來,陸景也從未上朝,也極少邁出這空山巷小院一步,就連十三炎序皇子也不曾邀請陸景先生前去入宮 授課。
國公不僅是爵位,亦是殊榮,天下共敬之,即便是在這太玄京里,也有不知多少方便。
就比如,國公不需每日上朝,皇子少師這等身份也成了虛街。
可哪怕如此,陸景依然奏折上奏,十三皇子這些日子以來,每兩三日總要出宮一遭,前來這小巷中受陸景教誨。
十三皇子年齡尚幼,能來空山巷中與徐無鬼玩耍,自然是極愿意的。
直至今日,南雪虎、魏驚蟄、相過河卻看到陸景終于走出這小院。
他一身執律白衣,身上若隱若現的紋路配上他如玉面容,令陸景有若天人下凡。
「景先生。」魏驚蟄向陸景行禮。
陸景朝魏驚墊一笑,又側頭看了一眼相過河。
相過河低著頭站在原處。
陸景朝前走了幾步,相過河仍然一語不發,只是遠遠跟在他身后。
「先生久未上街,不知今日要去哪里?」
魏驚蟄臉上帶著笑容,刻意跟在陸景半步之后。
陸景走在街上,左右四顧,道:「聽說四方街上有一家四方酒肆,里面有一位通曉天下百家之事的說書人?」
魏驚蟄不假思索,頷首道:
約不知自己在太玄京中的名斗的節人就言經傳先生毀龍蟠陣、殺妖龍的事情,先生不曾上街,大 魏驚蟄說到此處,一旁的南雪虎卻搖頭道:「不僅是太玄京,整座大伏不知有多少士子、百姓爭相傳頌陸景先生那幾首詩詞。
「飛起劍光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放歌踏醉慧魎宮,乘興搜動五方海,劍氣已成君且去,有真龍處斬真龍。
「罪過照夜呼俠客,東風吹入斬龍場……乃至幾日之前那一闕我花開后百花殺,也已滿城聞名,不久之后也將傳遍天下。陸景有些好奇:「河中道說遠不遠,距離太玄經卻仍然有兩三千里,那說書人身在太玄京,能瞬息知河中道諸多事?」
「太玄京中能人無數,不過此人倒也稀奇,似乎以說書為樂,每兩三日就在那四方酒肆中說書。
除此之外,便是真正的王公貴族也見不了他一面,偏偏這些王公貴族被拒之門外,也并無多少脾氣,先生……想來這位說書人身份也殊為不凡。」
陸景越發好奇了,他一路走過鬧市,一路走過諸泰河畔,穿行數條街道,便見了四方街上四方酒肆。
一路上,陸景周遭始終有一縷神念飄散,周遭那些游逛的百姓,卻似乎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倒是不曾引起騷動。
畢竟現在的陸景不同于往昔,往昔只是因為諸泰河上斬妖孽,迫使權貴興建善堂,又因為造詣極深的筆墨書法受太玄京中人的敬重。
他在河中道呼風喚雨,令河中道再復生機,又在河中道為那些亡民討還公道,致自身于險地,卻又斬盡長柳城中數百真龍……
這些事聽在那些年輕士子、百姓耳中便如同在聽一樁演義,一樁傳奇。
陸景便是那傳奇演義的主角,又如何能不引人好奇?
過往月余時間,如果不是京尹府每日派遣赤獅、衙役在養鹿街頭守著,只怕好奇之人早已淹沒那條養鹿街。
正因如此,此時陸景上街,一縷微弱的元氣飄散,遮掩住他的身影。
可哪怕這般,他一路走來四方酒肆,仍然見到許多五境以上的修士,只是這些修士身上往往帶著朝堂身份,見陸景神念遮掩身影,便也不曾上前打擾,只是遠遠向陸景行禮,口稱國公。
四方酒肆是一座二層樓,今日卻人滿為患,大約都是在等著那位神秘人說書。
陸景來到樓下正要上去,突然間,有 一位身穿褐色長裙,身軀嬌弱的女子從那酒肆中走出向陸景行禮,又向陸景遂上一張巴掌大的草紙。
陸景有些好奇的接過草紙,攤開一看,卻見這草紙上寫著:「先生來意,孔陽已然知曉,愿為天下生民盡綿薄之力。,
陸景看著草紙上的文字,不由驚訝起來。
草紙上寥寥二十字出頭,每一字卻都雍容古雅,圓渾妍媚,或流而止,或止而流,無一筆掉以輕心,無一字不表現出流利秀美。
「驪珠行書?這是失傳的筆法。
陸景沉默間將那草書疊好,收入衣袖中。
「這神秘說書人的名字叫做孔陽?他又如何知道我的來意?」
即便陸景心中有些好奇,卻也不曾再入這四方酒肆。
「且不提此人為何能知我來意,但能寫出一筆驪珠行書的人物,既然要為天下生民做事,想來應當做不得假。」「既然遞出手信,我也不必執意相見。
陸景就此轉身,再度歸于空山巷。
次日,天尚且未亮。
盤坐在空山上小院門前的相過河,忽然睜開眼睛,站起身來。
他側頭看去,就見到院門打開,陸景從中走出……
「你想跟著我?」
陸景詢問相過河。
相過河深深點頭。
