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仙,低頭俯視人間上千年。
后來,夫子上了天,人間看似并無變化,但這等人物卻甘愿待在天上四十九年,必然有他的考量。
也許若無夫子,人間還會生出更大的變故。
陸景看著眼前稍顯孤寂的老人,眼神中多出些崇敬之色。
天下間正是因為有了夫子以及四先生這樣的人,才不至于徹徹底底被天上的陰影所籠罩。
「三次靈潮之后,人間比起天上已經弱小太多,有天關橫空,仙人在許多凡人眼中成了真正的仙。」
夫子低頭看著眼前的筆墨紙硯,語氣里還帶著幾分感慨:「你看著天上仙境,無論是三百六十座仙境,又或者十二座仙樓,元氣凝聚,天地之靈在其中孕育。
天上之人生來便長壽,有些仙人甚至飲氣便可長生,人間與天上相比差距甚大。」
陸景微微一愣,他聽到夫子的話,不由想到河中道那些長途跋涉,忍受饑餓,想要逃離災禍,求一條生路的災民。
也想到路邊以及龍宮泥沙下的累累白骨……與天上飲氣可得長生的仙人相比,其中的差距根本無法衡量。
這一切,似乎都來源于名為靈潮的變故。
夫子明顯看出了陸景的疑惑,卻也并不多做解釋。
他站起身來,笑道:「我還在這小院中種了許多瓜果蔬菜,今日你便再次留飯,雖然是元神登天,卻也可以嘗一嘗味道。」
陸景面色有些猶豫,心中又有些擔憂。
夫子面容慈祥,搖頭道:「既然來了我這里,你就不必擔憂太多,吃過晚飯再回去吧。」
陸景聽到夫子這般說,也主動點了點頭。
老人挽了寬大的儒袍衣袖,便蹲在院前寬闊的田地上,采摘著果蔬。
陸景側頭想了想,也來到老人旁邊,與他一同忙活。
二人摘了些瓜果,老人又找來一把鏟子,仔仔細細為幾株果樹松土、澆水。
此時杏花盛開,桃花香氣飄散而來,一處田園景象。
讓陸景的心緒頗為安寧。
「等到一切事了,也許可以帶著青玥隱居于山林中,也過一過這樣的生活。」
陸景心中盤算,夫子仍然挽著衣袖,又將長袍下擺別在腰帶中,就這般下廚。
而陸景也并不閑著,忙著生火燒水。
一老一少,看起來倒是頗為默契。
只是陸景吃飯時,眼神始終帶著些晦暗。
他想起那條死在泥塵中的白龍,想起踩在白龍頭頂上的太沖海大太子。
慈祥的老人看到陸景的神色,忽然放下手中的碗筷,凝視著陸景提醒道:「你既是大伏執律,又是書樓的執劍先生,行事應該自有你的道理。
你可是覺得你對不起那條白龍?」
老人似乎有一種獨特的力量,能夠一眼看透陸景心中所想。
陸景沉默一番,輕輕頷首。
老人拂袖,道:「天下之事又如何能夠盡善盡美?
