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彌國國君來到陸景身前,他面色白皙,眼里卻泛著好奇之色,向陸景行禮。
陸景轉頭看向他,看到眼前這十五六歲的西域國君,臉上露出些笑意,朝這位彌生王行禮。
此時殿宇之中,即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太樞閣首輔姜白石身上,可仍然也有許多人無聲注意著陸景。
方才兩位龍王、陳家家主話語,早已落入彌生王以及他身旁舞祀將軍扶云昭耳中。
彌生王眼里的好奇中夾雜著感嘆,便如同一位少年看到了自己無法理解的人物。
“昔日,我只見先生呼風喚雨,又見先生獨身入鹿潭,拿出了那三件鹿潭珍寶。
卻不曾想,陸景先生竟然還曾前往西云龍宮……”
“咳…咳……”幾聲輕咳打斷了彌生王的話。
彌國舞祀將軍扶云昭眼神有些嚴厲,看向彌生王。
彌生王頓時反應過來,偷眼瞧了一眼殿宇中那兩位龍王。
即便站在太乾宮中,兩位龍王身上仍然散發著濃郁威勢,彌生王偷偷看了一眼,便只覺得眼眸刺痛……
在西域也是有龍的,只是并無龍宮,那些龍或是爛陀寺的護法、金剛,或者是其他國度、宗派供奉。
就連大伏長公主身旁,都有兩條真龍相伴,不知替長公主擋下幾次刺殺。
所以在彌生王眼中,真龍往往代表著強橫以及血脈不凡,大伏五方海中,每一尊龍王在大伏也都地位尊貴。再加上大伏龍屬同竅出氣,故而五方海在大伏乃是一股極為可怕的力量。
可以前這位年少的書樓先生,卻偏偏敢入西云海,只身一人滅去一座人宮……這對于年少的彌生王來說,確實如同傳說一般。陸景又朝這位彌國國君笑了笑,繼而看向群臣匯聚的殿宇,殿宇中,此時姜白石似乎想要喚他入殿。
兩位龍王目光凜冽,此時卻將目光落于陸景身上。
陸景面色不改,想起方才對于圣君的揣測,又感知到此時太玄宮中那幾道粗壯無比的氣魄……
“還有那奇怪的鹿潭,鹿潭乃是自天上跌落人間的仙境,許多典籍記載鹿潭入人間之時,正值壯年、被天下人冠于圣之一字的崇天帝,乃是最先尋到鹿潭的人物。
“他孤身入了鹿潭,又孤身走出,自那以后鹿潭再度消失不見,卻未曾變為死地,而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顯現于天地,召天下少年天驕…”
“歷代少年天驕,大多都走過一趟鹿潭。
而我入鹿潭,鹿潭之力卻入我身,要引我映照計都羅喉兩顆星辰……”
陸景思緒浮動,想起早在他在修身塔中摘錄典籍時,觀棋先生提及崇天帝的話,想起崇天帝靜默無為的數十年,又想起自那鹿潭中瘋狂涌入他身去的神秘力量,想起他元神映照人間星,人間星辰見人間下那鹿潭中涌動的累累氣魄……
那……絕非是仙人之氣。
于是,此刻的陸景心里忽然有了些膽大包天的想法。
“崇天帝曾經乃是治國有方,氣魄吞天下的圣君,可這些年來卻越發不同于典籍記載。
他放任五方海這妖孽孽龍宮作祟,放任七皇子麾下槐幫作亂于大伏三十六道,不再去顧念領土得失,被北秦奪去的北方七城似乎被他遺忘,不理會天下災禍。
甚至特意讓太子與七皇子相爭 “他究竟在謀劃些什么?那鹿潭中涌起的神秘氣魄是否與第一位入鹿潭的崇天帝有關?
若真是崇天帝,他想讓我映照計都羅猴二星又是……為了什么?
種種念頭浮現在陸景腦海中。
當這些念頭越來越強烈,陸景越發膽大起來。
“仔細想起來,我一路走來,不論犯下何種錯事,這位圣君只是冷眼旁觀,從不曾治罪于我,只是靜靜等待我破局。”
“那若是我不愿破局,他又會做何反應?”