陸景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一些,我仇敵顏多,這天上凡間想讓我死的人物不知凡幾,你跟在我身后,也許會早死一些。」相過河依然沉默喜言,只是低頭跟在陸景身后。
陸景看到這位在河中道,找他看了看持心筆,摸了摸玄檀木劍的少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既然如此,你去牽照夜來。
相過河連忙轉身入了院中,牽來了照夜。
照夜身上發著微弱的玉光,現在的照夜似乎不同于在河中道的時候,身上的毛發越發光澤透亮,流暢的軀體線條中又好像充斥著炸裂的力量。「你可算是受了青明的照顧,若無青明,你可吞不下那些暴烈的龍珠。,
陸景翻身上馬,相過河仍然為陸景牽馬。
無論是陸景還是照夜自然不需要有人在前牽著馬。
可不知為何,當這少年牽馬,陸景能夠清楚的看到這少年的脊梁都挺直了許多,眼中亦有光芒煥發。
「相過河為我牽馬,不是因為我那國公身份,而是因為我是書樓先生,因為我承了四先生的劍氣。」
陸景心中了然,便也任由相過河牽馬而行。
此時正值四更天,大伏五更天上朝;養鹿街又在太玄京中央之地,當陸景騎著照夜穿過許多街道,就看到很多馬車駛過,看到有武將騎馬而行,也看到有些大臣步履匆匆前往宮中上朝。
陸景在看街上行人。
街上行人自然也在看陸景。
「陸·……景國公出來了空山巷小院?」
「看,他身著白玉螭虎國公朝服,前往太玄宮,這是要上朝了?」
「景國公自那日受封之后,就從未上朝,今日上朝,卻不知有何要事?」
「也許是在空山巷呆膩了?」
「看,自舞龍街上騎白虎而行的是誰?」
「竟是重安王世子虞東神!」
「今日倒也奇怪,從未上朝的景國公要上朝,重安王世子虞東神前來玄都已然一月有余,今日也要上朝?」
朝堂上,盛如舟側頭看了一眼陸景。
七皇子禹玄樓、褚國公也許是聽到陸景上朝的消息,也匆匆趕來。
禹玄樓站在陸景身旁,突兒間有些感嘆:「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 ,你會站在這朝堂中,甚至站在我身旁。禹玄樓主動開口。
陸景卻斜看了他一眼,道:「殿下,今日之事與你無關,不必驚懼。」
不知為何,平日里心如止水的禹玄樓卻能夠被陸景屢屢挑起心中怒意。
可恰在此時,崇天帝一身黑袍自從側殿而入,登上玉臺,端坐帝座。
蒼龍貂寺站在帝座側方,躬身道:「今日朝會且始,殿下可有所奏?」
盛如舟想要上前,卻又警了一眼陸景。
卻只見陸景身穿白玉螭虎朝服,朝前踏出一步,躬身行禮,手中還握著一枚玉折。
「臣陸景,請奏。」
崇天帝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饒有興致的看著陸景,揮了揮衣袖。
蒼龍貂寺走下玉臺,從陸景手中接過奏折,緩緩打開。
這年老的蒼龍貂寺忽然間面色一變,眼中似有猶豫。
「讀出來。」崇天帝開口,殿宇中瞬時間鴉雀無聲。
蒼龍貂寺深吸一口氣,再不猶豫,緩緩誦讀而出。
一時之間,偌大的太乾殿寂靜無比,無數朝臣深埋頭顱,不敢抬頭。
七皇子禹玄樓、褚國公、盛如舟眼中亦如有驚濤駭浪在不斷翻涌。
而赤衣貂寺蒼老的聲音,卻如同一道道雷霆之音,轟鳴在他們的耳畔。
「臣陸景奏!
昔太祖、太宗圣帝手挽九曜天樞,一掃臃葷,照武之尊身涌三代之英,鎮護神器。歷年四甲子,天下皆沐大伏恩澤,傳四世四朝,寰宇盡行統歷。至我崇天帝,深念人貴民重,以恩威鷹揚北海,耀武天下,西擊西域之國三十六,奮旅樓蘭,謀定趙、夏、蜀、馮,跬步天下,歃血四方。
嗚乎!今天下四海王土,卻有龍屬跋扈,焰逼天下之民,行血祭之事,吞生民以飽腹修行,實有亡我血裔之心,罪極山海,貫惡已滿,龍屬有太沖海龍君應侯天,受天恩、奉龍君、居龍宮,卻加以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坐視生民遭難,于亡民,此乃吞齒咽血嚙髓之恨,誓豈共生!鳴乎!應侯天目無圣君威勢,更無法紀之德,若不加以懲治,必將包藏禍心,視神器如無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今陸景上殿,覆赤子忠臣之熱血,請圣君洗五方海之晦蝕,凈日月,礪山河,扶正氣,且讓女干佞得睹今日之大伏,竟是誰家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