若無你拔刀,那白龍早已被兩條蛟龍分食,心念白龍的女子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因你拔刀斬了龍宮,斬了那血祭的陣法,解去了白龍心中對于龍王身份的愧疚,他因此報恩,也占了仁義二字。」
「他想要成仁成義,也不愿獨活于這人間,你何必因此而自責?」
陸景低頭聽著老人的教誨,猶豫幾息時間,道:「若我能更強些,也許天下事就會簡單很多。
我執律也執劍,河中道里卻妖孽肆虐,我見太沖海大太子布下血陣,卻無法以劍殺他,行事無法十全十美。」
人生本就如此。」
老人語重心長,注視著陸景道:「若是事事無法釋懷,又如何精進學問?精進修為?」
「你的修為便是比如今強上數倍也不夠,今日可以以律法殺太沖海的太子,五方海自有更強的龍屬來殺你。
你殺了更強的龍屬,五方海中尚且有龍王,太沖海里還有一條天龍位格的太沖龍君。
你便是破入八境,成了在世的天人、人仙,太沖龍君奈何不了你,那落龍島上還有一條落凡的老龍。」
老人說話時還微微瞇著眼睛。
陸景聽到老人的話,低頭思索了片刻,皺眉問道:「夫子的意思是讓我莫要以殺止殺,而是要尋其他手段,成心中之志?」
「你在說什么屁話?」
陸景剛剛說完,夫子眼睛一睜,一拍桌子說道:「君子持禮,以道理行走世間,教化萬民,讓萬民在亂世中亦有一縷生機。
可是,既然有漠視人間萬萬生靈之輩,吃人肉、喝人血之輩,你是書樓執劍,不以劍敬他們,難道還要與他們化干戈為玉帛,還要與他們坐而論道?」
「我之所以與你說這番話,是在告訴你,那白龍成心中仁義而死,他既然已死,你的信念不該放在愧疚上,而是應該托白龍之志,勤奮修行,剛猛精進。
目光也絕不可放在那區區一個太沖海太子上,而是要放歸五海,乃至放歸天下,放在太沖龍君,乃至落龍島那條老龍身上,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老人語氣嚴肅,說話時隱隱帶著幾分危險的意味。
陸景張開嘴,看著眼前這位身材高大的老人。
在他心中,夫子的形象始終是一位仙風道骨,學問通天的老人,平日里應當也是溫文儒雅,行事說話皆有禮而行,卻不曾想這位老人脾性竟然如此……暴烈。
旋即陸景又想起自己殿前文試時,夫子曾經撐開天關,落于他身上。
那時陸景還記得,當夫子撐開天關,守衛天關那些仙人卻只敢旁觀……
「夫子說起話來雖然剛烈,但是他的話卻只有道理,修行之人氣性不順,修行道路就有頗多滯澀……白龍之志又是什么?」
陸景想起那白龍遠望龍宮時眼中的無力,想起他前來那帶路的村鎮時,眼中對于那一處墓葬的愧疚。
他雖是龍屬,但對于凡人亦有憐憫之心,因為那墓葬中的人,他心中也始終保有善念。
正因這些善念與憐憫,他才會篡改原夏河龍宮的龍蟠陣,想要挽救一些人的性命……
「血祭陣法……太沖海大太子……乃至天下想要以血祭陣法成道的妖孽。」
陸景心中這般思索著,又想起在太玄京以外,也曾經想要對他出手的太沖龍君。
「天下龍屬皆高高在上,我有斬龍士命格,也在養無畏劍魄,就不能被心中的氣性所絆住,等到修為高深之后,親自走一遭太沖海龍宮才是道理。」
夫子看到陸景表情逐漸沉靜下來,滿意的點頭,他抬頭看了看天空。
這仙境之上,仍然有深邃而又混沌的天空。
天空中一片朦朧霧氣掩蓋,看起來并無什么不同。
可是當陸景循著夫子的目光,也望向天空。
夫子卻忽然從旁邊拿過紙筆,隨意在紙上寫就了數字。
「撥云,見星辰日月。」
一行文字躍然于紙上,筆墨規規矩矩,卻方圓周正,似乎自有規則在其中。
當那一行文字顯現,仙境之上朦朧的霧氣驟然散去,緊接著……陸景眼中猛然綻放出精光。
只見天上……
月華如流帶,重光滿河星!
