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安王世子虞東神帶著九百騎虎軍,手持他那一桿曾射天狼的銀槍入了太玄京。
這件事情幾乎震動了朝野。
自北秦崛起以來,上一次重安三州重要人物前來太玄京,還要追溯到北闕海龍宮被屠一事。
當時,重安王妃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活命,親自從重安三州前來太玄京,天下人皆敬重重安三州力扛北秦,可那時虞七襄殺了一位龍王,且不提殺龍王毀龍宮的罪責如何,朝中的大臣們只知圣君震怒,甚至親自寫下詔令責問重安三州。
于是,哪怕重安王妃親自入玄都前來斡旋,朝野中的大臣們卻都只是沉默,既不敢受重安王妃之情,也不敢妄加揣測圣君的意志,致使重安王妃那一遭太玄之行成了徒勞。
朝中許多基層的將領們因此而心寒。
重安三州將士在邊關拋頭顱灑熱血,擋下北秦那些燃火的戰車,那些懸陽的武夫,這些年來幾乎家家縞素,重安三州之后的那一片荒地上,墓葬一眼看不到邊際。
重安王也曾為大伏開疆擴土,曾經獨守神關,曾經率領八萬騎虎軍所向披靡。
可如今那些豐功偉績已成過往。
那位氣血壓世,天戟混去一輪烈日的當時武道魁首,也因為過往的征伐而付出代價。
那一場震動天下的圍殺,令天上天官降世,天下與重安王有仇怨者各展其能,重安王自此氣血枯竭,臥于床榻,也是自那一場謀殺開始,北秦的野心便也展露無遺,年輕的世子虞東神扛起了重安三州的大旗。
總而言之,重安三州對于大伏天下、大伏朝堂、大伏子民的功績毋庸置疑,便是駐扎于鎮西都護府的冠軍大將軍、守衛神關的白甲將軍徐白河都大有不如。
虞七襄犯事不假,可卻也是北闕海龍王作孽在前,再加上王妃親自入玄都,大伏朝堂上于情于理,都要給重安王妃幾分薄面。
可結果卻是重安王妃無功而返……道宗宗主百里清風親自帶著虞七襄入玄都,攔下太沖龍君以及太玄京中與重安王有仇怨的強者們,讓陸景為虞七襄鑿出了一條生路。
大伏朝堂中的大人們,俱都以為這件事情便這般揭過了,卻不想今年的春日,那位肩上扛著整座重安三州的重安王世子虞東神卻無聲無息入了太玄京。
大伏國公想要前去食邑之地,必須要得太玄宮答允,而大伏藩王卻是非召不得回玄都。
理論上來說,一位藩王世子入玄都,不應當引起太玄京這般震動。
可這位世子卻是重安王世子……
“終究是大伏朝堂對于重安三州有愧。”
據說太樞閣首輔大人姜白石染了風寒,春日風寒尤為難纏,再加上首輔大人已年過百歲,越發蒼老,便是太玄京幾位藥石妙手幾次三番前去看診,都沒有讓病情好轉起來。
青石階上首輔府邸,東堂之后古色古香的主屋里,傳來一聲聲虛弱的咳嗽。
盛如舟就坐在姜白石身旁,眼神中帶著幾分擔憂。
姜白石躺在床榻上,吃力的壓抑著咳嗽聲,時不時還與盛如舟說話。
“海上妖國覬覦著廣大的陸地已久,北秦不得不抽調兵力前去守衛山海關。
借此機會,神關白甲徐白河得以從神關脫身,回太玄京履職,他又專程去了一遭重安三州,前去拜見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重安王。
趁此機會,虞東神才有喘息的時間,得以入玄都。
他帶著重安王的天戟而來……”
姜白石一口說了好幾句話,也就越發疲憊,就連那深邃如同深海一般的眼神都變得越發暗淡了。
盛如舟看著這位宰執天下數十年的老人,心中長長嘆出一口氣。
“老師,你口中的棋局,真能讓凡間擺脫仙人的注視?
真能讓天上凡間相通,讓過往靈潮果實也得益于人間?”
