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道向來少山岳,但卻有一座天下有名的高山。
這個山名為臨高山。
原本高山崔巍,水流湯湯,只是在這酷暑下,原本綠意盎然的臨高山,以及其中的浼浼青流,俱都已消失不見了。
從遠處看去,這里邊是一座光禿禿的荒山,沒有了往日生機。
可這臨高山卻依然極高,站在山巔上,似乎能摸到云霧,俯瞰著廣闊的河中道,能看到極遠。
山岳高聳,其上山峰無數,登山峰復有山峰。
司晚漁長衣在山風中飄蕩,她孤身走入臨高山,手中還拿著一紙符文。
那符文大約來自于真武山,符文上還有著真武山主的筆墨,那符文閃爍著光輝,指引著司晚漁前行。
司晚漁面色清冷,她坐在一朵云上,云霧在她前方飄散,如若云簾一般。
美人卷云簾,深坐顰峨眉。
司晚漁依然是那位美貌得享盛名的重安王妃,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她孤身一人入了河中道,來了臨高山。
臨高山上血霧籠罩,司晚漁從云霧上站起身來。
柳如眉,云似發……
與她相比,人間眾多的顏色便如塵土一般。
她步入臨高山,蜿蜒山路在她面前如若平地,只是周遭的景象卻是一片荒蕪,時不時還能看到倒斃路旁的野獸,如今早已變成白骨,甚至在天上烈日的炙烤下,白骨也已經發黑。
司晚漁在心中嘆了口氣。
重安三州數十萬將士以自己的脊梁攔住北秦懸陽武夫,以免大伏百姓也如同北秦百姓一般,成為那燃火戰車的燃料,又或者成為無思無想的牲畜,自此再也算不上人。
可是……重安三州以內這處好人間,卻還有河中道這樣的所在。
連年災禍之下,也許大伏朝廷確實在努力賑災,可河中道卻越來越荒涼,死去的百姓也越來越多。
“所幸重安三州并非只是為了大伏國祚,也并非只是為了大伏中原百姓。”
“重安三州上千萬子民,也因此而得以存活,不必成為北秦祭祀刀劍、震懾大伏的代價。”
司晚漁心中這邊思索,一路走上這連綿而又高聳的山岳。
山峰之后又是山峰,直至紅色的血霧觸手可及,乃至司晚漁隱約間有一種錯覺……只需流轉神念,元神騰空,便可登上天闕見天關。
相傳臨高山上,便是仙人落凡之地,也有凡俗中人踏上高峰,見天上顏色。
“那是……”
司晚漁一路前行,越過高聳云霧,又在血霧籠罩之處,看到兩道人影影影綽綽。
其中一道人影身穿白衣,手中卻拿著一朵血色的花朵,她蹲在山淵之前,伸出手來,血色花朵落入云霧中,那血色云霧轉出諸多流光。
就好似是一位仙人持花,于山顛攪動風云。
另一道人影腰間佩劍,手中拿著一枚玉瓶,玉瓶上自有一種奇特的氣息蕩漾,聯通天上的血色霧氣,吸收著其中的精華。
司晚漁看到這兩道人影,眼中自有猶豫,低下頭來思索幾息時間,旋即又朝前走了百十步,直至那兩道身影清晰起來。
“果然是他們……”
司晚漁皺起眉頭:“披星、戴月二位仙人。”
兩位仙人一男一女,也同樣轉過頭來,望向司晚漁。
繼而這兩位仙人眼中閃過些許詫異,手中拿著血色花朵的披星仙人站起身來,未著素妝,卻同樣有傾國傾城之姿。
“是你……”
披星仙人嘴角露出笑容:“一別十余年,你容顏并無變化,也還如豆蔻一般。
只是……你似乎卻已不是伱了。”
戴月仙人將手中的玉瓶輕輕一拋,玉瓶便懸浮在半空中,自行吸收著血色霧氣。
他一只手落在腰間的仙劍上,身上流淌著一股獨特的氣息,比這天地元氣還要來得更加珍貴,將這戴月仙人襯托的越發高貴,不似凡俗。
“說來也巧,我兩次落凡,卻俱都遇到了你。”
戴月仙人瞇著眼睛輕柔的笑著,他身后的長發隨山風飄動,醞釀出一股夢幻,俊逸的面容上也滿是追憶。
披星仙人將手中的血色花朵從血霧中拿出,隨意插在了頭上的發髻上,為她一身的素白添了一抹顏色。
“仔細想來,那時我們想要收你為徒,你便應當隨我們一同,去天上受法。”
披星仙人語氣中有些惋惜:“以你當時的天資,這凡間埋沒了你,那是你執意不肯,如今十余年過去,你還被困在那時的境界,甚至不進反退。”
“你已不是你了。”戴月仙人道:“你斬了你身上最重要的氣性,你身上過往那些殺意,那些執著都已蕩然無存,這也是你不進反退的原因。”
戴月仙人說到這里,感慨道:“這人間便是如此,一步踏錯難免要承受其害。
你不愿意拜我們為師,卻誤了自己。”
披星仙人輕撫著衣袖,忽然抬起頭來,詢問司晚漁:“你斬去的氣性,如今又被你藏在哪里?
