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伏天鼎十三年六月。
這個盛夏尤其炎熱,仿佛是被巨大的火爐籠罩,讓人透不過氣來。
太玄京以西的天穹上,接連數十日都浮現出赤紅色的光芒。
那并非霞光,而是更為可怕的東西。
當那赤紅光芒越發厚重,似乎遮掩了天地,許多太玄京中的人們都只將這些光芒當做一處絕妙的景觀,也會有詩人詞人為其賦詩作詞,樓閣中的女子們往往扶著欄桿,望向天邊那一抹赤紅,抒發心中的愁思。
直至六月二十二日,天上云霞卷動,而遠處赤紅色的光芒幾乎如血一般,令諸泰河中的河水都變成了一片紅色。
太玄京許多強者的臉上都布滿了陰寒之色,眼里卻都帶著一抹無奈。
這一抹赤紅來源于河中道大災。
而河中道大災則是天地自然之下,必然要承受的災禍,即便太玄京中強者無數,即便朝廷已經頒布了足足一百余條賑災法令,卻也無法阻止災禍的蔓延。
河中道中上億人口,不曾遭災的卻十中無一。
崇天帝仍然端坐在太先殿中。
他手中執筆,卻久久不落于紙上,而只是抬頭,深邃的目光仿佛穿越了無數距離,落在那閃動的云霧中。
六月二十二日!
有異人生天目,見到天上三星浮現,三星籠罩之處天關大開,兩位仙人走出天關,各自落于凡間。
“仙人已落。”
崇天帝嘴角含笑,眼中光芒閃動。
“鹿潭中的仙人骨鑄造棋盤,造出這番大勢,正是萬千棋子登棋盤的好時候!”
他思緒閃動,目光落在青云街上。
姜白石府邸,這位大伏首輔正坐在東堂中,距離他和天闕仙人對弈僅僅過去兩個月,這位老人看起來卻更加蒼老了。
他臉上的皺紋越發深了,下棋時的疲憊還未消散,身上蔓延著深深的死氣。
姜白石也命不久矣……
哪怕姜白石乃是大伏的首輔大人,乃是這廣闊天下,權勢最盛的人物之一。
可時間依然刺破了他身上的錦衣,依然正在緩緩吞噬他的權勢,沒有人能逃過時間很少的鐮刀。
鐮刀落下,姜白石將要被收割了。
他在一點點消瘦、一點點憔悴,然后在這繁華盛夏中,隨著季節越發蒼老。
崇天帝看到姜白石的模樣,始終空懸的筆終于落在紙上。
墨色正在緩緩暈開。
姜白石明明不曾修行,他就好像感知到了崇天帝的眼神。
他仍然閉著眼睛,艱難的說話:“我最懷念的還是我落榜之后,歸于故土的日子。
還記得那里有田野,有炊煙,也有遠山。
白牛和我酣睡了一個夏天,如今,我不曾歸于故土,卻好像要在另一個夏天里長眠了。”
崇天帝筆墨一滯,肩膀也微微聳動,臉上看不出哀傷,只是緩緩閉起眼睛。
“首輔,還請你再撐一段時間。”崇天帝難得語氣柔和,就好像在自言自語:“再撐一段時間,即可見天關洞開,你也可以……”
崇天帝話語未完。
姜白石似乎太過疲憊,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神色中還有些許愧疚。
“為了這場棋局,天下不知要死多少人,有時夜深人靜時,我總覺得我成了人間的罪人。”姜白石低語。
崇天帝神色一動,變得威嚴了許多。
“我等,謀萬世。”
區區五字從他口中落下,崇天帝也同樣放下手中的筆墨。
他低下頭去,赫然見到那金葉紙上寫著四個大字。
“受命于朕!”
四字浮現,金葉紙突兀之間燃燒,一片火光從遠方的天地落下,消失不見了……
崇天帝抬頭,仍然看到遠處天邊那赤紅色的云霞。
他知道這厚重的赤紅色光芒中,存在著奇異的血祭之力,而代價便是一整座河中道。
河中道。
手持大旗的平等鄉年輕天王、白衣飄飄,逆著人流而行的燭星山大圣,養鹿的道人……似乎都有所察覺。
當他們抬頭,便看到天上有一座仙境若隱若現。
只是那仙境似乎已經死去了,同樣伴隨著濃濃的死氣,其中卻有寶光浮現。
寶光中,一條天脈橫亙,又有一株仙草浮空,還可見一桿長槍深深刺入那仙境中,槍桿上的輝光卻極為耀眼。
這一日……
消失已久的鹿潭出現在河中道,繼而消失不見,天下強者趨之若鶩,紛紛趕去河中道!