盛如舟沉穩面容上露出些不忍:“老師,自你任太樞閣首輔大人以來,察各道府農田水利賦役,開道府官道,又開市易,百姓連年豐收……
若非這天下戰禍不斷,天災人禍不斷,便是這大幅土地上,也足以養活數十萬萬人。
可現在老師謀劃棋局,若那斬仙的棋局不成,只怕后世……”
“你是怕我背負罵名?”姜白石牽扯嘴角,似乎在笑:“對于凡人而言我已經活了太久,一百一十年,即便對于那些天人、人仙而言,都稱得上漫長。
這些年來,我看遍了天下的破敗,也看到了天下的繁華,大先生在玄都時我就與他說過,我姜白石一定要讓這天下生出一些大變化來。
現在我命不久矣,我對大先生夸下的海口卻仍未實現,這棋局是我的希望,也是天下的希望。”
姜白石吃力的坐起身來,盛如舟連忙上前攙扶。
“仙人本不該那般高高在上。”坐直身體的姜白石道:“仙人在天上俯瞰人間,可又唯恐人間分去天地的福澤,他們鎖住天上萬千星辰,鎖住諸多神相,令人間武道修士、元神修士都只可以映照感應主星三十六顆、主相三十六尊。
甚至借助幾次靈潮所得,盡攬天地權柄,凡人想要打破這些天地權柄便千難萬難。
而這些天地權柄成了天上仙境收割人間的利刃,春雷劫罰鎖死了凡間無數神通,令人間出產修行之寶大大減少,令凡間無數生靈只能以孱弱的肉身之力播種。
這些事自千年以前就是如此,我與圣君若不兵行險招,又如何能打破那一座天闕?”
“如舟,等我死后,若天上那鎖住無數生靈生路的天闕碎了,伱莫要忘了祭告我。”
“老師……”盛如舟氣息消沉:“你若不在了,又有誰能扛住這大伏天下?”
“還有你。”姜白石道:“一旦天闕墜落,你便有大刀闊斧的變法、改革,將因為這斬仙棋局損失的人口、民生俱都補回來。”
他說到這里,目光逐漸迷離:“我不愿再茍活下去了,棋盤上的斬星式、落天式、三龍手俱都已成,我在與不在已經無妨。
我要先走,如果這天下真有幽冥之處,我總要去與那些因這棋局而枉死的百姓、將士們謝罪。”
“圣君曾賜給老師一顆延壽的寶丹……”盛如舟還未說完。
姜白石卻閉起了眼睛。
盛如舟嚇了一跳,他連忙湊近一些,伸出顫抖的手指探查著姜白石的鼻息。
索性這老人的鼻息雖然微弱,卻并未斷去。
盛如舟連忙為老人掖了掖被角,這才親手親腳想要離去。
當他走到門口,姜白石忽然開口:“如舟啊,虞東神入了玄都,我羞于見他,這些日子也就先由你主持太樞閣。”
“還有……替我去見一見觀棋先生,替我與他道一聲歉。”
虞東神不同于重安王妃,他這一次并非是為了游說大伏朝臣,不需要和藹可親。
所以他并未入住玄都其他大府,反而去了舞龍街盡頭閑置已久的重安王府。
這座重安府早在重安王還是皇子之時,就已經坐落在舞龍街上。
后來重安王放棄了競爭皇位,崇天帝繼位之后,那重安府又被翻新新建,換了牌匾,成了重安王府。
重安王妃極為廣闊,
幾乎占據了一半的舞龍街。
舞龍街乃至整座太玄京,不知有多少將軍前去拜會虞東神,只是虞東神始終閉門不見,令眾多朝中將軍羞愧難當。
直至第七日,虞東神開始遞出名帖,似乎是想要拜會玄都中諸多的大臣、將軍。
那些大臣、將軍這才紛紛趕來,前去拜見這位也許不久之后就將要承襲新王的虞東神。
奇怪的是,虞東神前來太玄京,太玄宮中卻始終悄無聲息,重安王世子不曾覲見圣君,圣君也不曾召見重安王世子,這極不合規矩,更不合禮儀。
朝堂中,甚至民間百姓都已經議論紛紛。
可一連二十幾日過去,那宮中卻一如既往的寂靜。
二十幾日時間,陸景的景國公府邸即便有不分晝夜起工,看起來仍然遙遙無期。
陸景依然住在那看似寒酸的小院里。
即便戶部、禮部收拾出了位于城南的一座罪臣府邸,又配上數百位下人丫鬟,請陸景移駕,陸景也不曾離開空山巷。
于是養鹿街上的這條寂靜小巷,也成了滿城的大府人家落目之地,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討好這位大伏新晉的國公。