若你能重拾氣性,我們依然可以教你。”
披星、戴月二位仙人對于司晚漁似乎有著別樣的耐心,乃至說話時都頗為溫柔。
橫山神廟琴祭安霓旌也曾遇到這兩位仙人,仙人不過神念傳音,不曾與她多說什么。
可到了司晚漁這里,就連始終聚攏血色霧氣于玉瓶的戴月仙人,都放下手中的仙器,與司晚漁說話。
司晚漁神情漠然,她聽到兩位仙人的話,腦海里總是閃爍出許多過往的景象。
她想起那座煙火遍地的青城山,想起無端的天罰,想起那熟悉的巷陌都難于塵埃中,心中對于這兩位仙人就越發有了些懷疑。
披星戴月二位仙人剛好落于青城山,青城山就受到了天罰,這未免……太過巧合。
“二位……仙人。”司晚漁朝著兩位仙人行禮,正要開口,就在她不遠處的兩位仙人卻忽然轉過頭去,看向某一處云海。
那云海中,有東西飛來。
司晚漁定睛一看,卻是一只白鶴。
那白鶴上,并無絲毫元氣流轉,仔細看去,卻可見白鶴軀體中有墨色流轉,一股股浩然氣流淌在其中,支撐著白鶴的存在。
“那白鶴羽毛上還有文字?”
司晚漁仔細看去,旋即面色一變。
“這是陸景的草書。”
司晚漁對于陸景的字頗為熟悉,早在太玄京時,這位地位尊貴的重安王妃就曾經屢次見過陸景的草書。
而今,陸景以草書聞名于大伏,哪怕是在重安三州中,也有陸景三千言,也就是人貴論摹本流傳。
大伏讀書人對于書樓陸景先生的草書也是贊不絕口。
再加上司晚漁和陸景的交情,自然不會認錯。
“斬龍檄文?怪不得我一路前來臨高山,卻只覺河中道中有真龍攜來云霧,有蛟龍隨真龍而來。”
司晚漁眉頭皺起,心中不由有些擔憂起來。
她與陸景稱得上好友,她離開太玄京時,陸景以詩相贈,這一年以來司晚漁時時練習著來自于陸景的簪花小楷,平日寫信理事,也都是用這一手筆法。
正是重安王妃帶起的風潮,重安三州許多名門閨秀也都以會一手簪花小楷為榮。
除了這些之外……更重要的是……司晚漁也頗為感激陸景。
陸景信守諾言,敢于只身一人護持虞七襄,否則,只怕虞七襄那一日走不出太玄京,也回不了重安三州。
“也算是重安三州的因果。”
司晚漁下意識便想轉身,前往長柳城中:“若非七襄的事,陸景也許不會和天下龍屬鬧到這等地步。”
“你與這陸景有舊?”披星仙人聲音飄渺,落入想要下山的司晚漁耳中。
戴月仙人臉上也露出笑容:“你若想要去參與那斬龍之事,如今只怕已經晚了。
那斬龍場距離這里極遠,如今戰事已起,你現在出發已經于事無補。”
司晚漁氣息微微一滯,眉頭皺起,卻仍然朝著山下走去。
“你若想見到陸景,等在這臨高山上,其實最好。”
披星仙人道:“若那陸景已然死了,你去那長柳城,只怕連尸骨都找不到。
若那陸景為死,也必然不會再待在長柳城中,你此時前去,又如何能找到他的蹤跡?”
司晚漁聽聞披星仙人的話,不解問道:“為何等在這臨高山里……能夠見到陸景?”
披星、戴月二位仙人對視一眼,眼中頗有些期待。
“那陸景映照了元星,呼風喚雨兩件寶物也認同了他,在我二人看來,他也如那時的你一般,有登天之資。”
戴月仙人始終握著腰間的仙劍:“我已派人去尋他,若他死了也就罷了,若他還活著,必然會前來這臨高山中。”
司晚漁頓時反應過來:“兩位仙人,想要收陸景為徒?”
披星、戴月同時點頭。
“凡人多碌碌,天資絕盛者也并不算多,我們偶然下凡,得見陸景這樣的奇才,不忍他流落在這廣大的泥潭中。
只有跳出泥潭,修行仙法,前往天上仙樓才可蛻凡為仙。”
司晚漁嘴角牽出一抹笑意,她轉過頭來望向披星、戴月,詢問道:“二位仙人,你們為何能篤定……若是陸景還活著,就會前來臨高山,拜你們為師?”
兩位仙人有些不解,那披星仙人詢問道:“有仙人落凡,撫頂授長生,又有何人會拒絕?”