七皇子見素府,哪怕是在夏日,身上散發著陣陣寒氣的槐幫二當家,還穿著一身貂皮大氅。
他坐在見素府小亭中,身軀之前是褚野山。
褚野山偶爾還會好奇地看著他,這位粗獷的國子監大博士、褚家公子早已聽過槐幫二當家的大名。
二人并不交談,反而是在等待著什么。
大約過去一刻鐘,李霧凰頭戴鳳冠,身上穿著一身錦衣,氣度越發成熟雍容,在兩位提燈丫鬟、兩位掌傘丫鬟跟隨下,緩緩走入小亭中。
“殿下身體不適,便不來見二位了。”
李霧凰抬手,示意二人免禮:“鹿潭落于河中道,對于見素府是極好的機會,若能得鹿潭的機緣,殿下便能追上大雷音寺人間大佛傳法太子的福澤。
槐幫在河中道經營多年,找到鹿潭總比其他人更容易一些。”
“這件事,還要二當家和野山公子多加盡心,一旦鹿潭現出蹤跡,見素府里也會有強者前來。”
褚野山鄭重向李霧凰行禮,二當家身上的貂皮大氅光澤逼人,不同于他高大的身軀,二當家的手指卻十分纖細,一根銀針穿梭在他指間,堅硬的銀針有若流水一般,看起來頗為奇異。
“鹿潭確實是一次大機緣,河中道中萬千強者匯聚,圣君也已傳下命令,鹿潭中的機緣,除去北秦中人以外,天下人皆可角逐。
陰暗中又有海上妖國、百鬼地山的強者,想要角出優勝來,只怕并不容易。”
槐幫二當家輕聲低語,懸起眼中閃過一縷光芒:“而且并非天下人皆可入鹿潭,鹿潭每一次出現,能夠進入其中的,并非是修為高深之人,而是能得鹿潭認同的人物。
圣君、劍甲商旻、蘇南道那位姓林的劍修俱都獲得過鹿潭機緣,這對于見素府而言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太玄京中盛傳天驕之中,除去那陸景之外,其他人物比起殿下而言相距甚遠,等到尋找到鹿潭的蹤跡之后,殿下也應當親自前來河中道。”
李霧凰聽到槐幫二當家提起陸景之名,面色不變,眼里卻閃過一抹異樣。
褚家小國公褚野山看似粗獷,實際上心思細膩,他隨意一瞥間就看透了眼前這皇子正妃眼中異樣從何而來。
他輕輕理了理自己的長袍,笑道:“書樓中我亦有幾位好友,我聽說……那書畫雙絕的陸景先生據說有意前往河中道,去尋一尋鹿潭的機緣。”
“他要去找死?”李霧凰冷哼一聲:“他確實有幾分天賦,但天驕之輩能否成長起來往往貴在自知。
以他的天賦,只需躲在出了觀棋先生的羽翼之下按部就班修行,往后至少是一位映照九星的元神大宗師。
可他若是仰仗著自己的天賦,也想要闖一闖這紛亂的天下,脖頸之上就難免多出刀劍來。”
褚野山豪邁一笑道:“天驕之輩的心念,我等凡人自然難以理解。
在我等心中,照星巔峰的元神大宗師自然是極為強悍的存在,可也許在陸景這等天才心中,那元神大宗師并非是絕巔。
他既是天才,自然也頗為自信,也要奪一奪這難得的機緣,往后也可更進一步,成為那純陽渡雷劫的天人。”
槐幫二當家聽到褚野山的話,手中的銀針亮出一縷微光,徐徐搖頭:“莫說是古往今來,便是大伏定鼎天下四甲子,二百余年時間里也曾涌現出無數天驕,而如今那些天驕又在哪里?”
“在我等眼中,那陸景確實是絕世的天驕,可天驕之上還有真正的天人,真正的人仙!