陸景思緒及此,伸出手摸了摸額頭。
他額頭上,尚且有兩道淺淺的印記,這樣的印記十分簡單,卻脫胎于呼風喚雨的權柄。
在這等天時權柄之下,陸景只需一念便可以呼風喚雨。
“君子當執禮而行天下,可有的時候面對宵小,不妨疏狂一番,又能如何?”
更何況……
“我身上既有功績,既是十幾歲的少年人,沖動一番、張狂一番又能如何?”
不過二三息時間,陸景腦海中翻涌出諸多思緒。
一旁那位彌國舞祀將軍扶云昭看著陸景的側臉,又警了一眼自家王上。
“中山侯前來彌國,面見太后,就曾經提及這位陸景先生。
“世間少有,以戰功封侯的中山王平日里沉默寡言,唯獨提及這位陸景先生時,曾說他有天縱之姿卻心有所持,寵辱不驚,道路尚悠遠……”“當時太后與我便驚訝于中山侯的評價,如今前來大伏,才知中山侯為何會這般評價這位書樓的陸景先生……這先生正值少年,成就卻已令天下人仰視。
扶云昭想到這里,心中嘆息一聲:“據說這位先生乃是大伏十三皇子之少師,若非如此,王上若可帶著前途直上云端的少年先生為師,西域諸國會晤之時,也許能朝前坐一坐。”
舞祀將軍心中這般想著,當他思緒落下,忽然見這陸景先生轉過頭來,輕輕朝這彌生王點了點頭,繼而……邁步向前,踏上殿前玉階,直入那太乾宮中!
彌生王一臉疑惑,對舞祀將軍道:“殿中有召?
舞祀將軍扶云昭搖頭,也有些不解。
殿中大伏圣君不曾臨朝,那首輔大人姜白石亦或者大柱國蘇厚蒼俱都不曾開口,這陸景此時入殿,未免有些藐視這朝會之地了。便如同扶云昭所想,當陸景走上這四百八十級的殿前玉階,便已經有諸多大臣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有些恪守禮儀的言官也不免皺起眉頭,注視著陸景。
可是……不知為何,這些脾氣火爆,眼中揉不得沙子的的言官,卻無人開口呵斥。
若換做他人,只怕此時早已被呵斥聲淹沒了。
兩位龍王對視一眼,靜默不語。
同樣在殿前玉階下的陳元都徐徐搖頭……
“便如家主所言,陸景呼風喚雨,解了河中道災厄,所以在天下群臣、士子眼中,便有了超乎尋常的德行。
這些言官可以呵斥二三品的朝中大員,對陸景卻是分外寬容。
正如陳元都所想。
陸景腰間甚至還配著呼風刀、喚雨劍。
他一步步走上殿前玉階,走入那群臣匯聚的殿宇中。
無人開口呵斥,就連站在太乾殿前方的帶刀侍衛,都目露猶豫,似乎只有想起此時圣君不曾臨朝,又見了這群臣反應,最終甚至不曾阻攔陸景任由陸景步入其中。
陸景踏在紅毯上。
那殿宇中,許多人的目光落在陸景身上。
這些目光中有敬佩、有冷眼旁觀、亦有冰冷,這些對于陸景而言再平常不過。
可其中唯獨有一道目光卻似乎無情無性,便如同一位斬去所有羈絆,只低頭看眾生的仙神一般注視著陸景 陸景目光一瞥……
是神霄伯陸神遠,是他這具軀體的生父。
此時陸神遠手中也拿著一枚玉笏,他就站在群臣中,在這貴人無數的朝堂上,區區一位五品的散將似乎并不起眼。陸景上朝,理應當有人注意陸神遠的反應,畢竟陸景與九湖陸家之間曾經還有頗多牽連,鬧出了許多笑話。
可偏偏殿宇中的群臣,似乎早已忘記了陸神遠的存在,沒有任何一個人將目光落在他身上。
陸景心中覺得奇怪,此時也并不在意,因為他邁步前行,已然來臨那兩位龍王身前。
東海龍王敖寒關、南海龍王風住壑并肩而立,看到陸景近前來。
他們二人靜默不語,敖寒關眼中卻有一道道寒光乍現,似乎要鎖住陸景。
姜白石還坐在那紅椅上,嘴角牽扯出一抹笑容,緩緩閉起眼眸,卻側耳傾聽。
太樞閣次輔盛如舟見了陸景,心中早已放下心來。
陸景歸來,想必他那女兒也必然已經歸來。
短暫的沉默……
大儒季淵之看到陸景的背影,忽然嘆了一口氣,他輕輕搖頭,道:“陸景先生的安然歸于太玄京,是大伏之幸。只是……這里畢竟是朝會之地,陸景先生并無官身,不久圣君臨朝,難免不妥。”
季淵之道:“不如先生在殿前等候片刻,至于這殿中腌臜……又何必理會?”