司晚漁靜默不語。
戴月仙人卻朝著她一笑:“十余年前你身上兩種氣性交雜,若是讓你身上另一種氣性勝了,也許你如今就已在天上。
你不曾拜我們為師……倒是不可以以常理度之。”
司晚漁深吸一口氣,忽然搖頭道:“二位,陸景不會前來臨高山。”
披星仙人看了司晚漁一眼,道:“靈潮之后,人間對于天上有些怨憤,卻不知若非天上仙人在,這人間早已崩解。
可對于人間絕大多數人來說,有仙人授法便是天大的機緣,心中些許怨氣與真正的機緣相比,不值一提。”
“如今人間龍屬中,除了大伏所轄五方海五方龍王之外,尚且有海外龍屬,海上妖國中又有一處龍寺,甚至落龍島上還有一條老龍。”
“陸景年輕,不知何為大錯,他映照斬龍臺,觸怒了人間龍屬的逆鱗,往后有的是劫難,莫說登天機緣,只要拜我二人為徒,往后這人間的紛亂便與他無關,這……豈不是一件好事?”
司晚漁語氣平靜:“上了天,便沒有龍了嗎?”
“自然有龍。”戴月仙人道:“可天上真龍,也視凡間龍屬為螻蟻。
陸景若能脫凡為仙,得入仙樓,天上龍屬也自不會為了凡間龍屬的愁怨,觸怒另一座仙樓。”
司晚漁想起在太玄京時所見,想想起陸景蘊藏在柔和氣性之下的執拗,想起陸景的人間劍氣,想起那如劍如峰的草書,同樣執拗的搖搖頭。
“司晚漁覺得,陸景不會登天。”
披星、戴月二位仙人同時皺起眉頭。
“既如此,你就留在這臨高山上,看一看陸景會不會前來臨高山,不如你與我們打個賭……”
司晚漁想起兩位仙人方才的話,嘴角露出些許笑容來:“這般說來,兩位仙人只曉得陸景還活著?”
殘足老龍龍血灌入偌大的葬龍城中。
陸景喚雨劍上還殘留著龍血,龍血粘稠,掛在喚雨劍上不曾滴落。
陸景伸出雙指,沿著劍柄擦拭而下,將那惡臭的龍血擦了下來。
一條神相八重的老龍死在陸景喚雨劍下。
即便那堅固的二品七星寶劍幾乎已經廢去,那二十八顆血色龍珠也已變得黯淡無光。
即便這是陸景仔細準備,以不動應變的結果,可在場所有人眼里,這仍然匪夷所思。
哪怕映照斬龍臺……也不該以照星一重斬神相八重老龍!
齊國蟒衣貂寺手指輕動,指尖捏著一根長發,長發鋒銳,卻又散發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就好像飲盡鮮血。
爛陀寺佛子冷眼以對。
槐幫二當家袁奇首終于明白……七皇子與少柱國并非是多慮。
“這陸景不殺,便是我也寢食難安。”袁奇首身后八百玄冰甲士蠢蠢欲動!
而另一處,四條七境真龍已沖入這葬龍城中。
七百龍屬早已淹沒了前來斬龍的俠客。
白猿快意無比,南禾雨和洛述白還在怔然于陸景真的在片刻之間斬落那神相八重的老龍。
長發行者、開陽劍座……
徐行之、相過河……還有數十位俠客心頭震動之間,迎戰這數百龍屬!
他們并無后悔,反而有難言的熱血涌上心頭。
今日,三十余位俠客豪杰,應陸景斬龍檄文,于葬龍城外斬龍!
老龍已死,其余龍屬仿佛癲狂。
洛述白高聲大呼:“陸景先生,你且先離去,我等再行脫身,斬龍臺下,他們追不上你!”
陸景斬了神相八成的老龍,身上氣血與元氣俱都變得淺薄起來。
只需此時退去,量那七百龍屬也絕不敢追得太深。
徐行之、長發行者、那頭白猿以及數十位俠客也都聽到洛述白的話語,他們神通玄功運轉之際,紛紛有遮掩陸景離去之意。
正主離去,他們再互相遮掩,再加上他們身份本就不凡,這些龍屬也不敢肆無忌憚的殺戮。
可是……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陸景卻輕輕招手,照夜急奔而來。
陸景翻身上馬,遠處金光彌漫之際,已經幾乎透明的鯤鵬虛影卷土重來,托住陸景與照夜。
天上斬龍臺映照微光,直落在陸景身上,陸景手中喚雨劍化作一道流光,懸浮在陸景肩膀旁。
呼風刀也出鞘而來,葬龍城內外喚出風波,下起暴雨。
“血祭之事、殺陸景之事,這些龍屬,俱都是幫兇。”
陸景沖著眾人笑:“陸景既然映照斬龍臺,執掌律法雷霆,就不可容魍魎奸邪!
魍魎欲殺我,我不打算退卻。”
“鯤鵬日啖真龍五百條!”
“今日我乘鯤鵬,殺龍屬七百!好讓天下龍屬皆知……便如陸景三千言,此乃人間,龍絕不可俯視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