也許他們注視陸景,便如同注視我等一般,不登純陽、天府,終究算不得什么。
既然如此,他敢入河中道,我自然會送他一場死劫。”
“當槐葉燃燒,當槐枝融合河中道那些涌動的血氣,正好殺個把天驕助興。”
槐幫二當家說到這里,手指間的銀針緩緩飛出,飛入他的耳中消失不見。
他扭了扭脖子,發出清脆的彈響聲:“正好……我與這位煙雨橋下斬妖孽的少年先生,還有些賬要算一算。”
不知李霧凰想到了什么,眼神中亮起一道光。
“就怕野山公子的消息不實,陸景年齡太幼,就怕書樓不愿放陸景出城。”
七月十日。
青玥看著眼前的一張身契,眼中飽含著淚水。
她今日穿著一件煙雨綠蘿衣,頭發被一根青玉簪束起,顯得清麗可人,滋容美不勝收。
她坐在空落落的院中,眼前只有透明瓶中,不斷搖曳魚尾的金魚。
“其實今日我想送一送少爺,所以早已梳妝打扮穿好了衣服。
少爺出屋時,我也已經察覺。
可是……小魚兒,我實在是不忍景少爺離我越來越遠,索性就待在這屋中,不去送他。”
那金魚似乎能聽懂青玥的話,她搖動尾巴,魚嘴中吐出泡泡,想要逗青玥開心。
青玥卻越發落寞了,她低頭看著桌上的身契。
看似只是簡單的一張紙,卻代表著青玥身份的轉變。
這樣的身契,從一張變做了兩張。
之前,重安王妃從寧老太君、鐘夫人手中要回了奴仆主人手中的身契。
而不久之前,陸景又尋了太子,讓太子取回了京尹府中的那種官契。
于是,青玥終于得脫自由,成為了良人,不再是奴仆。
陸景向來不愿意欠人情,可太子與七皇子之間的交鋒之下,七皇子這許久以來都躲在見素府中療傷,這其中的根源還在陸景身上。
太子也屢次來信,屢次相請,想要答謝陸景。
陸景也就順理成章,讓太子行了此事,拿回了青玥的官契。
那一日,當陸景拿出青玥的官契,青玥眼中浮動的淚花以及眼中的柔情融化在一起,醉人心弦。
也是那一日,陸景笑著告訴青玥,讓青玥在太玄京中等他,他要去一趟河中道,既想要在太玄京以外的所在走一走,也要去尋一樣東西。
“觀棋先生那般待他,如今又成了少爺的師尊,只是聽公子說……觀棋先生似乎生病了。
公子重情重義,要去為觀棋先生采一株名為天脈的良藥,要治好觀棋先生的病,讓觀棋先生活得更久一些。”
青玥話語瑣碎。
她舍不得陸景走,自小以來,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但卻從來不曾分別。
現在……將要分別了,青玥甚至不敢去送陸景。
她懼怕看到陸景的背影,也懼怕感知離別的過程。
但不舍歸不舍,青玥卻覺得正因自家公子許多次抉擇,他才會成為人人敬重的少年先生。
“公子說,不消多久,他就能歸來。
等他回來,青玥也要成為能夠坐診的大夫才行。”
“公子說了,等他回來,會為我準備一份大禮。”
“可是啊……他只要安然歸來,對我而言,便是天大的禮物。”
青玥安慰自己,眼中的淚水卻止不住的流下。
那條金魚在水中游動,她看到青玥的眼淚,也好像感知到了青玥對于陸景的愛意。
不知為何,這條金魚也流下淚來,就好像……她心中也在掛念一人。
只是……那人姓甚名誰?
她有些忘了。
青云街上盛府,盛姿看了手中的信,騎上了素踵,馬蹄疾踏,便朝著城外而去。
“昨日我請小姐相見,一同觀賞諸泰河中的景觀,原想與你說起此事,只是我生性不喜離別,又覺得當面道別總要生出許多離愁蕭索……”
陸景在信中這般寫著。
盛姿卻身穿一襲紅裝,想要送一送陸景。
養鹿街。
十里長寧街。
南國公府。
書樓。
許多人收到信時,陸景早已身騎照夜,走出太玄京。
他配刀劍而去,要去看一看太玄京以外的天下,要去看一看鹿潭,好讓他在草紙上寫下的那一句“愿君千萬歲,歲歲皆逢春”,不至于成為一句單純的祝愿。
“天脈乃是天地奇物,觀棋先生說他已經入不了鹿潭,鹿潭有靈,每一次顯現,只有鹿潭認同者才能入其中,以往進過鹿潭的人物,便再也無法進去第二次。”
“那又該如何讓鹿潭認同?”
陸景眼神安然,騎著照夜走在官道上。
他走出百里,卻見不遠有一處山野酒家。
老舊發黑的桌椅上,并無幾道身影。
李觀龍正獨自飲酒。
當陸景騎馬而來,見到了李觀龍,便下了照夜,坐在李觀龍對面。
“少柱國,偌大太玄京中就只有伱來送我。”
本來作者大綱里,出城少說也要寫幾章的。
但是我仔細想了想,仙人落凡、鹿潭現世、與很多角色的離別、人物間的不舍牽絆、河中道的七皇子矛盾等等篇幅細寫起來太過繁瑣,和其他角色的不舍看多了也浮夸。
干脆用其他角色的視角一筆帶過,往后再慢慢添枝加葉。
希望不會顯得匆忙,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