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典籍,本是一項極枯燥的工作。
可當陸景執筆,當心無旁騖命格、讀書人命格觸發。
陸景便確如觀棋先生所言那般,在這諸多典籍中自得其樂。
也許是因為陸景已然習武有成,對于體內皮肉筋膜骨的掌控越發熟練,又有百十重氣血熬煉他本身。
陸景在這摘錄書籍的過程中,不僅感覺不到絲毫的疲乏,只覺自己的筆墨功力又有增長。
畢竟執筆者,有力則字形入骨,知力則筆跡由心。
因今日抄錄的典籍,恰是原作者草書寫就,陸景索性也用草書抄錄,正盡了他的性。
一旁的陳玄梧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過來看陸景寫字。
他往往一看便是盞茶時間。
眉眼中還總帶去敬佩。
“景兄,你這字是如何練的?這一手草字,竟練得比我家長輩的還要好上一些。
我家長輩也極好筆墨,不過他并不多練草書,反倒是喜歡一筆道經體,已經浸淫數十年,若是以后有機會,我便將你介紹給他,同好之下,想來他與你也有些話說。”
陳玄梧說到這里,又在嘴里嘟囔:“幸虧他愛字,否則他整日無所事事,也不讀經,便只知道教訓我。”
陸景抬起頭,笑道:“家中有長輩管教你,也是一件好事,往后在這世間行走起來,有長輩真心實意的教誨也會簡單許多,你莫要厭煩了。”
陳玄梧擺了擺手,泄氣道:“我原以為你與我同齡,說起話來也會年輕些,沒想到伱整日寫字,偶爾說話,說得還與我家長輩一般無二。”
陸景搖搖頭,繼續低頭寫字。
陳玄梧呼出一口氣,回角落讀書。
陸景眼角余光看到他手里拿著的那本書,心里有些無奈。
“就陳玄梧倒是奇怪的很,那等書偶爾看一看便是,怎么整日拿在手里不放?”
陸景對于這些春光小記其實并不排斥,心中好奇之下,今日還請教陳玄梧,借來一本好的詳細研究了一番。
只是,陸景發現這陳玄梧對于這等書的興趣,過于濃厚了些。
今日一整日,都是在找這種書看。
不過人各有志,他并非陳玄梧的先生,也非他長輩,他這書樓先生,也只負責抄錄典籍,自然不會多管閑事,指手畫腳。
“不過仔細想起來,這陳玄梧就連看這些春色小記,眼神都這般純粹,這般澄澈,甚至神色都不變分毫,臉頰都無緋紅,就好像是在看真正的圣人典籍一般。
這倒有些奇怪。”
陸景腦海中思緒閃過,便又專心抄書,一直到晌午之后。
他這才站起身來,回了位于修身塔第三層角落的房中。
這間房便是他之前和青玥提過的屋子。
是書樓給他這個摘錄先生備好的休憩之所。
畢竟是塔中房舍,并不太大,大約只有一個開間大小。
但是里面卻什么都不缺,桌椅、床鋪,打開窗戶甚至能看到整座出樓二層樓風光。
陸景便在這里打坐,觀想大明王,仔細修行神明感應篇,又操控元神,繼續修習無夜山呵斥術咒言、印決。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自當日日不懈,否則又如何能始終進境?”
陸景在心中勉勵了一番自己,想了想,又回到第四層樓,將那房間的鑰匙給了陳玄梧。
“景兄,你為何有單獨的房間?”
房間門口,陳玄梧眨著眼睛道:“修身塔便只有這么大,若是每個在修身塔中研讀典籍的書樓弟子,都給這么一間單獨的房舍,那這修身塔里的典籍便無處擺放了。”
陸景正要回答自己是書院先生。
卻見陳玄梧擠眉弄眼道:“我聽說南禾雨族里一位名叫南從甄的老人整整四十二年不曾踏出書樓一步,也算是書樓老人了,是不是他給你說了情……”
陸景有些無奈的看了陳玄梧一眼,打斷他道:“我平日里不住這書樓,這間房空著也是空著,你若不喜歡與其他書樓弟子同住,便在這里過夜吧。
只是,我向來喜歡干凈,你打掃起來還要勤快些。”
陳玄梧想了想,卻搖頭道:“承了景兄的情,只是家里長輩讓我來修身塔,是為了修身讀書。
我若是連三五人的房舍都住不下,長輩知道了只怕會嘆氣失望。
而且,我那房中多是老人,除了起夜頻繁一些,倒也無礙,不妨事的。”
陸景仔細看了陳玄梧一眼,越發覺得眼前這少年,肩上竟能擔幾分長者期許。
又與陳玄梧閑聊幾句,他這才下了修身塔。
修身塔之外,偶爾有書樓弟子走過,笑著朝陸景點頭,陸景點頭回禮。
書院二層樓弟子比起一層樓弟子來說,不知少了多少。
書樓一層樓便如同一個極大的世俗書院,先生多,弟子也多,諸弟子又有許多課業,受書樓先生監督。
而書樓二層樓中的弟子卻相對自由了許多,二層樓里,除卻修身塔也還有很多建筑,各自教授的也不一樣。
正因如此,早上陸景來都有些晚了,便不曾看到太多的學生。
可是此刻陸景下樓,不過走出去十幾步,他腦海中一道橙色光芒一閃即逝。
陸景感知到,洞妖命格驟然間觸發,他的元神也微微發光。
緊接著,陸景便遠遠看到遠處兩位穿著黑衣的少年少女,從他身旁走過。
而他們身上,卻彌漫著一股股綠色的妖氣!