而陸景卻也如虞東神一般,極少答應他人相請。
轉眼二十余日,陸景幾乎每日都在感應太華之脈,汲取其中難以想象的元氣、養分,鑄造自身先天氣血,蘊養自身元神。
陸景元神本就強橫,已然映照三顆元星,可接連修行了二十幾日太華山河帝子圖錄,配上登仙體魄,他依然能夠清楚的感覺到元神凝厚的程度在飛速的增長,甚至當他舉目望天,元神感應下,那宙宇中有三十六顆主星、三百六十五顆大星清晰可見。
此時倘若陸景愿意,他其實可以瞬間映照兩顆主星,成為元神五重的修士。
“元神晉入五重境界,映照兩顆主星也可令我修為增長,只是……”
一重元星一重天。
映照三顆元星,配上斗星官之命、少年劍甲等等諸多命格,陸景此時已然可以硬撼照星八重的修士。
又有斬龍臺命格,斬龍臺映照配上鯤鵬吞龍神通,便是東海龍王敖九疑、南海龍王風住壑在他面前也要收斂鋒芒。
已然有了這般底蘊,如果陸景的目光僅僅只是放在三十六顆主星上,反而有些浪費了。
“映照元星需要某些契機,天上西樓落凡間,既是我的災劫,也是我的機緣。
若可度過此劫,也許還可以引來其他元星機緣。”
“還有那一道人間大圣的寶藍命格……”
修行山河帝子圖錄,陸景元神越發凝厚,尚且不曾破境。
可陸景的武道修為有太華之脈與登仙體魄的雙重加持,再加上太華之脈中那無與倫比的玄妙力量,速度可謂一日千里。
二十余日時間,竟然連破三境,醞釀出七道先天氣血,讓陸景那一道春雷精神越發恐怖。
“太華之脈乃是國脈,配上這一品的玄功……怪不得風眠兄曾經說過靈潮之前,三位國公俱都已經踏入人仙境界。”
國公食脈修行,又豈是旁人能比?
“只是,我這先天七重的武道修為,其實配不上這把斬草刀。”
陸景身前那把斬草刀看似平平無奇,可當他拿起斬草刀,刀身上陡然涌起一種武道精神。
“斬草開道,一往無前,南家先輩便是手持這把斬草刀,跟隨大伏太宗,立下了大伏國祚。”
陸景撫摸著斬草刀身,默默不語。
恰在此時,魏驚蟄再度走來,徐無鬼跟在他的身后。
“先生,盛姿姐姐還未出關,據說是要破入武道大陽的境界了。”
徐無鬼向陸景躬身行禮。
一旁的魏驚蟄又遞來一道名帖。
這幾日前來空山巷遞上名帖的管家一流,不知有多少,魏驚蟄打理這些名帖以來,親自交給陸景的卻少之又少。
陸景接過名帖,頓時看到了那名帖上的名諱。
“虞東神想要拜訪我?”
陸景微微挑眉,他想了想,又執筆回帖。
次日正午,虞東神身穿一襲藏青色長衣,頭發隨意束在腦后,走入空山巷小院中。
二人相對而坐。
陸景看著虞東神遞給他的金葉紙,微皺眉頭。
“世子想要明日上朝,細數北闕海罪責,還虞七襄一個清白?”
陸景詢問。
虞東神神色冷清,只是道:“哪怕唇槍舌劍算不得什么,可七襄是在為民除惡孽,許多不明真相之輩,提起七襄言必稱謀亂妖女。
我此來太玄京,目的之一便是為了摘去她妖女之名。”
虞東神望向陸景。
陸景忽然想起刺入太沖龍君化身中的那一桿銀槍,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放下手中金葉紙,道:“那一日世子銀槍如流火,將來此次入京,僅僅只細數北闕海罪責?”
虞東神眼神一動。
陸景隨意將責問北闕海的金葉紙放在桌案上。
“世子帶來了重安王那一桿天戟?”
虞東神頷首。
陸景眼神中突然閃過一抹亮色:“卻不知重安王不曾親來,那一桿天戟是否能夠壓住太沖龍君?”
虞東神側頭問道:“國公如何打算?”
陸景沉默幾息時間,道:“我引太沖龍君入京,世子可敢殺他?”
“殺……太沖龍君?”虞東神眉頭微挑。
這陸景……真是膽大包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