這位名聲震動天下的大儒說出這番話,殿中驟然間鴉雀無聲。
風住壑眉頭輕動。
那東海敖寒關卻猛然轉過頭,冷眼看向季淵之。
季淵之前半句看是想要讓陸景持禮而行,后半句卻直稱“殿中腌膜”四字,這四個字說的又是誰?
此時放寒關這位東海龍王的目光便如同深海中的激流一般,無聲無息卻又殺機連綿。
那季淵之卻似乎并不在意,目光仍然落在陸景身上。
陸景看著眼前這位面容并不出彩的儒道言官,臉上也浮出些許笑容。
早在他尚且不曾修行的時候,就曾經讀過許多季淵之的典籍。
季淵之典籍頗具風骨,他說鬼、說妖、說儒道釋三法,唯獨不提人。
那時的陸景尚且還在疑惑,這位儒學大家精讀學問,卻不落在以人為本的實處又不知為何。
可今日在這朝堂上,季淵之說出這樣一句話,他心中忽然明白過來。
另一位大儒李慎低著頭,望著眼前陸景先生與季淵之,眉宇間忽然輕松下來。
“這朝堂上,并非全然都是冷眼旁觀之輩,有人不提淤泥,大約只是不想被淤泥所累。
又或者那淤泥中不曾長出蓮花,不值得提筆。
如今淤泥中長出了蓮花,自然要護持一番。”
于是,李慎正要說話。
那陸景卻笑出聲來,他朝著季淵之行禮,道:“陸景剛剛及冠,今日倒是失禮了,請先生莫怪。”
“只是方才陸景在殿外,卻聽這殿宇中有腌臜妖孽狂吠,令我心生厭憎,又覺這狂吠聲吵得我心煩。
沖動間,陸景便入了這殿中。
“陸景先生!”
陸景此言一出,頓時有大臣踏前一步,呵斥道:“此乃太乾宮,責不可言,先生是讀書人,又如何能說出這般失禮的話?許多朝臣紛紛附和,眼中帶著敬告之色,似乎想要敬告陸景莫要狂言。
敖寒關似乎不想與陸景在這殿宇中多做爭執,他只是拉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來。
那笑容冷漠,眼中亦有殺機浮動。
“你想要殺我?”
向來溫厚的陸景此時卻一反常態,他右手按住腰間呼風刀,道:“此乃太乾宮,陸景語句粗俗其實不算什么。可偏偏卻有人說話并如狗屁一般臭不可聞。
二位龍王今日前來太玄京想要攜五方海余威,甚至借落龍島那條老燭龍之勢,借著北秦攻伐之機,想讓圣君治我的罪?”“大膽!”
“陸景,莫要妄語。
“先生……還請退出殿中……”
陸景一言既出。
這殿宇中立刻亂作一團,許多大臣目露驚恐想要讓陸景住嘴。
有些人緊張萬分,唯恐此時圣君臨朝。
那原本輕笑的敖寒關表情忽然僵住,始終平靜不語的風住壑也咬牙。
“陸景……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風住壑聲音傳來。
陸景就站在兩位龍王幾丈之地。
“陸景自然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伸出手指,輕彈呼風刀刀鋒,一道精鐵長鳴聲響起,瞬間斬斷了朝中群臣的怒喝。
“兩位龍王明知西云海罪惡深重,明知是西云海龍王想要殺我在先,明知西云海上不知有多少生民死于西云海龍屬嘴中……
這般的西云海,遭了律雷報應,若換做他人,只怕恨不得趕緊撇開關系,唯恐西云海行下的惡事反噬。
可東海、南海兩位龍王卻敢前來太玄京,以過往功績質問首輔大人,絲毫不提那些殘忍之事……”
“兩位龍王,今日我陸景倒是要問一問你們。”
“你們,哪里來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