“書樓里,竟然還有妖?”
陸景皺了皺眉頭,這未免太有教無類了些。
書樓這樣的儒學圣地,陸景絕不相信這些妖怪是化成人形,偷偷潛入進來的。
這里是讀書的圣地,不知有多少大儒,不知有多少元神如神火,灼灼燃燒者。
尋常的妖物若是敢踏入這樣的地方,只怕頃刻間便要化為飛灰,消失殆盡。
可剛才那兩只妖怪,卻偏偏能夠隨意在二層樓中行走,對話交流間,竟還探討著學問道理……
陸景便在這等疑惑中,朝著飯堂走去。
一路上,他又看到了幾只妖物化形成人的書生。
甚至,當他看到一只看起來極年幼的少年時,洞妖命格還清晰的看到,那綠色妖氣竟然隱隱化形,化作一只貓的形狀。
“這是一只貓妖?”
陸景明白過來。
這洞妖命格大約便和那鹿山觀神玉一眼,效果也和他元神修為,以及被洞察的妖怪修為掛鉤。
“剛才那只貓妖弱一些,我便能依稀看到他的真身,瑰仙大妖應是極強,但卻因為深受重傷,又在沉睡中,我能看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妖氣。”
“那便意味著……這書樓中應該還有極強的大妖,以我如今的元神修為配合洞妖命格,卻根本察覺不到他們究竟是人是妖。”
陸景想到這里,眼中卻無絲毫懼怕,反而更清亮了幾分。
在他看來,這書樓似乎更有趣了些。
抱著這樣的念頭,陸景一路上洞妖而去,去了二層樓的飯堂,又找到七八只妖怪,其中有強有弱。
強得妖氣若隱若現,陸景不詳細看,都看不出什么來。
而弱得,妖氣則更明顯些。
陸景一邊打了許多菜肴,準備帶回院中,一邊悄無聲息的注視著這些來飯堂吃飯的書樓弟子們,便如摘錄典籍一般,同樣自得其樂。
正在此時。
他身旁兩位面容儒雅、穿著考究的儒生正毫不避諱的說話,話語不由落入陸景的耳中。
“那南國公府的南雪虎倒是有一顆俠義心,今日清早勝朝街,上虎將軍那老來子策馬奔騰,撞倒了一個老婦人。
那老來子平日里跋扈慣了,倒嫌那老婦人擋了路,舉了馬鞭便要抽下去。”
“他那一馬鞭下去,那老婦人只怕是要被抽死,周遭的百姓心中可憐那老婦人,又怎么敢惹上虎將軍的獨子,在他們眼里,這可是天上兇神一樣的人物。”
“誰說不是?幸好雪虎公子平日里總去西慶樓里飲茶,正好路過,當即出手,握住馬鞭,將那腌臜的將軍子拖下馬來,保下了那老婦人的命!”
“我看南國公府那一柄斬草刀,不是南風眠的,便是這南雪虎來握,一腔熱血總能用來持刀!”
“嗯?這南雪虎四年之前,就已有功績,可差就差在他只是個庶子。
再說坊間不是已有傳聞,幾個月前南老國公就已經定下了承爵者,那天驕南禾雨是要握刀的,這幾日倒沒了音訊,應是南風眠回來的緣故,這許多事又起了風波。”
“還有這等事?我在書樓里待了太久,都未曾聽過這些,可南禾雨便是天驕,也是女兒身,終是要嫁人的,如何承得了爵?”
“找了個入贅的。”
“有人入贅南府?大約不是平民百姓吧?草民又如何邁得進南府潑天的門檻?”
“我記不清了,約莫是個武勛庶子,他的身份倒也無甚重要的……”
那兩人并不避諱,就在他們身后打菜的陸景,自然也將這些話語聽在耳中。
他神色不變,也絲毫不介意這些儒士記得所有事,唯獨記不得他的名諱。
腦海里,卻還想著南雪虎救一位命賤如草的無辜婦人的事。
“這世間的人便是這樣的。”
“沒有絕對的善惡,他們身上善與惡皆有之,南雪虎今日行善,是他身上的少年熱血,是他骨子里的良善,是他對于無辜者的憐憫。”
陸景已打好菜,緩步走出書樓飯堂,他來時原本還有陽光照耀下來,如今一大片烏云飛過,遮住了夕陽。
“可是……不久之前的那一樁事里,我也是無辜者,可南雪虎明知我無辜,也與我道歉,卻仍要殺我。
這是他身上的陰暗處,是他骨子里的惡。”
“善與惡,都應被清算。”