其中又有一顆大日閃爍光輝,吞吐著火舌,燃燒著烈火,既普照天上,也普照人間。
大日至公,庇護星光,照來月華。
陸景身軀一震,遠遠望著天上的星辰、月亮、太陽,只覺得天地之真,莫過于宇宙之大,萬物之浩渺。
「除了靈潮之外,天上之所以強于人間,也是因為云霧遮罩之下,那些仙人更能看到天地運轉的至理。」
夫子撫袖之間,便散去了天上的云霧,讓坐在小院中的陸景能夠清晰的看到天上的點點星辰。
而他似乎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端起桌案上的碗。
陸景則沉迷于這漫天的星辰,沉迷于日月的光輝中。
「這是你絕倫天資帶來的機緣,至于你能夠接下幾成,還要看你自己。」
夫子一邊吃飯,目光卻時不時落在陸景身上。
他看到陸景,看到陸景元神周遭隱隱閃爍出的道道劍氣,總是會想起曾經跟隨他的腳步,也前來天關看他的老四。
「院中這一塊地,還是老四開墾出來的。」
夫子仔仔細細看了陸景許久,又搖了搖頭:「雖然承了老四的劍氣與劍骨,但你與老四不同,只希望你能走得更遠些……」
「如今天資已足夠,九道神火已然合一,足以映照星辰,卻不知天上萬千星辰,你又能映照哪一顆。」
遠處的天空顯得光輝璀璨。
可小院以外的仙境、仙樓,乃至那五座有仙人居住的城池,似乎并無察覺到絲毫異樣。
陸景卻坐在桌案前,神色恍惚。
他隱約感知到了諸多星辰的運轉,感知到這曠闊的宙宇是無數復雜的規律規定了日月星辰,規定了黑暗與光明,正因為宇宙中這些物事沿著真正的規矩運轉,才生出了厚重的元氣。
「元氣來萬物之基,元神修士以神通操控元氣,武夫則以最初一縷氣血引導元氣入體,徹底的改造肉身。」
「而在七境元神照星、武道神相之前,天下的修士無論是修元神也好,修武道也罷,俱都只是溝通由于在天地中的元氣,化元氣為己用。
而七境之上,這超脫人間、天上,而是映照星辰,在體內構筑神相,以溝通宙宇之氣。
對于元神修士而言,星辰……便是媒介。」
陸景似有所悟,他傷痕累累的元神之后,大明王焱天大圣法相浮現而來。
大明王法相照耀金光落在陸景身上,陸景試著運轉呼風喚雨經。
元神眉心早已燃燒為一體的九道神火開始灼灼燃燒!
「夫子召我登天,讓我能在天上觀星辰、觀日月,與我而言乃是天大的機緣。」
陸景深吸一口氣:「有了機緣就要奮力接下,否則莫說是那落龍島上的老龍,太沖海的龍君,便是如今河中道的那位龍王大太子,也可攔我去路。」
他盤踞于桌案前,心智堅定非常。
在他軀體中,登仙體魄命格閃爍著獨有的光輝,眼眸死死注視著天上的星辰。
下一瞬間,當他的元神發光……原本亮起微光的星辰似乎受到感召,漫天的星辰迸發出更加燦爛的輝光,遙遙與陸景元神呼應。
陸景身上的神火也就越發熾熱,越發旺盛。
夫子眼睛一亮,微笑著點頭。
「天地宙宇也知人理,陸景的資質不差,想來能夠映照一顆主星,若能夠映照紫薇、天同、破軍、文曲……」
此時,夫子這般明明能壓住天穹的人物,看起來卻十分慈祥,就如同在猜測自家孫兒的成就一般,臉上始終帶著些許笑容。
手中的筷子都舉在半空,忘了繼 續吃飯。
陸景看著漫天的星辰,他清楚的察覺到,天上漫天繁星所迸發出來的光芒,亦有許多不同。
構筑出一條條星河的星辰中,最亮的約有三百余顆。
「應當有三百六十五顆,乃是周天之數,典籍記載,這些都是宙宇大星。
天下照星修士,能映照宙宇大星者,都是同境界中極為不凡的人物。」
陸景眼神閃爍:「而三百六十五顆宙宇大星之上,二十八正曜主星,元神持星,若能持二十八主星,修行起來便事半功倍,甚至有步入八境的可能。」
三百六十五顆宙宇大星閃耀,陸景卻心志堅定不為所動。
「既要元神照星,就要看得更遠些!」
陸景端坐在小院中,引來的元氣越發濃厚,在他元神周遭呼來風波云霧,又召來雨水。
風雨落下,陸景只覺得神火火光越發熾盛,映照這深邃的宙宇。
夫子也在此刻緩緩點頭。
卻見天上重重星河接連顯現,每一道星河中,便有一顆主星映照。
紫薇、天機、武曲、天狼、天魁、天馬、巨門……二十八重星河構筑出燦爛的天宇,二十八顆主星熠熠生輝。
照星之境,強橫的存在可稱元神大宗師,弱小者我亦可殺,其中的差距天差地別。
修至第七境,才算是真正觀世界之真,所謂一重境界一重天……便在于此。
「陸景倒是可以映照文曲或者武曲,得照星神種,他是書樓先生,應當頗為合適。」
夫子這般想著,又看到陸景仍然閉目運轉功法,他旋即眼珠一轉:「亦或者……陸景之志,還在主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